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西林说:“四娣婶婶,赶快下来,别胡思乱想,我保证给你讨回公道,该怎么补偿就怎么补偿。”
吴四娣说:“你能保证甚么,你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撞我的家门,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我们家老头子抬走,你说过甚么?他们做出这样无法无天的事情,你狗屁都不敢放,还和他们站在一起看热闹,你让我怎么相信你的话。我看着你长大,你不是个没有良心的人,可是现在怎么变得铁石心肠,就连像你父亲一样的武强叔的房子被拆了,人也不见了,你也没放个屁。武强叔瞎了眼了,他要是死了,也不会瞑目。”
刘西林的脸滚烫滚烫的,无地自容。
李飞跃说:“吴四娣,你赶快下来!下来后,我和你好好谈,我承认,我的工作有失误,你得容我改正,只要你下来,甚么话都好说。”
吴四娣冷笑了声,说:“和你谈,笑话,你是甚么货色,全唐镇人哪个不晓得,你连你爹三癞子那个死鬼也不如。李飞跃,老娘舍掉这条老命,也要和你抗到底。我害怕过,担心过,现在甚么也不怕了,都是你们逼的!你听好了,马上把人撤走,把我家老头子送回来,否则,我就把这桶汽油浇在身上,死给你们看。”
李飞跃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他耐着性子说:“吴四娣,没有人逼你,我好话说了一箩筐,你不要拿死来威胁我。我还是好心好意请你下来,好好谈谈补偿的事情。另外,王秃子我们已经把他送到给你们安排的安置房里去了,他喝多了酒,没有甚么问题的。”
吴四娣大声说:“别罗嗦了,赶快把人撤走,把推土机也开走。”
李飞跃按耐不住,气势汹汹地说:“今天晚上,房子是拆定了,下不下来是你的事。”
刘西林转过脸,对他说:“李飞跃,你怎么能够这样说话!”
李飞跃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已经迟了,事情马上发生了变化。
只见吴四娣把汽油浇从头浇下,然后把塑料桶砸下来,要不是李飞跃躲得快,就砸到他头上了。吴四娣浑身颤动,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使劲地打着火机。也许是因为打火机被雨淋湿了,怎么打也打不着。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更多的人是悬着一颗心。
叶湛愤怒地说:“太恶劣了,还不把人撤走!真的要等死人了才罢休?”
宋淼心里发寒:“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叶湛实在看不过去了,冲过去,站在李飞跃面前,质问道:“你为什么还不撤人。”
宋淼紧跟在后面,他不清楚,叶湛一个姑娘,哪来的勇气。
李飞跃怒喝:“哪来的小杂毛,滚开!”
叶湛不依不饶:“你不撤人我就要和你理论到底。”
叶流传走过来,要拉走女儿,叶湛死活不走,倔得像头牛犊。
就在这时,人们一起惊叫起来。
叶湛回过头,看着吴四娣从房顶滚落下来,沉重地掉在地上。原来,吴四娣在点火的过程中,浑身一直在颤动,不小心脚在瓦片上一滑,人就倒了,身体随着瓦片掉落在地。吴四娣的掉落,让局势起了戏剧性的变化。
刘西林赶紧上前,抱起昏迷的吴四娣,拼命地往镇卫生院跑去。
叶湛呆了。
李飞跃长长地吐出了口气。
张洪飞走到李飞跃面前,说:“李镇长,还拆不拆?”
李飞跃斩钉截铁地说:“拆,怎么不拆,快让他们动手!”
张洪飞应了声,然后对推土机司机说:“动手,拆!”
