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寻找白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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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五天(3)

“走投无路的他,只好答应了这笔代价昂贵的交易。不过,他们所生的两个儿子还算健康,这一点让他感到欣慰。背后有人撑腰,他的生意红火起来。2008年年底以来的全球经济危机,许多行业受到重创,他的几家连锁店生意不降反增,都是他岳父网罗的人脉。他赢了银行存款上不断攀升的数目,却输掉了自己的家庭生活。跟妻子别说共同语言,正常的交流都很困难。他是个需要爱的男人,身边美女如云,却像隔窗的风景,一个都不能近身。戒了多年的烟又吸了起来,还有酒,每天都喝,把身体糟蹋坏了。”

“痛了,才知道孤单!”

“或许,孤单了更知道痛吧!”

“这样一个被生活折磨得凌乱不堪的人,是他自己的不幸,却给别人也带来了痛苦,这些都是金钱所不能衡量的。”白玫几日来对路一鸣的成见,因同情消融了一些。

“许多事就是这么血淋淋的,既然绕不开,就得迎合它!生为男人,有时不得不这样,低头需要勇气,抬头却要靠实力!而一鸣已拥有了经济上的实力,他的头却被一双无形的手控制着,无法抬起来。”看白玫处于沉思之中,他又说,“你说,如果当年我没离开天津,咱们会怎么样呢?”他的脸上露出探险者对未知景物的好奇。

“谁知道呢?或许多了一个玩伴,或许又多了个敌人。呵呵,人生的岔路口太多了。”

“男人就这么没出息,对喜欢的女人永远没有免疫力!”

“呵呵,是对女人的肉体没有免疫力吧?”

“也不完全是!只是肉体,根本用不着处心积虑!就像一鸣,他的内心得到了满足,也许不会走上手术台!”

白玫想,自己一定要表个态了,遭遇情感的滑铁卢,便再也无法控制局面。她坐起身,郑重地说:“我愿咱们是永远的哥们儿,能走到老的那种!”

肖朗望着她的眼睛像一束探照灯,毫不留情地射向她的内心深处。

白玫把心一横,一定要把话说透:“任何深入的情感,无一例外的不是以失败告终;与其那样,不如让友谊地久天长!”

“你肯定受过感情的伤,否则,不会连过程都不去享受!”

“当初,你不是也不想深入吗?”

“现在,我无法再给心上装一道防盗门了!”

“没有比眼见着一个梦的碎裂,更痛苦的事。初生牛犊不怕虎,到了这个年龄,连羊都怕了!明知道是场悲剧,干吗还要亲自演绎一回呢!”

“瞧瞧你!”肖朗摸出小镜子,举到她面前。

镜子里的女人脸紧绷着,目光凌厉。双眼皮叠在一起,成了单眼皮;眼角像剑锋一样,用力地向两侧杀去。白玫被自己的面相吓了一跳。前些年,外出办事或会朋友时,她总爱不自觉地在街上的窗子或路边停靠的汽车玻璃上,打量一下自己,或对里面的自己笑一笑,给自己一份美好的信心,这可爱的小举动却不知何时给丢了。

“再美丽的女人,都会成为年老色衰的黄脸婆!”她自嘲地说。

“精致而又有韵味的老太太,给人的感染力,绝不会像那些委顿的老女人,浑身散发出墓地的气息。这两年,除了谈书稿说公事,咱们很少有私密的接触。你对暗香袭人的梅花都无动于衷,我感到了你的无情。这不仅无益于你的日常生活,也会影响你写作时的心态。说这番话,绝不是出于你对我冷冷的拒绝,而是鉴于你对这个世界的隔离。怕天长日久,你会陷入更加孤苦无依的境地。若不是从心底心疼你,我绝不会说这些。”

“我已到了这种地步?”

“哈哈,我是怕你会滑向这种地步,才给你打预防针的!”

