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在他的身下并不是因为爱他,而是为了保护许泽。直到此刻,她还在算计他,利用他,将他的尊严和真心,踩在脚下。嫉恨,愤怒像是一把燎原之火,烧得他心上一片荒芜,浑身的骨骼都在痛。
他想起来对她的种种纵容宠爱,想起来她是如何毫不留情地将他从天堂打入地狱,又是如何的踩着他的真心和许泽一路同行,将他弃如敝屣抛之脑后。
他原本想着就这样原谅她。就算被她欺骗玩弄。可是现在,恨意却再次涌上来,他冷冷道:“许泽此刻正在路上。”
慕容雪微微一怔,“什么路上?”
他笑容冷得如冰一般:“自然是在黄泉路上。”
如有一道霹雳击在慕容雪的头顶,她脸上明艳的光芒瞬间暗淡如霾,她似乎不信,又问了一遍:“你当真杀了他?”
耶律彦冷笑:“朕杀了他还是太便宜他了,应该留着慢慢折磨。”
他真的杀了许泽,那样狠戾仇恨的眼神绝不会是玩笑话,君无戏言。
慕容雪脸色苍白,眼泪涨满了眼眶,簌簌而落。这番伤心欲绝的表情看在耶律彦的眼中,更添怒意。他没想到她会为了许泽的死如此悲恸欲绝。
嫉恨之下,他口不择言道:“不光是他,还有裴简,你爹,个个都该严惩。”
慕容雪抹去眼泪,看了一眼耶律彦,冲出了暖阁。
那眼中浓烈的恨意,如一柄长枪,径直刺进了耶律彦的心窝。
秦树候在御书房外,眼看着德妃娘娘半晌没有出来,便隐隐约约猜到了里面发生了什么,不由得舒心地笑了。皇上憋了这么些日子,也该纾解纾解了。
先帝驾崩,玉皇后因悲伤过度而小产,皇上便一直住在乾明宫,后来玉皇后又因为修缮懿德宫而与皇上置气,结果两人冷战,皇上继续住在乾明宫。
这宫里美人无数,佳丽如云,耶律彦视而不见,秦树眼睁睁看着他当了将近三个月的和尚,着实觉得不可思议。
可惜他刚刚替皇上舒心了一会儿便看见德妃满面是泪地跑了出来,如疾风一般冲入了夜色之中。
秦树莫名其妙,眼都看直了。
许泽死了,是她害死了他。这个念头像是一把刀割着慕容雪的心。她想起来第一次见到他,他笑得那样真诚开朗,对她仗义相助。她想起来自己每一次需要帮助,都是他出现在自己面前,为了她花费了钱财无数,为了她,险些送命,就是这样的一个好人,最终被她害死。
心里的愧疚和痛苦,折磨地她几乎疯掉。她伏案痛哭失声,无论耶律彦以前怎么对待她,她从未恨过他,此刻却那样的恨他。
丁香和佩兰并不知道她这般痛哭所为何事。怎么问,慕容雪都不回答,只是哭,直到眼泪流干。
良久,她站起身来,筋疲力竭地看着这座豪奢宫室,这不过是个牢笼,她一点都不喜欢。她想念回春医馆,想念父亲的慈爱。
可是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连许泽,她此生唯一的朋友,也被她牵连而死。
她愤怒而绝望,一手扯下了屏风后的纱幔,然后奋力一撕。
佳音惊呆了。
慕容雪手下不停,将那薄如蝉翼的纱幔,撕成了布条,她神色哀伤绝望,周身却闪着一股颓废明丽的艳光。纤纤玉指下,米色纱幔如烟如雾,飘散在身边。
佳音恍然明白,那传说的夏朝妹喜,为何能让君王撕千缯以博美人一笑。惊艳之余,佳音心里也隐隐担忧,这若是传出去,恐怕会被人议论德妃奢靡失德,可是眼看慕容雪的神情,她又不敢出言劝阻。
而丁香和佩兰都默默地看着,神色丝毫不惊诧,仿佛并不是第一次见。
慕容雪缓缓从那一地长纱上走过,神色哀艳得让人心碎。
寂寞深宫。好似她心里的某一处地方也死了一般。
自慕容雪回宫,玉娉婷便派了人时刻留意懿德宫和乾明宫的动向。她原本以为慕容雪一回宫,耶律彦定会宠爱有加,谁知道一连数日耶律彦都没有临幸她,只在御书房召见了她两次,而且时间很短,她去看了彤史,至今还是个白板,可见这两次见面什么都没发生。
玉娉婷虽然暗自窃喜,但又觉得诧异,着实弄不懂耶律彦的心思。
世人都道他对德妃情深意重,她也这般认为,可是为何千辛万苦寻回了慕容雪,他却又这般冷待?