李飞跃对郑怀玉说:“你让人到卫生院去,先把老太婆的医疗费交上,不要落下话柄。”
郑怀玉连连点头称是。
不到两个小时,王秃子的房子变成了废墟。
拆房者离去,围观者也怀着复杂的心情散去,这注定是个烂节,没有一点节日的气氛,多了些悲情。大雨降临,雷鸣电闪,唐镇宛若鬼域。一个黑影默默来到王秃子房子废墟上,蹲下身,抱头抽泣。此人就是屠夫郑文浩。他没能帮助王秃子保卫房子,他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抽泣,也为自己将要被拆的房子而抽泣。他有杀猪刀又怎么样,有一身的力气又如何?这个世界,钱和权是最有力的武器,所向披靡,他就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雨水浇在他身上,感觉到了冷,其实,冷是从他心里透出来的。
游缺佬撑了把雨伞走到他面前,雨伞挡住了落在郑文浩身上的雨水。
郑文浩停止了抽泣。
游缺佬说:“文浩,回去吧,会淋病的。”
郑文浩说:“不要紧。”
游缺佬说:“你斗不过他们的。”
郑文浩说:“我不怕。”
游缺佬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呀。”
郑文浩说:“欺人太甚,吃亏也要和他们斗到底。”
游缺佬说:“恐怕到最后,你不好收场。我以为刘西林会帮你们的,没有想到事情会落到这个地步。”
郑文浩说:“别提那没良心的东西,就算我们从来都不认识,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从来也没有希望他会帮我们,把我逼急了,我连他也一起收拾。”
游缺佬说:“唉,你是匹夫之勇。恐怕你没有收拾他们,自己就先被收拾了。你是甚么人,他们又是甚么人。”
郑文浩无语。
无论嘴巴多么强硬,心里也还是有深重的挫败感。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他们一手遮了天,你有什么办法?
刘西林一直守在镇卫生院急救室门口。他吩咐过医生,一定要尽最大的力量抢救吴四娣。他坐在走廊上的长椅上,木然地看着白得可怕的墙壁。他觉得自己是匹狼,狼心狗肺的狼。他真想马上逃离这个世界,可是无处可逃。他陷入一张巨大的网中,灵魂和肉体都在挣扎,挣扎的结果会如何,一无所知。
马建穿着雨衣走过来,站在刘西林面前,雨衣上的水滴落在水泥地板上,四处流淌。马建说:“所长----”刘西林缓过神来,说:“没再发生甚么事吧?”马建说:“没有。”刘西林说:“那样就好。对了,你们还没有吃饭吧?”马建说:“我正为此事而来,现场的人散了后,我们到刘家小食店弄了点东西,煮好了,我过来叫你过去一起吃。所长不是喜欢吃芋子饺吗,给你煮好了。”刘西林笑了笑:“谢谢你,小马,你赶紧回去吃饭吧,我没有胃口,不想吃。你们吃完饭,回派出所待命,我怕还会有甚么事发生。”马建说:“还是过去吃点吧,要不,我给你端过来。”刘西林说:“不用了,快去吧,不要让他们等,大家都饿了,这事闹得鸡犬不宁。”马建知道他的脾气,拗不过他,就走了。看着马建的背影在走廊上消失,刘西林心里难过,觉得对不起手下这些人。
过了一会,急救室的红灯熄灭了。
他马上站起来,走了过去。
门开了,走出来一个医生。刘西林焦虑地说:“王医生,怎么样。”
王医生笑了笑说:“问题不大,你放心吧,轻微脑震荡,额头磕破了,缝了十几针,比较严重的是股骨骨折,需要住院治疗。”
吴四娣没有生命危险,刘西林长长地舒了口气。
刘西林说:“谢谢你,王医生。”
王医生说:“不客气,应该的,应该的。”
刘西林说:“改天我请你吃饭。”
王医生说:“还是我请刘所长吧。”
他们正说着,护士推着吴四娣出来。吴四娣躺在平板车上,头上缠着纱布,脸上还有些血迹。她闭着眼睛,十分安静。经过刘西林身边时,吴四娣突然睁开眼睛,怨恨地盯了他一眼,刘西林的心突然被针扎般疼痛。
护士推着吴四娣到病房里去了。
刘西林对王医生说:“晚上还是让个护工照顾她吧,一来她行动不方便,拉屎拉尿需要有人帮助她,再来,怕她情绪不稳定,做出过激的事情,不好收拾。”
王医生说:“我们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刘所长放心吧,我们会照顾好她的。对了,冒昧地问一句,你和这个老太婆什么关系呀,你如此关心?”