他的话,像鞭子一样把她抽疼了。

回家时,白玫没走小区前面的路,而是拐向小区后门的河堤,想让刺骨的冷风梳理一下自己繁复混乱的心情。

河边非常空旷,风吹过来时无遮无拦,又冷又硬,她顿觉身上的衣服好像被扒去了似的寒到了骨头。她是个贪暖的人,冬天很少在这里走,倒是夏天的傍晚几乎天天来散步。有时还带着蛋蛋,在树棵下找正往树上爬的知了猴。顺便捎几个蝉蜕回家,放到书案上,写字累了时冲着这些记忆的空屋子出神。

蛋蛋开始有些害怕看上去土不拉唧的小“土猴”,见得多了便不怕了,却不像她那么喜欢它。儿时,每到夏天的傍晚,母亲爱带着他们姐弟到村边的林子找“知了猴”。有时还会燃着一堆麦秸杆,用木棍敲打树身,受了惊扰的知了们惨叫一声向火堆扑来,他们小鸟一样地飞奔过去,把它们一一拾进布口袋。回到家,不是扔到灶膛里烧,就是放到油锅里煎炸,想起来都会流口水。

她把这段经历讲给蛋蛋听,他的小嘴直撇。末了,他说,听起来真可怕。

她爱蛋蛋,却不喜欢他谨小慎微的样子。过于胆小,做不成大事。他若跟着自己,她一定要把他培养成虎虎实实敢想敢做的男孩子。子枫父母剥夺了自己育儿教子的权力,使她一想起来就疼得剜心。

雪后的河堤上,没有什么行人。而河面上,却坐着三三两两凿冰垂钓的人,身子一律背着风向,如北极熊一样一动不动地守候着猎物上钩。难以想象冰天雪地里,他们竟可以一待就是几个小时。

一只黄白花色的猫,仰面朝天地躺在不远处雪地上。白玫心里一惊,急步上前,看到它的眼睛圆圆地睁着,望着天空,瞳孔完全散进了眼睛的颜色,像一汪结了冰的淡蓝色的水。它身上没有血迹,没有污泥,甚至没有雪,不像是被车辆辗轧过的,但是,它已然断了气。

要不要把它埋了,还它一个生命的尊重?她心里犯懒了。心想,或许有比我更好心的人会管它!她有些不齿自己,总以为自己还是有些境界的人,遇了事却也和别人没什么两样。

刚拐进小区,白玫看到了令她惊喜的一幕——蛋蛋和果果正蹲在雪地上堆雪人。她加快了脚步,大喊:“蛋蛋——”

蛋蛋听到喊声,抬起头,把雪球往地上一扔,一边喊着妈妈,一边朝她这边跑。

“小心点儿子!”她的话音未落,蛋蛋已四脚朝天地仰倒在地上了。

“摔疼了吧?怎么这么不小心!”蛋蛋的爷爷急匆匆朝这边走,声音里透着责怨。

她这才看见不仅公公在,还有表情有些不自然的刘媛。

半年没见,公公的头发好像全白了。看得出,他过得也不省心。她不禁有些怜悯起他来。但一想到他们曾对自己做过的事,心又硬了起来。

蛋蛋爬起身,顾不得拍打身上的雪,朝她怀里扎。她摸着他的头,鼻子一酸,眼泪流了出来。

“妈妈,你也不来看我!”蛋蛋仰起冻得红扑扑的小脸儿说。

她紧紧地搂着儿子说:“妈妈天天都在想你!想疯了!”

“那你更应该来看我了!”

“是妈妈不好,以后常来看你!”这么说时,她内心充满艰涩。和子枫一家闹得这么僵,他们怎么会欢迎,而自己的自尊心又怎么会屈就。只可怜了儿子,和他的母亲一样盼望着和他亲昵。

“回家去写作业吧,别冻着!”蛋蛋的爷爷在一旁说。

很大的不情愿,但白玫还是冲他叫了一声:“爸。”并说,“今天晚上叫蛋蛋回家住吧!”

“那哪儿行啊,你们做的饭他吃不惯,奶奶已给他烧了爱吃的比目鱼。”

“爷爷,就叫我回家住一晚上吧,我想妈妈了!”蛋蛋的大眼睛里充满肯求。

“你的学习用品都在这边放着,大雪天的别折腾了!”说着,他来拉蛋蛋。

蛋蛋望了一眼爷爷,又扭过头来无助地看着妈妈。

听他爷爷这么说,白玫也不好再争执。摸摸他的小脸说:“听爷爷话,赶明儿妈妈就去看你!”

