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甘蓝魂 (1)
汽笛长鸣,火车缓缓开动,叶芙蓉躺在逼仄的空间里,车轮和铁轨撞击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叶芙蓉觉得惶恐不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要离开他,她不敢再想,随着那沉沉的撞击声昏沉睡去。
路上有无数人在躲避战祸,四处奔逃,大家带着一点值钱的细软,扶老携幼,每个人都仓皇不安。更多的是流浪的孤儿孤老,他们带着捡来的破碗和御寒衣裳,走到哪里都是家,吃到东西时,他们便坐在地上晒晒太阳,唱着家乡的小调,把来往的行人唱得心酸难耐。
有了仓田和阿虎,他们的旅途顺利许多,他们一路辗转北上,半个多月后才坐火车到了甘蓝邻近的通了铁路的小站凤台,仓田已经报请甘蓝的驻军长官佐藤来接,刚下火车,佐藤派的车已经等着。
叶芙蓉一路心绪不宁,胃口也差,人很快熬病了,整天都是昏昏沉沉,被陈妈搀着下了车。听到周围熟悉的口音,她反倒清醒了些,不停四处张望,想从一草一木中找出过去的痕迹。 佐藤派来了两辆车,阿虎一人提着三个箱子和叶芙蓉坐到后面那辆,当尘土飞扬起来,叶芙蓉透过那片尘雾,似乎看到一个挺拔的男子在对自己微笑。
才三年时间,仿佛就把一世过完了。
阿虎忧心忡忡地看着她的脸色,叶芙蓉发觉了,回了他一个苍白的微笑,“我没事,只是在想过去的事情。”
阿虎蹙眉道:“夫人,你要在这里呆多久,不要让大哥等急了。”
“我知道,”叶芙蓉看着窗外闪过的白扬,“到时候你去和仓田商量一下,我的亲人都没了,我看看就可以走。”
阿虎松了口气,心中盘算开了,吴浩然这趟和他们一起过来,他先去跟组织接头,然后会派人到甘蓝跟他们接头,把药品偷偷带走,他会尽快陪夫人把想去的地方都走遍,等东西一送走,马上就带夫人回上海,看她这病恹恹的样子,只怕会夜长梦多,到时候罗方生找他要人就麻烦了。
万里晴空,情人崖的赭色就如钢针刺入叶芙蓉的眼睛。而当金光灿灿的的甘蓝河出现,她捂着嘴,泪水奔涌成河。
那一刻,一幕幕画面走马灯般在她脑海出现,她感慨万分,她差点葬身于此,又因此得到了程行云的眷顾,当她心如死灰跳入时,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命运会在此扭转。
车子穿过长长的青石板路,穿过长长的挂着白灯笼的一条街,在一个红漆大门口停了下来,叶芙蓉看着门口两个大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扶着车门下来,七七蹦跳着拉着她的手,“妈妈,你还不舒服吗,我扶你!”仓田笑吟吟地看着她们母女,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往前急奔两步,叶芙蓉已经软倒在地上。
叶芙蓉慢慢醒来,纱帐上的红璎珞灼痛了她的眼睛,她从床上撑起身子,看到七七正琢磨着窗户上的聪明伶俐,她轻轻叫了声,“七七,阿虎叔叔呢?”
七七爬到床上,抱着她的脖子呜呜哭了起来,“妈妈,我好害怕,我以为你不会醒来了……”
叶芙蓉自责不已,这一路精神都不好,七七老在身边绕来绕去,就怕她出什么事情,她小小的心里就知道了恐惧。她把七七搂在怀里,这时,一个老妈子走了进来,她拼命揉了揉眼睛,试探着叫了声,“少奶奶,是你吗?”
叶芙蓉只觉得心里某处地方疼痛难当,一抬头,老妈子竟是当年在这个院里伺候自己的,她遥遥伸出手去,“钱妈,我回来了……”
她抹着泪跪了下来,“少奶奶,我给您磕头了!”叶芙蓉慌忙起来,眼前又是一黑,把七七一推,轻声道:“快去把奶奶扶起来!”
七七奶声奶气地说:“奶奶,妈妈让我扶您起来,可我还小,扶不起来,您能不能自己起来。还有,您能不能不要哭了,你哭妈妈也哭,妈妈等下又不醒来了!”
钱妈破涕为笑,起来拉着七七的手,“好孩子,真乖,你爸爸呢?”
七七扬起下巴,“妈妈说我爸爸在甘蓝,他睡觉了,再也不会醒。我还有一个爸爸在上海,他生气了,不回家!”
