海外,回天阁,长老峰。
青耕正专注地在一份竹简上写写画画,忽然他动作一顿,喃喃了一句“怎么那么快”,便匆匆丢下被他情急之下折成两段的的玉笔,用最快速度在柜子里翻出了好些瓶瓶罐罐,大步往门外走去。
守在廊上的回天阁弟子冲他行李。
青耕一挥手:“我往泾州帝都走一趟。若是长老们问起,你照实说就是;若是窦柠问起,你只需说我到别个岛上采药挖矿打怪兽去了——这几日尤其记得看好他,明白?”
那弟子也做了上百年长老近侍,机灵得很,自然二话没有连声应喏。
青耕驻足,往窦柠常待的演武场方向望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摇摇头便消失不见了。
泾州中西部,白雾山以西。
紧闭数年的石门轰然打开,一个玲珑的身影从幽暗的内室中走出,虽然脚步匆匆,身姿却依旧袅娜。
那是个一身紫衣的女人。她明眸皓齿,脸上的肌肤比初生的婴孩还要好上几分,看着就是双十刚过的模样。可她的眼中却流转着一份世故老练,又生生为她添了一分风情来。
一边看着丹炉的童子急忙站起,行礼道:“骆仙子,距离您说日子还有三四个年头呢,您可是有什么其他的吩咐?”
那骆仙子脚步不停,径直朝外走去:“传天字号随客三名,一刻钟之后断头崖见。”
童子有些好奇,却又碍于骆仙子冷冰冰的一张脸,只老老实实躬身应了。
窦蓝在这个诡异的空间中谨慎地立定了许久。她一点儿察觉不到经脉中的灵力,丹田里也是空空如也,那颗刚刚变了色的妖丹也不知所踪。在这么一个未知的地方,似乎完全变成了凡民的她并不乐意进行一些莽撞的冒险。
身上的红白丝线也很叫她困扰。它们极细,并且压根儿碰不着,就像是幻影一般,她的手可以随意从中穿过。可这些丝线又偏生像是长在她身上似的,诡异地无法摆脱,还随着她举手投足缓缓飘动着,一波一波地传向她看不见的黑暗尽头。
正当她自觉呆坐着不是个办法,打算四处走走看时,周遭泛着点点星光的黑幕仿佛感应到了她的想法,开始由慢至快地向后移去,同时,她也听见了不知从哪儿传来的隐隐鼓声。
窦蓝惊讶地瞪大了眼。
前方突然飘来一方戏幕子一样的东西。它渐渐近了,演的是一出声势挺浩大的武打戏。
画面越来越细致清晰。她细细分辨了一下,大致有四五十个穿着打扮挺古早的修士,在合力围攻……孔雀?
当真是孔雀!
那会儿的孔雀就已经是一身白衣飘飘了,看那样式细节,竟然比他现下爱穿的款式还更华丽几分。最有仙气的白色被他穿在身上,总是有妖气爆棚的效果,相较于衣着还挺朴实素色的人类修士们,十个人里有十个会指认孔雀是反派。
果然。
削掉兄长的脑袋,又把弟弟腰斩;给了男修士一记穿心,也顺便把那男修士的老婆一气穿了。一时间,当真是天地变色,处处都是生离死别的催泪场景,听者落泪闻着伤心。
所幸,正义永远会战胜邪恶的。
很快,四周就出现了几个明显实力挺可观的修士头头儿,他们一人手上持着一个硕大的暗金色锁头,一边进攻防御着,一边抽空在锁头上指指点点,嘴里也不住喃喃着什么。
接着,便有一只巨大的天钟凭空降下,将结局引领到了群众喜闻乐见的方向——凶狠残暴的大妖怪被妥妥儿封印了。失去亲朋好友的修士们欢呼着又悲伤着,最终拉拉杂杂地散去。
“真是个正义仙人打倒凶恶妖怪的好故事……你觉得呢?”
孔雀的声音就在窦蓝的耳边响起,当真把她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滑步躲开,结果被他摁住肩膀牢牢往回一拉,两人反而紧紧贴上了。
那神秘的鼓声渐渐加急。
窦蓝看不到孔雀的表情,只能在孔雀的手劲之下费力地耸了耸肩,指着不断往复播放的凄惨场景:“他们攻打的这个山头,是你的家吧?”
此话一出,身后好一阵子再无声响。过了半晌,孔雀才若无其事地问:“嗯?怎么看出来的?”