刘西林知道他不是本地人,自然不清楚自己的身世,笑了笑说:“她是我奶妈。”
王医生说:“原来如此,那我们更加要特殊照顾了。”
刘西林说:“王医生,辛苦你了,不多说了,你忙你的去吧,我也该走了,我奶妈就托付给你们了。”
王医生说:“放心吧,放心吧。”
刘西林走出卫生院的大门,怔了怔,感觉有股寒气扑面而来,这可是盛夏,就是落雨天,也不至于有如此的寒气。卫生院坐落镇东的山脚下,离土地庙两百多米远。如果在白天,他站在卫生院门口可以清楚地看见土地庙已经庙门外的那棵古樟树,现在,土地庙方向黑漆漆一片。刘西林打亮手电,往土地庙方向照过去,什么也没有看见。这时,他感觉到饿了,也许是饿过头了,身体发虚,才感觉寒冷。他想,还是先去刘家小食店去吃碗芋子饺吧。
他撑起雨伞,走进密集的雨帘之中。
刚走出几步,他就听到了狗的呜咽。
手电光照过去,刘西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他看见了游武强的大黄狗,大黄不是死了吗?他吩咐过马建把黄狗埋了的,难道它复活,从泥土里钻出来了?这不可能,太离奇了。刘西林叫了声:“大黄----”
大黄转身就跑。
刘西林本来想打个电话问马建,到底有没有把大黄狗埋了。见狗一跑,他就追了上去,顾不得打电话了。大黄朝卫生院后面的山上跑去。山上是成片的再生林,长满了郁郁葱葱的针叶松。大黄窜进林子里,就不见了踪影。刘西林喊叫道:“大黄,大黄----”
只有雨落在林子里的声音。
刘西林只好走出林子。
他拨通了马建的手机,说:“小马,你把大黄埋了没有?”
马建说:“什么大黄?”
刘西林说:“就是游武强家的狗呀。”
马建说:“埋了。”
刘西林说:“埋哪里了?”
马建说:“埋镇东头山上的林子里了。”
刘西林打了个寒噤:“哦----”
马建说:“发生什么事情了?”
刘西林说:“没甚么,没甚么。”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路过土地庙时,他不经意地朝里面望了一眼,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刘西林突然想,会不会有个流浪的孩子,蓬头垢面地蜷缩在某个角落,饿得奄奄一息?他的心一阵刺痛,不由自主地走进去,用手电光到处搜索。如今的土地庙是重新修建的,不像从前那么破败,里面十分干净,有香火的味道。他没有找到什么流浪的孩子,只是看见了童年的自己。他自然地想起了游武强,却不晓得他现在何方。
刘西林想去找他,可没有方向。
他怅惘地走出土地庙,一阵风吹来,老樟树哗哗作响。
刘西林也瑟瑟发抖。
这时,他看到一个人打着手电快步走过来。
手电光在刘西林脸上晃了晃,那人说:“刘所长,原来你在这里呀,他们说你在医院。”
刘西林说:“刘洪伟,你搞甚么鬼,手电乱照,眼睛都被晃花了。”
刘洪伟说:“李镇长让我喊你去。”
刘西林说:“去干甚么?”
