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署假,传来了一件天大的喜事。公社要在人口最多的,青砰岭张家湾放电影,这个消息,半个月前就在十里八乡传开了,人们一直在盼望,这一天早点到来。约春和贡老大商量好,到时候一块去,家慧也要跟他们一块走,并告诉他,福娇也去,陈家人都去。而且放电影那一天,会有人帮陈家人占地方。到了放电影的那一天,天还没黑,全村人倾巢而出,男女老少,前前后后,沿着山路,经乌鸦嘴,向西直奔张家湾而去。村里人都快走光了,贡老大还在猪圈干活,最后,家慧便去追赶父母,村里仅剩二、三个像贡老爷子这样,走不动的老人。
约春和贡老大,赶到青砰岭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电影已经开始了,远远就能看到,张家湾谷场上发亮的电影屏幕,听到为放电影,柴油发电机的咚咚咚的声音。
等到他们赶到打谷场,人山人海,草垛上,四周的大树上,全爬满了人。他们转了一圈,才在屏幕的背后,找到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尽管看的是背面,所有的人都斤斤有味。在换片的间档里,他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叫他“私生子”,看回头看见叫他的是他二年级的同学张万军。他不想理对方,因为对方现在,已退学没读书了。可对方还是叫个不停,贡老大回头叱责对方。约春让他算了,那家伙可不是好惹的,何况又是张家湾本村的人。
第二天,中午他们才知道,昨天看的电影叫《金光大道》,家慧还告诉他,她在张家湾,还碰到吴花果和她的家人,吴花果让他们有空去吴家村,将近一个礼拜没见面,她挺想她们的。约春说自己没空,他们捕鱼时,常从吴家村附近经过,他不想见她。晌午,福娇姐福萍到贡家带信给他,福娇娘让他去一趟。他跟着她去了陈家,他进了院子后,才发现陈家来了一位陌生的老太婆,正在堂屋和福娇娘说话,看起来似乎很神秘,她娘示意约春,先去姐妹俩的西厢房呆一会。他进去后,福娇正躺在床上看书。
他呆呆地站了一会,福娇示意他靠近一点,低声告诉他,那个老太婆是个半仙,是来帮奶奶看病的,请半仙看病是被禁止的,所以,让他别对外人说。他一句话也没说,一直呆呆地站在那,一会,她娘带着半仙进了西房,福萍也跟了进来,她娘将她拦在厢门外,让她出去,将院子的栅栏拴好,别让人进来。
半仙端详了约春好一会,说这五官像个女孩,命薄,福娇身体不好,自然不能配命硬的,或是性格太刚强的。她娘说约春陪阿娇,读书已四年,阿娇身体再也没出现大碍,或许就是命薄对命薄的原因。半仙又示意约春,站到床上去,他看了她娘一眼,福娇往床里挪了一点,给她腾出地,他将赤足在自己的裤腿上擦了擦,上了床。
半仙又让他把衣服全脱光,他看了约春一眼没动,福娇娘上前,拉着他的手说:“没关系的,半仙让你脱你就脱”,然后,帮他解开了上衣,褪下了裤子。半仙上下打量了半天,又让他转过身去。
对她娘解释说:“这叫全相,一看有没有字,还要看生在什么地方,你看他全身上下,头脸没有一个字,再抬起脚板心看一看”。
约春抬起脚,脚板心朝上。半仙仔细看了很久,还抠掉了脚底的一个黑污点,最后说道:“一个字都没有,又是属龙的,分明是白娘子转世。你再看他这上半身短,胸台高,下半身长,两腿匀称,原本是个女儿身,而且他这皮肤,从肚子上和屁股上,你就能看出是个地道的白条,比女孩皮肤还细,别看他手脚黑,那是晒的。所以,他配你家三小姐,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你们三小姐属鸡,现在,是一只还不能自立的雌鸡,将来读书有出息了,就是一只金凤凰,在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中,就是朱雀,他这条小白蛇,能借三小姐这朱雀的神力,成为一条青龙,他跟着三小姐一定会前途无量,将来都是人上人,像他们俩人这相,这命,在这方圆百里,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能看出他们的前途,俩人皆属藏相,隐隐若现,没人能看懂。”
