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寻找白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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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五天(1)

迷迷糊糊中,白玫衔住了梦境中残存的一个句子。

她常常会在梦里写文章,文字的感觉是现实中无法抓到的。醒来后,如果不马上记下来,就会被真实的生活吞没。

侧身去拿放在床头柜上的纸笔,一样东西倏地朝白玫飞来,“当啷啷”落在离床沿儿仅半尺远的地上,她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是一把张开的明晃晃的瑞士军刀,刀尖碰过的木板地上,击出了一道白色的印痕。惊魂未定中,陈子枫从门外闪了进来,冷冷地望着。

“你为什么这么做?”白玫气得浑身发抖。

“欺骗我,只有死路一条!”

“我又怎么骗你了?”

“你做的事,你心里知道!”

“你别车轱辘话来回说!”

“我手里有证据,会拿出来的。这字你签定了!”

“又像寄给我父母的匿名信一样,信口雌黄吧?你把房屋产权都转移走了,我不追究你,你却来治我的罪!一个大男人活到你这份上,也真够爷们儿的。晚上我去接蛋蛋,我的儿子,凭什么不跟着我?”

“儿子是我们陈家的,你别想跟他套近乎!你上学时就是问题学生,难道你想让他也走你的老路!你没有教育他的资格!”

“我是他妈妈,还有比母亲带儿子更有资格的吗?这官司打到哪儿我都输不了!”

“那不见得,不也有许多人被剥夺了监护权!现在先解决咱俩的问题吧,问题不解决,别想见到儿子!”

“你还讲天理吗?”

“是我还是你?一个女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却为女为妻为母不淑!那个书商给我说的事先不提了,你竟给一个男人写那样的信,叫人家老公,真无耻!”

白玫没听明白他的话:“你给我说明白点,我给谁写信了,我又叫谁老公了?”

“你就装吧,看你还能装到猴年马月!”

他把大门“嘭”一摔,气呼呼地冲下楼。

他好像说了一大堆梦话,白玫一句都不懂。不管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这刀子却是不该动的。今天他能扔过来,明天就能砍过来。他这一刀,虽然没有命中要害,却好像把所有的眷念都一刀两断了。

绝望中,白玫一遍遍地想,一个人若能把刀子举向和他生活了十年的妻子,这个人已经失控,理性的大门已被魔障掩蔽了。

是否我也变了,变得让他感到陌生和难以接受了?她问自己。人望到的总是他人,却很少注意到自己投射到生活中的影子。婚后的柔情蜜意,被一个个平淡琐碎的日子消耗掉以后,为了让自己活得更加充实,她把营造家庭温暖的兴趣,转移到虚拟的文字中。尤其是被那个书商伤害以后,让自己站立起来的渴望,像一条马鞭子,朝着自己身上猛抽。随几部长篇小说相继出版,挑战自己思维及潜能的极限成为她每天要做的事,对他及这个家的关注更少了。

被许多人津津有味做的事,在她却是一种折磨。生活在这个社会,却又游离于人们的价值观之外,在矛盾中追求自身的和谐。小佳说她不属于这个社会,而适合自己生活的那个地方又在哪儿?

它是否存在,这是个问题。

子枫亲朋好友对她“不懂事”的微辞,白玫早就知道。礼节性的应酬,她从小就会,可是她真不愿到了这个年龄,还被自己不喜欢的事物绑架。自生下蛋蛋后,子枫亲戚家她再没有到访过,不仅如此,每当听说婆家那边有客人,她便以写作为由,避免与他们照面。她真不喜欢那些无尽无休的打牌、喝酒与家长里短,看着他们鼻子眼睛错位般的说话方式,她感到很累,与其追逐他们的话音真不如追逐自己的思绪来得轻松自在。公婆虽然嘴上不说,从子枫对她的埋怨中,她听得出是他家人对她不知礼数的不满。

白玫突然想起那个句子:“一场大雪,谁又覆盖了谁?”灵感很像一簇开在冥思里的小花,惊艳却也脆弱。一丝不和谐的扰动,即会使其凋零殆尽,不见一丝踪影。

她只抓住了这一句,下面的也是最精彩的一句,却被子枫气得想不起来了。她咂着这句话,或许是一切都可以在时间中蜕变或和解的意味。如果不是被刀子砍断,这枚梦境堤岸上搁浅的小贝壳一定是个向好的喻意。