“玉简上说,妖族普遍玩性重,遇事儿特别不容易当真,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对于妖怪而言,只有一个禁区是万万不能踩的——绝对不可占其巢穴。”好徒儿窦蓝一板一眼地背出玉简上的内容,“瞧那幻象里,师父几乎要把毛都炸到天上去的模样,一定是被人摸进家里去了。”
窦蓝讲的话哪儿都对,可被她这么一说,孔雀就有一种又丢面子又丢里子的不适感,他实在忍不住,伸手捻了捻眼前那一对耳垂来泄愤。
师徒俩又沉默良久,孔雀再次开口道:“你可知道,为师在这个庵子里待了多久?”
窦蓝摇摇头。
“为师也不记得了。这庵子,里里外外的早就看厌了,为师很想要回家看看。”
“师父没用,自个儿出不去,天青可愿帮上一帮?”
……来了。
窦蓝直直地看着前方虚空,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似乎想了许多许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好。”她听见自己这么说。
孔雀从后方伸出手来,摩挲着她的下巴侧脸:“或许要付出些不小的代价……嗯?”
“……好。”
“……乖。”
孔雀用指头勾勾她的下巴,错身转去了她的面前。
窦蓝这才看到,孔雀的身上也缠着或殷红或银白的细丝,它们同样勾勾缠缠地绵延去了一片漆黑的远方。
不知道他们身上的丝线会不会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相连呢。
孔雀双手合拢掐了个挺复杂的诀,示意窦蓝跟着他做。窦蓝很快就学会了,换来妖怪师父满意的一个点头:“我念一句,你随一句罢。”
孔雀开始念诵一种奇怪的语言。他念的每个句子都不长,但其中多少夹杂着一些艰涩的发音。窦蓝一开始不能完全念准,心里还小忐忑了一番,好在这言咒似乎并不需要一次完成,孔雀得以不疾不徐地教她,直到她一句一句都能精准地复述出来为止。
她每成功复述完一句,都能感觉到一股不能名状的力量压迫下来。危机感愈发强烈,妖族的直觉在她的脑中尖叫着说要逃跑,她得花好一些力气才能忽视掉它。
渐渐的,他们的手中聚起了飘飘忽忽的亮蓝色光芒。那光团带动着周遭的空气一道鼓噪着,将他们身上的丝线挺残暴地扬起,卷断,最后竟将丝线渐渐吞噬了去!
窦蓝莫名觉得心中一闷,原本已经念得挺好的句子就这么卡克了。
“……唔,抱歉。”她挺快收拾了一下思绪,重新念了起来,却奇怪的怎么也念不好。她抬眼望了孔雀一眼,见这只大妖怪也正直直盯着她,说不清是什么表情。
正当她微微叹了口气静静心神,再一次开口时,孔雀突然将自己手里的光团捏碎,又猛地挥手打散了她的。
“诶——”
不等她发问,孔雀就毫不留情地在她肩膀上一推,力气大得直接将她掼到了地上。
“原本期望你能帮上些忙,谁知道,你终究还是太弱了。”孔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儿冰得跟刀子似的,“白养了你百来年,罢了,你走。”
急转直下的剧情叫窦蓝有些发懵,半天不知道该怎么接下这话头才好。师徒俩这么僵持了好一会儿,孔雀才微微叹口气,垂着眼走到窦蓝跟前蹲下。
“我送你的簪子呢?”
簪子?及笄礼上的那只蓝绿色的孔雀翎?窦蓝很快从小腰包里将簪子找了出来。
孔雀斜睨她一眼:“怎么光放着不戴?可是看不上?哦——怕是还惦记着某个绿玉做的又笨拙又粗糙又难看又土气一点儿不衬肤色气质的破簪子吧?”