玉娉婷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慕容雪的归来,其中另有蹊跷,并不像是耶律彦对外宣称的那样。
她正欲叫关氏去传陈安,这时,关氏匆匆进来,一脸惊色道:“娘娘,不好了,赵真娘在摘星楼上,要见皇上。”
玉娉婷不悦的责问:“静心宫不是有人看着么,怎么叫她跑了出来?”
自前朝起,先帝驾崩百日之期一满,那些后宫无子的嫔妃便要被送到鸿恩寺。其他嫔妃倒好,安安分分的呆在静心宫里,为先帝诵经,唯有赵真娘,最近闹腾的厉害,因为明天便是先帝的百日之期。
关氏道:“据说是今晨趁着守夜的太监打盹的功夫,跑了出来,然后就爬到了摘星楼上,扬言皇上若是不肯见她,她便要跳楼自尽。娘娘是后宫之主,还是去一趟为好。这种事传将出去,总是有损皇家颜面。”
玉娉婷起身道:“她不过是想以此要挟皇上,要回文昌公主,然后留在宫里,不去鸿恩寺。”
“娘娘猜得不错,她正是此意。”
摘星楼就在太液湖边,一座九层的高楼,临水而建,夏夜在那高楼上观星赏月,凉风入怀,十分爽快。
玉娉婷带人到了太液湖边,只见赵真娘骑在摘星楼的第七层围栏上。
湖边围着不少的太监宫女,一见皇后驾临便齐崭崭跪了一地。
玉娉婷道:“都散了去。”
宫女太监立刻散开。
赵真娘看来人是玉娉婷,绝望而凄苦地喊道:“我要见皇上。乔雪漪那贱人夺了我的公主,我要让皇上为我支持公道。”赵真娘知道玉娉婷绝不会向着自己,索性也不理会她,冲着碧空喊道:“皇上,皇上。”
玉娉婷怒道:“还愣着做什么,叫人上去将她推下来,她不是想死么,成全她便是。”
关氏有些迟疑,玉娉婷喝了一声,“流云,弯月,上去。”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且慢。”
玉娉婷扭头一看,竟然看见慕容雪匆匆而来。
她穿着一件豆绿色裙角绣金枝葡萄的宫装,如一抹春天的新绿,清新灵秀,纤巧美丽。玉娉婷个子高挑,素来看不上那些体态娇小的女子,但不得不说,如慕容雪这样娇俏灵巧的体态,确实惹人怜爱。
等慕容雪走上前施礼的时候,玉娉婷仔细打量着她,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慕容雪此番归来,倒真的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面色苍白,神色黯然,不似以前在宫宴上见到的那样张扬明艳,像是所有的光芒都收敛了起来。
“皇后娘娘万福。”
“免礼。”玉娉婷意味深长地笑道:“德妃消息倒是很灵通么?”