生病的时候最无助需要呵护,那种事无巨细的体恤与顾惜,只有从父母那里才能得到。白玫很想去看望父母,哪怕是听他们的唠叨或斥责,感觉都是及心的安慰。

虽然在同一座城市,白玫每次折腾到父母家都要用近一个半小时,无度膨胀的车辆把距离拉长了。汽车像甲壳虫一样,爬爬停停,挑战人们耐力的极限。

汽车司机没有报站。为不错过站头,她在玻璃上画出一只大眼睛。流畅的线条中透着温婉,不用问它一定是女人的眼睛。透过它望出去,可以模模糊糊地望见风雪中的街市及地标建筑。

家越来越近了。白玫躁动起来,恨不得一脚迈到家里,一头扎进父母天高地厚的温情里。

这种感觉,在她也有过一次。那是孩子出生一百天时,给他“挪臊窝儿”,这是天津的老例儿,给孩子换一下生活环境,为的是彻底清理原来的住处,还可以让孩子接受这个世界的新信息。

给蛋蛋挪臊窝儿时,她带着孩子去父母家,离家还有几站地,窗外熟悉的一切从眼前晃过,亲切得她泪眼模糊了。所到之处,哪个路口,哪幢大楼,哪个街心花园,甚至街边的某个地方,都勾起了她沉甸甸的回忆。刚走到父母住的楼外,她再也抑制不住地大叫起来:“爸爸——妈妈——我回来了!”住在一楼的父母在屋里答应着,隔着窗子能听到他们快步的行走声,急切地开门声。他们满脸是笑地迎出来,像迎接贵客一样,边抱过孩子又亲又吻,边嘘寒问暖。

在一种无法言说的焦渴中,她于几间屋里不停地走来走去。贪婪地呼吸着家里独特的味道,望着那些从小时候就存在的柜子桌子,摸着学生时代在写字台上留下的刻迹,接过母亲递过来的水大口大口地喝,一颗飘浮不定的心才落了地。只有在亲生父母身边,看到熟悉的一切,呼吸着家里特有的气息,一个完整的家的感觉才在心里归了位。

终于到了家。白玫还未把身上的雪弹干净,父亲就要披衣出门。

“爸,您做什么去?”她问。

“你不是爱吃老天津卫三鲜馅包子吗?给你买去。”

她急忙拉住他:“爸,我去吧,外面雪大路滑。”

“你这么大老远赶来,再说那里买包子要排队,歇会儿吧!”父亲用身子挡着门,母亲也过来拉她。

四十多分钟后,父亲回来了。一进门就说:“玫呀,这包子热着呢,赶紧吃!”他的脸和手冻得通红。

白玫心里发酸,似乎看到了父亲站在许多人后面,被冷冷的风吹着,雪花不停地打在脸上,他焦急的目光一直望着售货口,急切地等待热腾腾的包子出炉的那刻。

吃饭时,父亲没上桌。白玫去厨房找他,见他在做鸡蛋番茄汤。

“我做,您去吃!”

父亲头也不抬地说:“你做的哪有我做的好!”

“您知道我不太爱喝汤。”

“凑合喝点吧,暖和暖和身子。不知道你过来,要不然你妈提前给你熬爱喝的棒子面山芋粥了。”

不一会儿,父亲端着一碗番茄汤向屋里走来。汤盛得满了些,不时有汤汁从碗沿儿随他颤颤巍巍的手晃出来。她急忙起身去接。

“别动,烫。”父亲说着,小心地把汤碗放在白玫面前。碗烫,难道他端碗的手就没感到烫?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同时一股暖流涌遍全身。

而每当白玫看到父亲那双颤颤巍巍的手,都不忍直视。这曾是双多么有力的大手,把握着整个家庭的命运,一步步从乡村走进都市,又从贫困走向小康。还是这双大手,亲自把心爱的儿女们,抚养成人。如今,这双手却难以平衡住一杯一碗!她强忍着起伏的心潮,不让些许浪花从眼睛里蹦溅出来。