窦蓝:“……?”她被这一连串的贬低话儿给砸得愣了,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师父大人指的是江重戟赠给她的那支簪。正是哭笑不得的时候,却见他双手一合一张,那支一掌长的孔雀翎赫然就变了个颜色。
原先那浓郁的蓝绿色就已经漂亮得叫人心惊了。现下,这支簪子变成了通体的白,只有雀眼那儿有一抹幽幽的颜色,不算太浓,却奇诡的夺人心魄,像是一方刚刚被雨水洗过的远天。
“雨过天青,就是这个颜色……漂亮么。”孔雀伸手,将窦蓝往前一拉整个儿扑在他的肩上,双手绕了过去为她细细盘了个端庄的髻,又帮她抚了抚鬓角。
窦蓝一下子失了重心,只得慌乱伸手抓了他的衣襟和肩膀。她抬头,看见他专注得突兀的神色,莫名觉得那条常常勾起的唇线泛着一丝苦意。
“愿你如它,如你的名。”他刮刮她的鼻子,弹弹她的额头,最后干干脆脆地将她的手从他身上扯开。
他站起身,隔空向下狠狠一挥手,将窦蓝周身的红白丝线全数——斩断!
“你走罢。带着狐狸和小蘑菇他们找个好山好水的地方玩儿去。不要再回来了。”
说罢,他利落地转身走了,那背影竟然在几个眨眼间就迅速远了,已然被周遭的黑暗盖去了一小半。
那鼓声已经相当急促了。
窦蓝的呼吸也跟着急了起来。她捞了捞散落一地的,软绵绵的线头,几乎是忙不失迭地爬了起来,拔腿就向孔雀追去!
在这个奇怪的空间里,她与一般凡民无异。她没有任何捷径可走,只得尽可能快地迈动双腿。
鼓点声已经紧紧秘密地连在了一起。窦蓝眼尖瞧见左前方不远处出现了几道裂纹,那裂纹很快扩大,接着轰然坍塌形成了个黑漆漆的漩涡,漩涡四周不断有电弧闪过。
这赫然让她想到了聚集在严宁庵上空的黑云。
她的喉管被吸进的凉风割得生疼,但她还是咬着牙又加快了脚步。
她想,这是她答应的事儿,这是她初入严宁庵时,自己选择的结局——用一百一十年后一切可能付出的代价,换一个庇护之所,和一身复仇的实力。所以,她必须履行它。
不不不。这不对。她的脑中有另一个声音在反驳,孔雀允了你期限之内大仇得报,可他没有兑现。甚至还是他的阻拦叫你功败垂成呢。
空间的碎片大块大块地砸落下来,窦蓝一不留神脚下绊了个踉跄,恰逢几大块碎片狠狠砸在了她的背上,她狼狈地摔了重重一跤。
可是……可是!
窦蓝捏紧了拳头,宣泄似的在看不见的平地上捶了一记,吐出血沫子义无反顾地朝前奔去!
她只是——她只是——
只是……
无论如何也不想孔雀死掉而已。
那种可怕的感觉她已经在梦里梦外经历了无数次,那种像是整颗心脏都被虚空生吞了的感觉,她一点儿都不怀念。
距离渐渐拉近了。孔雀似乎全然没注意到后头有只小乌鸦在拼死拼活地追赶着,只是径自往前走。
原本是一片沉黑的前方突然出现了一道明晃晃的光影,像水幕一样晃动着。窦蓝反复看了好几眼,才大致认出那正是被劈得凄凄惨惨戚戚的严宁庵。孔雀脚步稍微缓了缓,便决绝地朝着严宁庵的光影走去。
不知为什么,窦蓝就是有个强烈的感觉,若是让孔雀独自走出了这个空间,独自回到了庵里,那就当真做什么也没用了!
她脚下一个发力,合身扑了过去!
孔雀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那片光影之中。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衣角似乎被什么扯住了,一个回头,一只喘气喘得大声咳起来的小乌鸦赫然灰头土脸地趴在他身后。
手里还紧紧攒着他的衣角。
“你——”
千万条红白丝线在一瞬间高高扬起!