慕容雪不卑不亢回道:“方才懿德宫的宫女刚好从御花园经过,回宫后对我说起。”她听到这个消息便匆匆赶来,并没想到会遇见玉娉婷。
赵真娘低头看见慕容雪,顿时如濒死之人捡到了一根浮木,在摘星楼上喊道:“德妃娘娘,文昌公主是我所生,这后宫人人知晓,乔雪漪夺我公主,求德妃娘娘为我做主啊。”
赵真娘一声缟素,那高楼上吹过来的湖风,将她的头发吹得四下翻飞,凄厉绝望如女鬼。
慕容雪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在宫里见到她,她被老皇帝抱在膝盖上,丰腴美丽,端庄大方。这后宫,将一个如此温婉的女子变成了这样的模样。慕容雪心里一阵难过,对她喊道:“你先下来。”
“我不能下去,我要见皇上,德妃娘娘,你都忘了吗,当年我是怎么帮你的,如今我有难,你就袖手旁观不成?你难道忍心看着我母女分离,永无相见之日么?”
赵真娘凄厉的哭喊,让慕容雪哀伤而无力,她何尝不想帮她,可是连她自己的家人都顾不上,连许泽都枉死。
她心里一痛,仰头之间,光芒刺痛了眼。
赵真娘哭喊道:“德妃娘娘,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当日若不是我求了先帝为你赐婚,你如何会有今日的荣华富贵?德妃娘娘,求你让我见皇上一面,为我说情。”
玉娉婷冷眼旁观,一时间倒也不叫人上去推赵真娘下楼了,反而好整以暇地看慕容雪出丑难过的样子。
赵真娘的句句哭诉,让慕容雪难过之极,她仰头看着赵真娘道:“你先下来,我替你去求皇上。”
赵真娘哭道:“皇上不来见我,我便不下去。没了公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慕容雪见状,疾步便朝着勤政殿而去。
耶律彦下了朝,一眼便看见慕容雪正候在通往御书房的道旁。
他微微一怔,晨风料峭,她脸色苍白,他想起了昨夜她满怀恨意离去的模样。
他隐隐有些后悔,但一想到她心里有了别人,为了别人如此伤心欲绝,便觉得妒火中烧。难以克制。
慕容雪的目光里恨意消散,却是一片平静无波的漠然和疏离,仿佛他是个陌生人。这种眼神,比恨意更让他觉得难受。
“皇上。”慕容雪跪在了地上。
耶律彦道:“起来说话。”
慕容雪并未起身,双手伏地:“皇上,赵真娘在摘星楼上,求皇上去见她一面。”
耶律彦微微眯起眼眸,赵真娘见他所为何事,他自然知道。
“朕知道了。”
“皇上若不去见她,她便跳楼。”
“那又如何。”
慕容雪没想到他会如此回答,竟然对赵真娘的生死如此冷漠。 她一时间说不出是气愤还是失望,只觉得眼前的耶律彦,再也不是自己曾经倾心相爱的那个人,那个人,虽然面上冷漠,却有一副良善之心。而登上皇位的他,身上有了杀伐决断的戾气。
许泽,赵真娘,这些人,在他眼中,不是一条性命,而如一只蝼蚁。
她从昨夜起,已经下了决心不再见他,可是今日却不得不为了赵真娘而来求他。
“求皇上看在她对我有恩的份上,见她一面。”
“她对你有恩?”耶律彦失笑:“你莫非都忘了?若不是她专程在先帝面前举荐你,你又怎么会被选入宫里。”
慕容雪道:“是,可是后来若不是她,我不会嫁入昭阳王府。”
听到这句话,耶律彦的语气和缓了许多。“那也是她为了自己打算,为将来铺路,你道她是真心为你好么?”的确,和慕容雪的这一场缘分,是因为赵真娘,留她到现在,也是念着她的这一点功绩。
“她是文昌公主生母,理应和乔太妃一起养育公主,而不是被赶到鸿恩寺。”
“宫中自有律规,这是先帝的旨意,不可更改。”
没想到他冷情如此,心硬如此。 慕容雪抬起头,缓缓道:“不是因为先帝,而是因为她,对么?”
耶律彦怒道:“住口。”
慕容雪站起身来,神色决然而冷漠:“臣妾祝皇上得偿所愿。”
耶律彦气得浑身发抖。
不远处,关氏脸色苍白,悄然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