“老人在身边,多省心啊!”刘媛说。

公公望了白玫一眼,对小脸冻得通红的果果说:“好孩子,跟妈回家吧,明天再跟蛋蛋玩儿!”说完,拉着蛋蛋就走。

蛋蛋刚跟爷爷走了两步,突然转过身跑到白玫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喜羊羊”的小粘贴粘到她手腕上,这才心满意足地咧开缺了两颗门牙的嘴巴,在她耳边咕哝:“妈妈,那天我爸爸他们说你不好,我急了。我说我妈妈是作家,心灵的工程师,你们再说她不好,我就离家出走!把他们吓坏了!”

听儿子这么说,白玫吓了一跳,忙说:“儿子,不许离家出走,那样妈妈也不活了。”

“才不会呢,我是吓唬他们。我会保护你的!”说完,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跟爷爷走了。

白玫长舒了一口气,在他回过头去时,急忙抹了把眼泪。感觉自己这个母亲很没用,连儿子都无力留在自己的身边。

“果果,咱们也上楼吧,跟阿姨说再见!”刘媛没有想跟白玫多搭讪的意思,去拉给雪人鼻子上插胡萝卜的女儿。

果果不高兴地把小手一甩:“不,你们俩总闹,快烦死我了!”

“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刘媛没好气地在果果头上拍了一下。

“果果是个乖孩子,听妈妈话!”白玫为了不让刘媛难堪,出来解围。

果果这才跟着刘媛向家走。刘媛小声咕哝了句什么,果果大叫起来,“本来就是嘛,你和爸爸——”刘媛使劲拉了果果一把,果果这才闭了嘴。

家丑不可外扬,孩子还太小,没到懂这个道理的年龄。当有一天懂了,心也被世事催残得不年轻了。

在楼下又站了一会儿,白玫才慢腾腾地向楼门走。心情却像眼前的雪路,深一脚浅一脚的,发出痛苦的呻吟。进入楼梯间,铁门在身后哐啷一声关上,声控灯应声开启,她却像掉进一个洞穴里。

摸了摸手腕上的粘贴,滑滑溜溜的,她心里才涌起一股暖流。有这么好的孩子,再苦再难,日子也有了奔头。

子枫在家。不仅在家,还破天荒地做了四个菜。白玫心里有些纳闷,不知是他变了主意,还是给她摆的鸿门宴。

“咱们聊聊吧!”子枫说话的口气,比前几日温和了许多。

白玫厌食得很厉害,想起生生拉走的儿子,更没有了胃口。食欲是和心情挂钩的,没有好心情哪来的好胃口。

她默默地夹着菜,尽量不跟他进行目光交流。他的脸变得非常陌生,她不敢去看。都说同在一个屋檐下的两个人,日久天长会越长越像,他们之间却像隔在两座岛屿上的人,以各自的方式生长进化,完全没有相互影响的默契。

“十年来,你跟着我没享什么福。”子枫喝了几口酒,话多了起来,“你不讲吃,不讲穿,在生活上从没一点怨言。以前我不说这些,不等于心里没数。”

听他这么说,白玫鼻子有些发酸。跟他在一起生活,自己还真的从没向他要过什么,也从没想过要和谁攀比。

“只是,咱们之间有太多的差异,你的追求和我的想法从来没有同步过。我要的是稳稳当当和和美美的日子;你的心却是悬在半空中的,有太多的想法和欲望,那些又是我无法满足你的。这样下去对你我都是一种折磨,孩子也不快乐。我累了,很累,不想再这样生活下去。咱们真的离了婚,我也不想再结婚。看看身边的一个个与你同龄或比你小的女人,庸俗不堪,都没有你好。你这么好的女人我都留不住,那些女人也更没有心情要了。这个家的门永远是为你敞开的,你想回来就回!屋里的东西你可以随便拿,实在需要的我帮你添!”

白玫感到一阵扎心,他跟自己谈,原来就是为了这个。

“你把房本写成你父亲的名字,这么大的事我都没说什么,不就是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换了别的女人,谁又能咽下这口窝囊气?可我还是忍了!不为了儿子,不为了咱们共同有过的岁月,我干吗这么做?单位和家是你的两点一线,虽然不懂得疼人,也不是坏人。我,你也看到了,除了偶尔和朋友聊聊天,几乎所有时间都待在家里。一个作家不外出采风是不行的,可是你不愿意我出去,我就很少出门。不为了你的感受,我是不会这么做的;不为了守住有儿子有你的三口之家,我也不会这么做的。可是,干吗你非要离婚,你难到不想想儿子?”