父母老了,可已然老了的父母,还拿那么大的女儿当小孩子一样伺候,却唯恐侍候不周、关照不周。爱就是一粥一饭。最普通最简单的一粥一饭里,却盛着最朴拙真挚的情感。它是最烫贴的心情及语言,能最大程度地贴近内心。白玫一口一口吃得很慢,一粥一饭里融的情感太浓,直让她舍不得一口咽下。

一种深深的愧疚揪着她,自小自己是让他们最不省心的女儿,叛逆,不乖顺,让他们操透了心,而现在仍是让他们不省心的一个。可父母却一如继往,并不因自己顽劣,有丝毫离情弃爱。而自己在给他们的孝顺里,“顺”字残缺了许多。她又无法改变自己,这种歉意便愈加深切。

她想,如果有来生,真想让父母做自己的儿女,疼爱他们,一如他们疼爱自己。

“你放那儿,我涮。”父亲见白玫拿用过的碗筷去洗,按住她的手。

“您太宠我了,连这点活都不让我做!”

“你以为呢!”母亲从眼镜上方抬起眼睛,“过去,只要你们学习,什么事让你们做过?”她在为白玫缝防寒服口袋处的开线。白玫早发现了,却因为发懒一直没动针线,任凭白色的鸭绒一朵朵从那里飞出来。

“妈,我上高中时您气昏过去,口吐白沫,是真的还是假的?”她凑到母亲面前问,“我一直认为那是您的苦肉计。”

“这还有装?”

“为了你,你妈好多天都没睡好觉!现在也是,你妈失眠就是因为你!怕你跟子枫又闹了,日子过得不舒坦!”爸插嘴说。

来的路上,白玫还想跟父母扼要地说说和子枫的现状,让他们心里有个准备。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他们也好接受一些。父亲的话,堵住了她先前已准备好的那张嘴。他们已年逾古稀,已操不起女儿婚姻不睦的心了。看到母亲缝好衣服,只觉得自己都三十大几的人,事事还让父母操心,心里委实不是滋味。

白玫没话找话地说:“妈,其实我挺崇拜您的。我以前想学针线活,可您说,只要把书读好,找个好工作,一切都可以拿钱去买,学这些耽误时间的东西干吗?在那个艰苦朴素光荣的年代,您的观念挺超前的。”

“可你就是不听话,一心想当作家!”

“现在您女儿不是梦想成真,吃文字这碗饭了吗?”

母亲望了白玫一眼,爬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笑意:“这么说,那个时代我观念还是很旧的,认为只有学好数理化才能走遍全天下。现在不比从前了,靠的是有一技之长,一专多能!好好写吧!”

“那时我不听话!天天让您生气!”

“还说呢,我都知道。有几次,你偷偷地在我口袋里拿钱,我都没说你!”

“啊!我还以为您没发现呢!”原来白玫做的糗事,妈妈门儿清。

“每月就那么几个叮当响的‘眼珠子’,就指它过日子,能不知道!”

“您为什么不说我啊?”

“我说你,只能加剧你跟我的对立。那天出门,我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没鼻子没脸地数落她妈。她妈一句话不说,还低声下气地满脸赔笑。我心里很难受,一下子想起你来了,你那时就那样。我说你一句,你有八句话等着我。”

“可这事非同寻常啊?你就不怕我学坏了?”

“不是没想过,只怕言重了伤你的自尊心,反倒在叛逆心态的趋使下破罐破摔。想还是算了吧,反正拿的也不多,少买点什么也能省得出来。我也知道你不是没有良心的人,你会为这事自责的,自责久了你也就不这么做了。况且你是为买文学书,常常饿着肚子不吃早点,我看在眼里疼在心上。而你拿家里的钱,总比到外面走上犯罪道路要强!钱这东西就是这样,不能太把它当回事,否则会让人变得六亲不认;也不能拿它不当回事,毕竟得指望它生活。若把人比作一架性能良好的飞机,钱这东西就是能让它展翅飞翔的汽油,没油可加,只能趴窝了。”母亲说得很平静。

这是长这么大以来,白玫和母亲最深入的一次交谈。母亲对她青春岁月的一片苦心,她此时也感受到了。可那时,她总认为父亲是疼自己的。

有一回,家里来了客人,父母招待他们吃饭。白玫从外面回来,刚走到窗跟儿下就听父亲说:“我家玫儿,还在报纸上发过文章呢!我在外面出差没读到,是我同事告诉我的,好多次了。”