叶芙蓉心里又酸又疼,被她逗得笑了起来,“瞧你都在说些什么,明天我带你看爸爸去。”
钱妈惊喜交加,“这就是程司令的女儿,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所有人,让大家都来瞧瞧她,程司令的女儿这么听话,太好了……”说着,她又抹起泪来,坐到床边絮絮说起当年的事情,程行云灵柩运回来那天,金继祖也死了,金家大院立刻被佐藤占了去,二太太和三太太早就带了些钱财逃走,小蓝被污辱后也逃出金家,现在只剩下几个老妈子,家里的男人孩子都死光了,没地方去,只好不死不活地在金家呆着。佐藤似乎很喜欢这里,时常会过来看看,她们前些天接到他的命令,家里会有上海的客人要来,她想起当年叶芙蓉也去了上海,想打听一下她的情况,没想到竟碰上她本人。
阿虎和陈妈两人走进屋子,阿虎笑道:“怎么这就聊上了,回到家乡到底不一样,夫人你可别乐不思蜀啊!”
叶芙蓉笑起来,“知道,你就怕跟方生没法交代!”阿虎摸着头笑起来,钱妈一拍手,“少奶奶,我给你做饺子去,以前你最喜欢吃我做的饺子,你等着,我叫他们一起帮忙!”
陈妈撂起袖子,“你来教教我吧,我做的饺子总差点味道,夫人都不爱吃。我正好跟你们好好学学,回去天天包给她吃!”七七拍手蹦跳着,“我也要学,我也喜欢吃饺子!”
三人欢天喜地地出去了,叶芙蓉赧然道:“阿虎,真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你把东西藏好没有?”
阿虎笑起来,“那可是要命的东西,我当然会藏好!夫人,吃完饭你想去什么地方,我陪你去瞧瞧。吴先生说今明两天就有人跟我们接头,如果有人见面就跟我们唱那首叫《司令歌》的甘蓝调,把东西交给他就行了。”他顿了顿,“我学了学,你听听。”他凑到床边,轻声唱起来:
司令哎,你大声吼,满地的妖魔会颤抖
司令哎,你大声吼,甘蓝的男人都跟你走
司令哎,你大声吼,青山白水他不敢愁
司令哎,你慢些走,黄泉路上伴儿够
司令哎,你慢些走,兄弟不会把眉皱
司令哎,你慢些走,咱们的血不白流
他唱着唱着,声音唏嘘起来,一抬头,叶芙蓉咬着自己手掌,早已泪流满面。
仓田和佐藤慢慢走到院里,七七满脸面粉跑了出来,扑到他身上,把仓田的青色西服弄得一塌糊涂,仓田把她抱起,擦去她鼻尖的一点白色,笑道:“你们在忙什么?”
七七把手指上的白色点到他鼻子上,骄傲地说:“我们在包饺子,我差点就会包了!”
“为什么叫差点?”佐藤顿觉好笑。
七七把鼻子一皱,“因为她们光赶我走,老是说别闹别闹,所以我差点就学会了!”
两人哈哈大笑,佐藤问道:“这就是那晕倒的女人的孩子,真是可爱!她应该跟我女儿一样大了,这个年纪的孩子最会缠人,真头疼!”
仓田把她放下来,叶芙蓉听到声音,和阿虎两人走了出来,佐藤眼睛一亮,用日语低声道:“真漂亮!中国人说的病西施就是这个样子吧!”
仓田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把七七抱了过去,叶芙蓉佯怒道:“七七,你别老粘着仓田叔叔,你把他衣服弄成这样,妈妈可要生气了!”七七把头缩在仓田怀里,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探了出来,众人都笑起来。
叶芙蓉拿她无可奈何,“仓田先生,多谢你一路的照顾,呆会跟我们一起吃饺子吧!”
佐藤跟了上来,含笑道:“罗夫人,听说你是甘蓝人,那今天你就来尽地主之谊吧!”
叶芙蓉从他眯缝的眼睛里看出些危险的信息,强笑道:“那好,我叫她们做多些。”说着,转身就朝小厨房走去。
“妈妈,我也要去!”七七扬起小手,仓田把她放了下来,看着两人的背影,仓田对阿虎说:“她看起来精神还不错,今天怎么一下子就晕过去了?”
阿虎不想多说,含糊道:“可能太激动了吧!”
佐藤眼光一动,用日语问道:“仓田君,这个女人是甘蓝哪家的?”