刘洪伟压低了声音说:“他们弄了只穿山甲,拿到我小食店里烧了,让你去一起吃。”
刘西林听他这么一说,连吃芋子饺的兴趣也没有了。他说:“你回去告诉他,我没有胃口,不想吃。”
刘洪伟穿着雨衣,凄惶地站在雨中,颤声说:“刘所长,李镇长说了,如果我不能把你请过去,我这个小店也不要想再开了。我以为他开玩笑,没想到他脸色很难看,强调说,封我的小店分分钟的事情,根本就不要任何手续。没办法,我只好来找你。你想想,我没有其他本事,开个小店养家糊口,累生累死赚不到几个钱,要是小店没了,我一家老小吃甚么喝甚么呀。刘所长,看在我们头上都顶着个刘字,就帮帮我吧,无论吃不吃,你也去一趟,求你了。”
刘西林无语。
他十分清楚,李飞跃做得出这样的事情,他就是唐镇的土皇上,得罪他的小老百姓,哪个有好果子吃?有个村民,在李飞跃父亲三癞子坟墓后面的一棵树下撒了泡尿,被好事者发现,告诉了李飞跃家人,结果,那个村民家的耕牛莫名其妙地死了。镇上的人都明白,一定是李飞跃让人干的,那村民吃了亏也无处申冤,打掉牙齿往肚里吞。
刘洪伟哀求道:“刘所长,求求你了,你就帮我一回,好吗。”
刘西林心软了,说:“好吧,我和你走一趟。”
刘洪伟大喜,连声说:“谢谢,谢谢。”
刘西林走出了几步,仿佛又听到大黄的呜咽,他回过头,用手电照了照,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刘家小吃店门口停了两辆车,一辆是宝马,一辆是桑塔纳。
刘西林心里清楚,宝马车是郑怀玉的,桑塔纳是李飞跃的车。如果不是因为刘洪伟,他肯定扭头就走。刘家小食店的门关了,这么早就关门,是因为李飞跃他们在楼上。小食店楼上只有一间包厢,专门给李飞跃他们吃饭用的,他们要是弄到了野味什么的,就交给刘洪伟,刘洪伟烧菜的手艺不错,也会给他们保密,其实在这屁大点的地方,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雨不停地下。
刘洪伟敲了敲门,门开了,吴文丽小声说:“刘所长来了吗?李飞跃不耐烦了。”
刘洪伟说:“来了,来了。”
吴文丽说:“那就好,那就好,赶快招呼刘所长上楼。”
刘洪伟回过头说:“刘所长,请进,请进。”
刘西林合上伞,进了小食店,他闻到浓郁的香味,如果是往常,他一定会问什么东西这么香,还会尝尝,今晚,他没有说什么。吴文丽接过他手中的伞,满脸堆笑说:“刘所长,快楼上请。”
刘西林的到来,楼上的小包厢气氛马上活跃起来。
在场的人不多,李飞跃、郑怀玉、张洪飞,还有一个副镇长和镇妇女主任,他们都站起来,朝刘西林说着热情的话。刘西林看到他们笑容满面的脸和那一桌子酒菜,心里十分不舒服。李飞跃让他坐在自己的右边,郑怀玉坐在李飞跃的右边。刘西林面无表情,坐下来后,大家也坐下来,这阵势,好像是专门宴请他的。
妇女主任王菊仙坐在刘西林旁边,她拿起瓶五粮液,给刘西林面前的酒杯上斟满酒,笑着说:“刘所长难得和我们喝酒,今天要多喝点哟。”
刘西林没有说话。
张洪飞谄媚地对李飞跃说:“李镇长,开始吧。”
李飞跃点了点头。
张洪飞就朝楼下说:“文丽,把好东西端上来吧。”
吴文丽答应了一声,过了会,刘西林就听到了她上楼梯的脚步声。
那股浓郁的香味随着脚步声,渐渐地临近。当吴文丽把一大盆喷香的肉端上楼,放在桌子中间时,王菊仙哇地叫出了声。李飞跃对刘西林说:“刘所长,你看看,这东西,好吗?”
刘西林没有说话。
张洪飞说:“刘所长,这可是穿山甲呀,正宗野生的穿山甲,李镇长心里有你呀,不等你来,我们还不敢弄上来吃。”
刘西林还是没有吭气。
郑怀玉说:“好东西,好东西,大补呀,吃了这东西,火力猛呀,哈哈,刘所长可要多吃点。”
刘西林根本就不理会他。
吴文丽站在那里说:“李镇长,还有甚么吩咐吗?”
李飞跃的目光落在她丰满的胸脯上,吞咽了一口口水,说:“现在没事了,等会上来陪刘所长喝几杯。”
吴文丽笑笑:“好,好。”
吴文丽下楼后,李飞跃说:“吴文丽到底是怎么长的,又嫩又靓,他娘的刘洪伟拣了大便宜。”
王菊仙笑了笑说:“李镇长,你到底是来吃穿山甲,还是冲吴文丽来的?我说嘛,每次吃饭都喜欢到这小破店来,我说有甚么好的,原来是有吴文丽呀。”
李飞跃听出了她话中酸溜溜的味道,举起酒杯,笑笑说:“好了好了,不说吴文丽了,喝酒,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