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后羿楼 (1)
一双修长的手交叉在一个白衣男子胸前,那手指如青葱般细长,每个指甲都修剪得光滑整齐,突然,他优雅地松开,用食指朝后面几个大汉勾了勾,唇边露出一抹冰冷的微笑,“弄醒!”
大汉泼了一桶冷水到一个满身鲜血的女子身上,那女子渐渐睁开眼睛,血水从短发发梢流到身上,滴到地上,把一滩鲜红淡开了,她的白衣黑裙已完全看不到本来面目,一条条一缕缕贴在身上,把身上的血痕衬得更加刺眼。大汉掴了一个巴掌,“你说不说!”
女子呸地一声,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水,她狠狠瞪着大汉,把头拼命仰起。
白衣男子蹙着眉头,冷笑道:“共产党的骨头确实挺硬,连女人都这么难对付,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们的负责人是谁?”
女子用眼角瞥了瞥他,从鼻子里给出回答。
男子似笑非笑地又勾了勾手指,轻喝一声,“动手!”接着,他似乎极满意自己的那根手指的样子,低头轻轻抚摸着,眼中的光越来越冷。两个大汉迅速把女子身上剩余的布料除去,把那血痕累累的身体丢进旁边一个水缸,另外一个大汉拿出一个大桶,把桶里黑黝黝正在蠕动的东西全部倒了下去,女子绑起来的身子在水缸中拼命扭动起来,听到她凄厉的尖叫,男子的笑意更浓,他低头把白衬衣上的一点污色弹了弹,然后慢慢起身,慢慢朝门口走去。
“我说!”女子哭喊着,“以前是许复,现在是杨守一……”
男子回过头来,眼中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喃喃念着,“许复,警察局那个许复?”
女子身体仍在不停扭动,脸上五官几乎挪了位置,她不住点头,“是,就是他,杨守一就是那个大导演……”
砰地一声,门被重重踢开,看着那兀自摇晃着的铁门,一个大汉大叫,“组长,这个女人怎么办?”
“给我剁碎了喂狗!”从外面传来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
叶芙蓉擦好一把黑色的袖珍手枪,抬起枪口瞄了瞄对面,她慢慢扣动扳机,对面柜子上的苹果应声而碎。罗方生拍掌从她身后走出,笑道:“没想到你进步这么快,我开始还真怕你伤到自己了呢!”
“瞧你说的,我哪有那么不中用!”叶芙蓉朝他撇撇嘴,“我小时候还用弹弓打过鸟,这枪跟弹弓差不了多少,只要瞄准了打就成。”
罗方生哈哈大笑,把她揽进怀中,当两人目光纠缠,他眼中的伤感清晰可见,“芙蓉,真是委屈你,你为了我把两个孩子撇下,每天还要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叶芙蓉轻轻掩上他的嘴,“你为我做的错事,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补救,孩子有妈妈和许大哥照顾,我不放心的只有你,我想都不敢想,如果你也没了,我要怎么活。”她哽咽起来,“我知道我很没用,只会妨碍你拖累你……”她的话被他用唇堵住,他的吻如微风拂柳,温柔而甜蜜,让她不由得忘记所有忧烦。
傍晚时分,太阳刚刚下山,地面还热气逼人,叶芙蓉泡完脚,脸上已微微沁出汗意,罗方生找出件粉色薄绸长褂给她换上,看到她背上隐约的痕迹,他心头一紧,差点把衣服抓出个洞来。
见他一脸不郁,她问道:“杨先生还是不理你么?”
“许复临走交代我要跟他联系,可因为上次的事他对我恨之入骨,每次见我都冷冰冰的,连一句多话都不肯说,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罗方生沮丧地摇着头,擦了擦她脸上的汗,蹲下去按摩起她的脚来,叶芙蓉含笑道:“别费那个功夫,我已经不痛了,你没看到我每天到处走。”
“就是怕你累着,”罗方生没有停手,“上次你又痛了这么久,可千万不能再有什么事了。”
“知道了,我能坐着绝对不站着成不成!”叶芙蓉想到什么,突然眼睛一亮,“明天我去试试,杨夫人我以前见过,应该说得上话的。”
“也好,我要阿虎送你去,这阵子你帮忙着把那些死伤者的亲属疏散安置,可让我省了不少心,说真的,我一看到那种哭哭啼啼的场面就难受……”这时,陈妈敲门道:“老爷,陈老师来了。”他嘟哝一声:“他又来做什么?”叶芙蓉笑起来,“瞧你,成城走了他还还是第一次上门呢,上次的事不能怪他,你别老凶神恶煞的样子。”
罗方生皱眉道:“我就是不喜欢他,特别是他看你的时候那笑微微的样子,我一见就讨厌!”