福娇娘连连称奇,半仙说到这里,又伸手握住******说:“这是他降世时,因为命运多舛,做女儿恐糟劫命,有仙人帮助,临时安上去的。而三小姐,体质虽弱,却命硬,否则,不会活到今天。她原本是只雄鸡,也是为了躲劫数,才化作了女儿身,这东西可能原本就是她的,只是寄宿在他的身上。”半仙不小心,手捏了一下。约春差点叫出声了,厢门口的福萍噗嗤忍不住笑出声来了。她娘怪罪她:“在这干嘛!还不去小卖铺开门干活,别人买东西,又找不着人”。
福萍说:“晌午,没人去小卖铺,再说家里要磨玉米面,还没秤出来。”
半仙看完体相,又对福娇娘说,自己说的这些,都是不可以外传的,如今这年月,可不允许半仙问病看相,不是昨天,张湾村张的老婆带话,自己可不敢到这陈家沟来。福娇娘让半仙放心,问病的酬劳,二斤红糖都预备好了,这看相,另给五斤白面粉,自己确有诚心诚意,决不会张扬。这样在一番客套之后,半仙拿上礼物,匆匆走了。
福娇娘,又嘱咐约春,这事千万别对任何人说,他姨父那,挨合适的机会,她会去透个风,让他先回去。他刚要出门,福萍就叫住了他,让他等一会,等她娘秤好了,要磨的玉米,让他帮着背到队里机面房去。
晚餐,陈家人就吃上了,今天刚磨的红薯玉米粥。福娇她爸,连吃边说,今天的粥煮得好,福萍表功今天的玉米面,是自己去磨的,福娇反驳她,是约春背去又背回。
她娘让她俩别争,然后告诉丈夫,先天请来了,张村长老婆介绍的半仙,问了老太的病,说老人虽然看起来还行,但在这个世上,不会有太长的日子,最多过不了今年,家里该做的准备,都应该做了。丈夫说,过两天就请人,将那先已准备的白棺,做好油漆。福娇娘又说,还让半仙给阿娇和约春看了相,福萍立即插嘴说,都是胡说八道。她娘让她住嘴,吃饱了赶快去给老太喂点粥,福萍不满地说:“中午不就是我喂的吗?”
她娘生硬地说:“这两年,不都是我一个人在服侍吗,你现在已不小了,说嫁人就嫁人了,在家一天,给老人尽一份孝,难道不应该。”
福萍下了桌,她娘又接上了先前的话:“那半仙说,阿娇和约春有前世之缘,今世缘未了,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她爸说:“我知道你看中那孩子,长得不差,可生的人家不好。我听县里人说,他在省城还有一个亲戚,就是因为家庭背景有问题,才没有人来认领他,我怎么能仅凭一个,靠说瞎话骗财物半仙的话,就认他这门亲,只有你们妇道人家信这个。”
“我觉得人家半仙,样样说的都像,没准连老太的事,全让人家说中了。”
福娇和小弟吃了饭,下了饭桌,俩口子,还在说这事。给老太喂了一口粥的福萍,回头见了说:“我看老太吃饭,也是越来越不行,进那屋里我都有点害怕,我再不去那房里陪老太睡了。”
她爸对她娘说:“阿娇和约春的事,以后就别再提了,如果你能跟约春她姨妈说一下,让约春给咱家白天帮个手,晚上帮着照看一下老太,这倒是一个好事。你我村里的事,队里的活,都忙不完,她哥又在县上工作,不回来,两个闺女,一个要做事,一个太小,老太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缺个帮手。”
她娘说:“不和他姨妈商量,都没问题,他们家巴不得约春不回去吃,不回去睡。那年你要我去找他姨父,商量读书的事,我就说过,后来贡婶去一说就成。我问过贡婶,每年咱给约春分了口粮副食,约春就回去吃几顿。平时,能在贡家混一口,就一口。这暑假根本就不回家,只有贡家老大捕得鱼多了,给约春分一半,他才回她姨父家。我只是觉得咱阿娇,身体不好才操这份心。”
“你当年不是没日没夜地炼钢,导致早产,咱孩子会落下这么个身体。你是个妇道人家,你不懂,咱做事先跟别人商量,是礼数到堂,万一有什么闪失,别人不能怪罪咱。如果咱们不跟别人商量,就让他上咱家帮忙,那可是咱的不对。”她爸吃完了粥,又从衣袋里,掏出一把五香花生米,给自己倒了半杯烧酒,喝了起来。