当时,白玫发表的文章加在一起超不过五篇,到了父亲嘴里却成了好多篇。这是她第一次听到父亲为自己“吹牛”,心里美疯了。她没进屋,而是跑到门口的小公园坐了两个多小时。一来,怕父亲知道自己听到他吹牛难为情,以后不夸她了;二来,想自己若不在家,父亲没准还会可劲地夸。她第一次享受到了被家长认同的感觉。可一想起母亲的态度,她的心便像坐在翘翘板上一样,忽地跌落下来。今天白玫才明白,母亲那时也肯定了自己的成绩,只是嘴上不说。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问母亲:“上高中时,有一天放学,您给我送雨衣。我却装作没看到您似的,径直往家走。您还记得吗?”

母亲想也没想,便说:“没有过吧!没有!”

这件事白玫记得很真切,一想起来都不能原谅自己。

那天放学,天上下着大雨。她看到雨没有要停的意思,便冲进了雨里。远远的却看到母亲站在学校门口,一手扶着自行车把,一手打着伞,腋下还夹着一件雨衣。

白玫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心想,我又不是个小孩子,哪有这么娇气!若被同学们看到多没面子。母亲喊了她一声,她装作没听到。母亲又喊了几声,她仍没有理会,骑车径直冲向雨中。为了维护自己的自尊心,却丝毫没想母亲在雨中苦苦等待的心情。

“孩子多不好,当妈的都不会计较,还想着它干吗!你总说我疼冰儿,是你想偏了。都是妈身上的肉,咬一口哪个不疼。只是你从小太叛逆,性格又强,我怕你走不上正道,管你比他多了一些。父母疼爱自己的孩子,没有一点私心。你现在也当了妈,这种体会不会没有。”

“妈——”白玫鼻子一酸。

青春期女孩子的内心永远属于自己,却忽略了最疼爱自己的人们的感受。这一刻,她真正与母亲和解了,同时也与自己的青春岁月和解了。怕不争气的眼泪冲出来,让自己难为情,她拿起外衣,往身上穿。

“怎么,刚来了就走?”父亲从厨房里走出来问。

“她太忙了,让她走吧!”母亲理解地拉开抽屉,拿出一沓零钱递给她,“给你存着的,你大大咧咧,总想不到坐车时备好零钱。”

“跟子枫好好过日子,别吵别闹。把蛋蛋带好,听见没?”父亲在一旁叮嘱。

“放心吧!”为了不让父母失望,她只得答应了一声。他们要知道自己和子枫的现状,要知道这阵子子枫连孩子都不让见,又作何想!她心情变得艰难起来,心想,下次再来看他们,真不知会把怎样一个结果端给他们。

无论怎么阻拦,父母执意送她。每次都是这样,拦都拦不住。

白玫走出去很远,回头望时,见苍老的父母仍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为了让他们马上进屋,不被风雪吹着,她不再回头,背着他们的目光加快了拐过楼群的脚步。亲情是温暖而又沉重的东西,只有它,才能令自己走到哪儿背到哪儿,像一双无形的眼睛一直望着。

人在得意的时候,最容易忽略的是亲情;受了伤,遭遇了坎坷,经受了失败打击之后,会不计前嫌收留并给你温情的人,仍是自己的至亲。

白玫心想,以后自己要回归亲情了。

肖朗打来电话,说他在赶往水上公园的路上,那里有难得一见的梅花展览。要白玫打车过去。

“你刚飞回来,还是回家歇吧!”白玫说。

“不,你一定来。昨天咱们说好了的,你忘了?”

几年来的交往中,只要肖朗说过什么,好像从没有食过言。再看看周遭的人们,还有谁把自己曾说过的话当回事:“哪天我请你们,还是在座的这几位!”“哪天我给你打电话,不要不给面子噢!”类似的话以前还信以为真,可最后等到音信皆无的比比皆是。

在社会上混了这么久,听得多了,白玫都把它们当成了隔夜的屁,放了也就放了,较真儿无异于让自己犯傻。兴致所至,她有时也会跟他们一样吐泡泡,冷静下来,却又想掌自己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