酒喝得太猛,子枫的脸涨得通红,呆板的目光里没有任何神采,厚厚的嘴唇像木头做的,一开一合有些不自如。

“你的谎言太多,作为男人我已承受到了极限。你这些年从来没有闲着过,一个个男人在你生活中出出入入。你还给人写那样的信,叫他老公,还有那个书商说给我的那些话。我在你的生命中又算什么?”

“这些日子,你一直说这样的话。我生活中又有过谁了?给谁写过信,又叫谁老公了?还有那个书商,你知道她为了不付我稿酬才来糟践我的,她的话你也信?”白玫有些歇斯底里。

“把那个书商刨外,你在邮箱里给人写的信,还有你手机里的信息,又怎么解释?”

白玫想了半天,恍然明白了。邮箱里是有封那样的信,是小佳那次借自己的邮箱给别人发的。他为什么会知道?一定是给电脑安装了木马程序,或用“远程千里目”软件盗取了邮箱密码,才在发件箱里读到了。

“真想不到你把聪明才智都用到这上头了!”

“你是我老婆,管你是应该的!”

“那封信是别人借用我电脑发的。”

“别胡编了。邮箱还能外借,那你怎么不借我使使?还有那些赤裸裸的性爱短信,谁看了都会浮想联翩的。”他充血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一字一句地念出了短信中的内容:

昨天,我又把觉睡成火车了,而你,在每一节车厢里。哦,有一节车厢没有,在那节里我们有一个家,在路的转弯处,有间白色的房子。还记得你给过我一张照片,就是那样的房子。一样的斜风细雨,而我在家里,望着门外,在等你,等你。那是唯一没有你的那节。在有一节里,到处都是牌坊,林立在空旷的石头地上,我和你在其中,站着,面对面的拥抱,我吻着你的唇,而你的手,死死地抱着我的腰。牌坊都沉默着,而你和我也是沉默着,只是拥抱。还有一节,一个小女孩子在看水,而你和我手牵手看她……醒来,这些碎片,并不完整的碎片,构成一曲催人泪下的歌。在深深的夜里醒来,思恋把无边的黑亮透,而我,依然在黑暗中等你。

刚才洗澡,温暖的水流冲击着我,像你的手指,抚摸着我的心灵。我抑制不住地想你,抑制不住地想你,在温热的水流中,我咬着牙,把子孙们射到地上。我的妻啊,我的爱啊!

天啊!子枫用了什么功,竟把她手机里的短信,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

“这是别人错发到我手机里的,我看着很有感觉,便没有删。没想到你却偷看了。真想不到你会这么猥琐,算我瞎了眼!”

“谁猥琐谁知道!还有你身边有过的那么多男人,若在旧社会得乱棍打死,在‘文革’时得挂着破鞋游街!”

“我跟谁有过交往,你说明白点!”

听他一口气说出的名字,白玫惊愕了,同时又感到乱箭穿心。那些都是自己小说里的人名,他却拿来做离婚的理由。他把她的文学创作都臆想成了现实,钻进用幻象编织的天罗地网里,毫不留情地自找伤害,同时又反过来向妻子举起了刀子。面对这样一个人,她真无话可说了。

杜拉斯说:“女人写的书不应该给情人看。”想必就是这个道理。跟你最亲密的人,因为彼此间的深厚情感,永远分不出书里的人物和现实中人物的区别,到人物中找作者现实生活中的影子,混淆了是非,错乱了视听。这天底下,没有比看住一个人的思维,尤其是一个作家的思维,更恐怖和悲哀的事了!

“亏你有那么高的学历和智商,难以想象你怎么还能获得那些设计成果的!”白玫浑身发抖,泪水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你拿小说中的人物来说事,未免太不近情理!”

“没有生活的影子,哪来的作品中的人物?虽然我不会写作,可这个道理我懂。”

“我在作品里还自杀了呢,不是还活蹦乱跳的?你啊,连虚构和间接经验都不懂!”

“情节可以编,那些心态却是编不来的。还有那些细节,靠编怎么能编得像!你不也说过吗,生活中的崎岖蜿蜒和惊心动魄,永远超乎人的想象!”

“这是作家的功力!一个好的作家,不一定有多少经历,但是他一定要有超乎常人的内心感受力和丰富的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