这事就这样说定了,明天她娘就去找约春他姨妈,让约春姨妈,亲口对约春说,这个暑假来陈家帮忙。
约春来到陈家以后,给老太翻身,洗脸,擦屎,端尿的事,就全是约春的了。除了洗澡,她娘和福萍会动手帮忙,其余,陈家人一概都不管。村长要求他,老太只要尿湿了,就要换衣物,换垫褥。她娘让他,别给老太穿裤子,只要勤换尿布就成。他每天晚上,就睡在老太的脚边,一有动静就能醒。
躺在一个垂死的老人身边,他没有恐怖,反而觉得很踏实,他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一无所有,只有别人需要他的地方,才是他的归宿。他常听家慧她娘说,这个世界,除了人世间还有天堂和地狱,好人将来去天堂,坏人将来下地狱。尽管他不相信这些,但他希望是真的,这样,如果今生没有过上好日子,最起码死了之后,有希望进天堂,而那些坏人,这个坏人不一定是张万军那样的小子,而是像福娇她爸这样,在他眼中,有权有钱的人。
睡不着的时间,他就仰望着小窗外的星空,如果这个世界有天堂,那他一定就在那些星星的周围,他总是不停地想着,经常是,星星消失了,天放亮了,才入睡。
白天,陈家三个大人都出门的时候。才是他最开心的时候。他和姐弟俩可以大声喧哗。可以讲故事,做作业,也可以打闹,只要晚上,村长回家了,每个人都失去了笑声。而晚餐后,他便要开始洗陈家人,一家的衣物。他以前从未干过这活,她娘便让福萍耐心地教他,怎样洗,先洗什么,后洗什么。然后陪他一块,去小溪边清洗,打电筒给他照亮,再回院里晾晒,还要和福萍一起去溪边抬水,照顾福娇,又成了他的责任。
公社放第二场电影时,福娇娘问他,是不是也想去看电影,约春看了她爸一眼,知道他们希望自己说不想去,于是说不想去。见约春要留下来照看老太,福娇临出门,又改变主意,说自己肚子痛,不想去了。她娘说既然这样,就可她早点洗脸,早点睡。大家走后,她责问他,干嘛要说不想去。他说是不想去,人太多,看不见。
到天黑,福娇又有些后悔,整个村子里,静悄悄的,屋子里还有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只有村里,偶尔传来的一二声狗的长叫,给她丁点安慰。她让约春寸不不离,去茅房方便,去柴房洗浴,让他一直跟在身边,打着电筒,帮她照明,去柴房给她提油灯,帮她擦背。睡觉时,她让他先在自己脚头睡,她要把脚,放在他胸前,等她姐回来,他再去后厢房陪老太。她最近做梦,梦见太婆死了,她感到非常害怕,她爷爷死了那一年,她还不知道怕,可现在,她觉得很害怕。他安慰她,不用怕,村里每家死人,他都去帮忙,没什么可怕的,他相信老师说的,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鬼,她说着说着,慢慢睡着了,他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福萍,半夜和父母一道回来,发现约春占了自己的位置,睡熟了,便去告诉母亲。大家都累了,困了,母亲去西厢房看了一眼,睡在阿娇脚头的约春,又去看了看老太,让福萍今天就陪老太算了,约春也辛苦了,下半夜如果老太有事,让她再过来叫约春。她非常不情愿,但最终还是去了。
第二天,约春被福萍叫醒时,太阳已照在了西墙上,她娘已在柴房烧粥,老太糊了床,福萍帮他打水,让他给老太换尿片,洗下身。早餐没吃完,村里上工的钟声,便敲响了。她爸妈,放下碗筷,就赶去上工,临走还扔下一句话,让福萍早点去小卖铺开门。她却说昨天为了看电影,洗都没顾上洗,回来又太晚,她今天要迟一点,洗了再去。并让约春先别洗碗,等阿娇和小弟起来吃了再洗,先去柴房洗锅,再帮她添两把柴,烧点水。
约春去柴房洗了锅,烧了水。她又让他帮她洗头,挠头。洗完头,又让他帮她给背上打肥皂,抓背,洗背。洗完,又让他帮她把长发托起来,方便她洗身子。她话音刚落,福娇便推门进来问她:“你干嘛让他帮你干这干那?”