就像是三世隔绝的亲密半身,它们迅速而热烈地找到了对方,犹如从未分离过一般接合在了一块儿。
没有看不见尽头的远路和急弯,就这样直接地、紧紧地接合起来。
它们鼓荡着收紧了,形成了一个巨大而华丽的茧,将他们毫无缝隙地缠在了一起。
……切。就好像再也不会分开了似的。
孔雀这样想着,看着窦蓝近在咫尺的、又蹭了些尘灰血丝的脸,觉得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让他眼眶泛酸。
可是——已经迟了。
他的目光在她的唇上犹疑了一会儿,竟然生出一丝可望不可即的胆怯来。
这只黑乎乎的小家伙,美好得让他自惭形秽。
最终,他只低头亲亲她的鼻子。
抬头的时候,单独被一阵大力推进光幕的时候,他眨了眨眼。
有一滴水珠从他的眼眶掉进了她的眼眶,悠悠顺着她的脸颊滑下。
窦蓝独自一人漂浮在全数崩裂的大八重锁阵里,望着周身飘飘摇摇的、再一次被生生拉断的线头,木然抿了抿嘴角。
……咸的。
黑云如同来时一样,在一瞬之间散去了。
昔日葱翠的山头已经变成了一边焦黑。
严宁庵千年的青石砖墙被劈得零零落落的,四周的草木全数焦枯,不少房屋也东歪西倒地塌了碎了。
里头的住客倒是全都毫发无伤,这般诡异的情状让为数不多的女眷们更加惶恐了起来,疯的没疯的都在放声大哭,得老太妃气势汹汹的几棍子下去,才稍微安静了点儿。
蘑菇们全都变成了洒扫姑子的模样,来来回回同老太妃和杨氏母子一道维持着秩序。抱着一截房梁的小寒匆匆走着,突然停了下来,随手拉了恰巧经过的立夏:“你见着狐姑了么?九闻呢?……窦蓝呢?!”
那些雷电是冲着庵主大人去的,小妖怪们都清清楚楚。他们知道庵主被囚在这儿许久了,大致早就等着这一天呢。若是成功脱困,他一定迫不及待走了;若是没能成功,他们未经召唤瞎凑热闹,一是不合庵规,二嘛,也帮不上什么忙。
可,可是,尽早狐姑似乎提了要去看窦蓝——
立夏也是脸色一变,扔了手里的东西匆匆往孔雀的住处赶。
与此同时,孔雀的住处,严宁庵的东南角,从天而降了数名不速之客。
这儿是形容最凄惨的一块地。感觉像是有哪个高人往地下埋了一张威力巨大的爆烈符,不说房屋和植物了,连土层都被深深地掀开。
领头的女修四下扫了一眼,一挥手命令道:“各自找去。凡事男性,格杀勿论。”
“是,骆仙子。”
骆仙子将人遣开之后,自个儿也没闲着。她先是覆了几层结界在身,才仔细而谨慎地搜寻了起来。
很快,她就找到了第一个活物。
“……凡民?”骆仙子连动动脚都嫌,弹了块石子儿过去,把那脸面朝地的姑娘给翻了过来。
“……咦?”她往前走了两步,把那一动不动的女孩儿上下打量了一番,有些惊讶——这竟然是个修仙的良才。
她沉吟了一会儿,屈指成抓,重那女孩儿的脑袋虚虚一抓。很快,就有明明暗暗的半透明光团从女孩儿的天灵冒了出来。
她竟是直接把人家的魂魄扯了一半出来读!
“叫桑子?”骆仙子伸出手在桑子的喉间摁了摁。
声带断了……对方下手不轻呢。想要开口说话,还得好好调着。
紧接着,她瞧见了更为有趣的场景。一只支棱着耳朵和尾巴的人形狐狸绑了这桑子,冲过重重天雷,将桑子扔向了正在破阵的、似乎已经奄奄一息的孔雀——呵,真是好久不见了。
桑子的记忆定格在此处。
骆仙子拍拍手站了起来。她不曾注意到,在最后那一瞬,孔雀的身边似乎多了一道身影。
现下,她的全幅注意力都在那只狐狸身上。
全身火红没有一丝杂毛,手脚系着金色铃铛——
“骆仙子,骆仙子!”
一名修士跑了过来,手上倒提着一个黑乎乎的玩意儿:“骆仙子!在下将东边这道全数找了一遍,只见着这么只狐狸,似乎……还是活的?”
真是瞌睡就来了枕头!骆仙子嘴角难得勾起一抹笑来,正要对那面露色相的修士夸赞一番,就见另两个修士也连续赶回,纷纷表示什么也没找着。
“骆仙子,庵里的住客似乎朝着我们这儿来了。您看?”
骆仙子自觉今日收获已然颇丰,便有了去意。况且,照这桑子的记忆看来,孔雀这回也没能成功施行了他李代桃僵的把戏,十有八九该是死在这比飞升雷劫更强一筹的大八重锁阵之下了。
“走。”
四道身影一起一落,瞬间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不远处有火把的光影和密集的脚步声。
仿佛刻意应和一般,庭院的废墟之中,一只已无人色的、指节分明的手艰难地伸出土层,狠狠地抓住了临近的一块残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