仓田犹豫一会,“佐藤君,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奉司令的命令护送她。”
已是深夜,满天繁星闪烁,把夜照得白昼一般,叶芙蓉叫人把卧榻搬了出来,带着七七在院子里看星星,阿虎嫌屋子里热,心里又有事惦记,也披衣走到外面乘凉,静静坐在檐下听叶芙蓉讲故事。
七七在妈妈的怀里睡着了,阿虎接过来把她送了回去,出来时,看到叶芙蓉紧抱着手臂立在星光下,神情无比凄凉,他低声道:“夫人,去睡吧,晚上凉!”叶芙蓉没有回头,“我再呆一会。”
阿虎不说话了,仍旧坐到屋檐下,仰望满天星辰。
金家大院后山来了一个身形瘦削的女子,她脑后盘着髻,一身蓝花衣裳,她四处察看一下,把一些草拨开,露出一个小洞,她一猫腰钻了进去。
走了一阵,她喵了一声,听到外面有回应,连忙从一个水缸钻了出来,钱妈指了指一间院子,她连忙伏低身体,沿着墙根走去,刚走进门,就听到院子里一个温柔的女子声音,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哑着嗓子慢慢唱起来。
“司令哎,你大声吼,满地的妖魔会颤抖……”她才刚唱一句,阿虎已经奔到她面前,压低了声音,激动万分地说:“你总算来了!”
叶芙蓉从他身后看去,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她的声音开始颤抖,“小蓝……”
小蓝绕开阿虎,扑到她身上,抱着她又哭又笑, 阿虎把两人一拉,“进屋去说!”钱妈对他点点头,守在门口。
“原来你就是游击队!”叶芙蓉拉着她左看右看,小蓝抽出系着红绸带的驳壳枪,自豪地说:“我用这个打了很多鬼子,他们把我叫做鬼见愁呢!”她嘿嘿笑起来,补充一句,“就是鬼子见我就发愁!”
阿虎有些沉不住气,“你一个女人,怎么把那三箱东西运走?”
小蓝瞥他一眼,“你可别小看女人,男人都上前线去了,后方游击队多的是女人。连大妈们都行动起来了,你东西放在哪里,我现在就弄走。”
阿虎连忙把三个箱子提了出来,半信半疑道:“要不要帮忙?”
小蓝摇摇头,让阿虎把箱子提到厨房,把米缸盖子揭开,叶芙蓉也跟了进去,小蓝跳进去拿了三个大篮子上来,把箱子上层的衣物拿开,药品则用篮子装了慢慢放进去,阿虎和叶芙蓉看得目瞪口呆,小蓝得意地笑着,“这叫地道战,我们靠这个破坏鬼子的扫荡,下一步就准备用这个对付甘蓝这帮乌龟王八蛋!”
等药品全部放下去,她朝他们摆摆手,“谢谢你们,你们先休息吧,我以后再跟你们联系。”
天空万里无云,白色的阳光中,情人崖显得分外庄严肃穆,那高大的身影托着蓝天,仿佛忠诚的卫士,默默守护着松树林与那条银练般的甘蓝河,风经过那片葱笼的绿色,隐隐带来一阵呜咽之声,甘蓝河不语,滔滔而去,摇动一路的芦苇,如歌如伤。
叶芙蓉站在一座高高的坟前,那上面写着几个大字,“甘蓝之子程行云之墓”,墓旁是一座更大的坟墓,立着一块无字的碑,碑是由整块的灰白花岗岩做成,碑的上端稍尖,如冲天的剑,直刺云霄。
七七给爸爸磕完头,扑到墓碑前用手指一次次划过碑上那些字深深的凹痕,口中不停地说:“爸爸,我和妈妈来看你了,我很乖,我不哭,妈妈不乖,妈妈一直哭,我们很想你……”
阿虎满脸肃然,默默走到墓前,也磕了三个头。钱妈把墓边刚长出的草细心地连根拔起,用手把土整理齐整,七七也学着她的样子,蹦跳着把拔出来的草扔得老远。
松树林似乎闪着夺目的光,叶芙蓉脑海里闪过一个又一个画面,他初见时的掠夺,他的羞辱,他的温柔,他永远难以松缓的眉头,她眯起眼睛,仿佛看到隔着一片飞扬的旗袍,他站在阳光里,全身披着眩目锦衣,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喃喃道:“行云,我带女儿来看你了,你不要为我们担心,方生把我们照顾得很好。”她的声音渐渐大了,“你要是在天有灵,就保佑他们早点把鬼子赶出去,让大家都过上太平日子!”
她膝行到墓碑前,抚摩着那几个大字,声音如泣如诉,“行云,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