“真是的,”叶芙蓉大笑起来,“原来你存的是这种糊涂心思!”她伸出双手抱着他亲了一下,“那你去见见他吧,我先歇了,说话别说太久,你明天还要布置任务呢。”
客厅里,陈老师端着杯茶正徐徐送到唇边,罗方生笑道:“陈老师许久没来,怎么觉得瘦了许多,如果有什么难事还请随时开口,我罗方生能办到的一定帮忙!”
陈老师连忙起身,“罗先生太客气了,我这次来只是放心不下成城的学业,他只有母亲在身边督促,罗夫人又从不忍责骂,我怕他孩子心性,有些惫懒了。”
“那倒不会,他只敢在他妈妈面前闹点小孩子脾气,在我和许大哥面前可不敢,况且这次他妈妈没去,他这回可闹腾不起来。”
“咦,上次不是说罗夫人一起去吗,她是因为身体不好才留下吧,这也是,她腿也不太方便,这么远的路实在难为她。”陈老师低头道:“都是可恨的日本人害的,我也是有家不能回,还不知道我父母有没有遭难。”
看着他手上的泪水,罗方生有些恻然,他拍拍他的肩膀,“陈老师,你别难过,咱们总有一天会把鬼子赶出去的!”
陈老师悄悄把泪擦干,“罗先生,我能不能跟那个许大哥联系?”看着罗方生狐疑的神色,他轻笑道:“是这样,我怕成城荒废了学业,想写信督促他,并寄些书给他看。”
“真是让陈老师费心了,你不用这么麻烦,许大哥已经把他送到学校,如果有信的话你写好交给我吧,我正好把其他东西一起寄去。”罗方生有些感动,脸色也舒缓许多。
陈老师眼中闪过一种奇怪的亮光,“罗先生,既然如此,我马上回去写信,明天就可以交给你,说真的,我教了这么久的书,像成城这样聪明的孩子真是头次见,稍加培养一定能成大器。”
听到成城被夸奖,罗方生满脸笑容,见陈老师急着回去,便叫阿虎开车送他。看着罗方生笑呵呵地回来,叶芙蓉展颜道:“你今天这是怎么啦,陈老师告诉你什么好消息?”
“好消息倒是没有,”罗方生趴到她胸口,“陈老师还真不错,他对成城挺上心的,要写信去督促孩子学习。你明天正好寄些衣服过去,重庆那边就要冷了,我怕他们带的衣服不够。”
叶芙蓉把他额前的头发拂了拂,他一把捉住那暖玉般的手,吻了又吻,她悄然一笑,缩到他怀中,很快进入梦乡。
一栋两层的灰色小楼里,门口几棵枝繁叶茂的大樟树把小楼团团包围,风悄然而过,吹起二楼珍珠白的窗帘,那白色从雕花窗户里探出头来,好似窥视者的衣角。
叶芙蓉坐在同样珍珠白的沙发上,身上是一件长至膝盖的白底蓝花的薄绸旗袍,旁边坐着一个烫着发的中年端庄女子,也是一身藕色绸布旗袍,女子絮絮跟她聊了些闲话,问了她的身体情况和孩子们的事情,旁边的杨守一拿着张报纸翻来覆去地看,就是不抬头,也不说话。
“罗夫人,我家老杨就是那臭脾气,你别往心里去,许复跟我们说了,罗先生也是不得已,毕竟你和孩子是他的亲人,要是换成我也会选择这样做……”
“哼!”杨守一从鼻子里做出回答,他把报纸一扔,满脸愤然,刚想冲到叶芙蓉面前痛骂一顿,想起刚才她小心翼翼走路的样子,从沙发上霍地站起的身子又慢慢坐了下去,这回手却不知该去抓报纸继续装好还是去端茶,伸在半空里顿住了。
“杨先生,请相信方生,他这次真的很痛悔,你如果要怪就怪我,如果不是为了我们母子,他绝对不会跟那些人妥协,”叶芙蓉眼中闪着泪花,“杨先生,你一定知道我们这些天做的事情,我们真的希望能补救……”
杨夫人轻轻拍拍她的手,“你别着急,我们都听说了,我也正在劝他,小许临走的时候一直交代要我们有事只管去找你们,现在外面风声很紧,秘密潜伏下来的好几个同志都被抓了,甚至包括与他们直接接头的女同志,他们到今天音讯全无,只怕是遭了毒手,我劝老杨先到外面去避一避,他死都不肯听我的,说相信他们不会变节。”
杨守一看了她们一眼,叹息道:“我也知道现在很危险,可是如果连我都走了,整个在上海的组织就散了,下面的同志没办法开展工作,我们能坚持一天就多给他们一天的信心,我已经跟上级汇报,要他们把暴露的同志和家属全部撤离,以避免不必要的损失。”他的目光沉沉地落进叶芙蓉眼中,“罗夫人,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你能不能先把我的夫人送走?”