福萍说:“他不是也帮你干这干那吗?”
福娇让他先回屋里去,“他照顾我,是爸妈让他干的”。
“我还不是可以让他帮我做,难道只能侍候你和老太,我知道你喜欢他,可你和他的这门娃娃亲,定不了,爸说过多次了,不会同意。”
“我才不在乎这娃娃亲,我根本都不喜欢他。我这一辈子,谁都不喜欢,包括你,我爸,我妈,除了小弟。我看你才是喜欢上了他,可你比他大,你已是大人了,他还是小孩。”
福萍妥协道:“好了!我们不说这事了,我不会再指挥他干活了,咱俩以后谁也不准提这事。”
福娇表示同意:“咱们一言为定,你以后洗头,洗澡我来帮你。”
这也算是陈家姐妹,不大不小的一场风波,好在她们和好了。否则,约春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她俩的矛盾。可有一件事让那半仙说中了,老太没有撑过这个夏天,那个晚上,油灯灭后,在皓皓的月光下,在这间黑暗的小屋里,她的两眼紧盯着窗外,发亮。
约春仿佛有预感,一直坐床在,看着那两只发亮的眼,直到她“嗯嗯”二声,出气之后,闭上了眼睛。他悄悄地将一只手,放在老太的嘴鼻上,没有发现一丝的呼吸。他仍不死心,又将手放在她瘦骨嶙峋的胸前,没有胸搏,直到那身体,一丝余热都没有,他才去敲响了,东厢房半掩的房门。
俩位大人听到是约春在敲门,似乎明白了什么,迅速翻身,坐起穿衣,让约春赶快,把油灯点燃。
他们在举着油灯,仔细察看了冰凉的尸体之后,她爸让他赶快去,叫醒姐妹俩,她娘立刻放声嗥叫起来。这高声的嗥叫,立刻传遍了小山村。不一会,陈家沟就沸腾起来,陈家宗族的人,陆陆续续都来了。立马有人安排,村里的拖拉机手,连夜去县城,通知陈家大儿子回来治丧,半个村子的人,都被张罗起来。
约春的任务圆满完成了,这里再也用不着他干活了。因为他是发现老太仙逝的第一人,所以整个丧事其间,他都享受着贵宾的待遇。他想找一个活干,陈姓子弟,都不愿劳驾他,他只需找到地方,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就可以了,因为很多前来吊丧的,询问的一个问题,往往需要他回答,人们再一次关心起他这个,作为社会弃儿的命运。既然,他姨父家里也很困难,是否村里可以考虑,把村里那座仓库用的小庙分给他,以后由村里负担,他的读书和生活。村委会的几个干部,都当场表示,应该考虑一下,等办完陈家老太的丧事,他们再议一议这事。
约春在恽恽恶恶中,度过了陈家的丧事。下葬后的一个礼拜,陈家慢慢沉寂下来。不久,福娇她爸就告诉他,感谢老太临终前,这一个多月,他对老人的照看,村里也给约春立了册,那仓库也归在了他的名下。如今他还小,还在读书,等以后,可以挣工分了,就可以自己,到小庙自立门户。目前,他还是暂时,在姨父那里吃住方便。放假时,还是照样可以,来陈家帮忙,在陈家吃住。
没几天,学校就开学了,他又回到了从前的生活,只是比以前,觉得自己更像一个人了。因为他已在村里,立册挂名了,并且还有一间小庙,归在自己的名下。
一日,福娇娘听人说,那小庙原来就叫青龙庙,她感到那半仙的话更神了。或许,他真会有,人上人的那一天,这小庙也许是个吉照。她让阿娇,每天放学,还是把约春带回家里,吃晚餐,洗衣物。他既是个好帮手,陈家也可以,在生活上关照他,约春他姨你听说,村里给他立了册,分了房,以后恐怕更不愿供养他,这也是了个人的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