杨夫人愣住了,“老杨,你这是……”
杨守一抬手打断她的话,“你听我的安排,行吗!”
叶芙蓉坐直了身体,郑重地回答:“我一定办到,杨夫人请收拾一下东西,我马上派人送你走!”
杨夫人眼中泪光闪闪,沉默地站起身,回到房间收拾了一个小箱子出来,这时,守在外面的阿虎急匆匆跑进来,低声道:“外面有动静,有三四个人鬼鬼祟祟在外面绕,头不时朝这边张望。”
“这可怎么办,他们怎么这么快就找来了!”杨夫人急了,“老杨,咱们快走吧!”
“这是在租界里,他们不敢乱动,”杨守一眉头已成了川字,“你们几个快走,他们要的人是我,不会为难你们的!”
叶芙蓉脸色有些苍白,眼中爆出一点火花,“一起走!”她斩钉截铁地说,“咱们不能在这里等死,我们出去再摆脱他们!”
阿虎扶着叶芙蓉飞快地上了车,几个男子飞快地扑过来,叶芙蓉拔出枪朝最前面的男子射去,当他们纷纷闪避时,阿虎一踩油门,呼啸而去。
后面几人醒悟过来,开着车子追了上来,“我们去哪里?”阿虎额头冒出颗颗汗珠。
叶芙蓉把枪紧紧握在手里,“去天津的船现在开了没?”
“就快了!”阿虎眉头展开了,“我开快些应该来得及!”
她回头道:“等下恐怕要委屈你们一下,我们这时候有货船要去天津,如果赶得上就送你们坐这艘船走,上面有很多我们的兄弟,如果赶不上,”她皱了皱眉,“我再想办法送你们走!”
杨守一和杨夫人交换一个眼色,杨守一沉声道:“罗夫人,你们可千万不要跟日本人正面冲突,只有保存实力以后才有希望,不能给日本人消灭你们的机会!”
“谢谢,我们明白!”叶芙蓉微笑着回答,“事情有时候可由不得我们!”
眼见后面的车子越跟越紧,几人都紧张起来,这时,迎面驶来一辆黑色轿车,阿虎大叫道:“是大哥!”把油门一踩到底,那辆轿车越开越快,和他们险险擦身而过,就横堵在路中,后面追逐的轿车猛踩刹车,差点撞上黑色轿车,里面的人跑惊魂未定,跑出来指着他们大骂。
“阿飞,你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么?”四人从车里下来,前面一人冷笑着看着他们中的一个。
“罗爷,原来是您!”那瘦小男子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
罗方生瞥到前面的车子已经不见踪影,挥手道:“记得就好,我就怕你忘了我们还有帐没算,你现在该吃的吃好,该喝的喝好,不要到那天来后悔!”
阿扬回到驾驶室,罗方生和两人慢慢走了回去,罗方生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又回头瞧了瞧那几人,闷哼一声,就要扶着车门上车。
“大哥小心!”阿扬的声音还没落,罗方生身体晃了晃,连忙缩进车里,阿扬举起枪,朝正亡命奔逃的阿飞射去,其他三人被突如其来的状况搞糊涂了,连忙躲到一旁,阿飞身体顿了顿,又朝前面跑去,罗方生松开鲜血淋淋的肩膀,举起枪瞄准了他的头。
阿飞应声倒地,脑袋上出来一个血窟窿,阿扬脸色铁青,闷声道:“大哥,你撑会!”罗方生捂住伤口,“我没事,快去码头看看!”
叶芙蓉一到码头就带着两人上了船,交代了船上的弟兄好好照顾,并要杨守一他们到了目的地赶快报个平安。杨守一欲言又止,把叶芙蓉拉到一旁悄声道:“我这次没来得及通知我的同志,请你去转告一声,要他们潜伏待命,不要轻举妄动。你到东方杂志找一个叫吴浩然的编辑,他会把消息传递出去。这次真的谢谢你们!”
当汽笛声响起,一辆黑色轿车稳稳停在码头,叶芙蓉惊喜交加,朝他们扬扬手,罗方生探出头来朝她遥遥微笑,她突然觉得一阵寒意逼来,飞快地朝轿车走去,心中一慌,脚下跟着软了,罗方生急了,朝她拼命摆手,那手在车外突然停住不动,软软地垂了下去。
“陈老师,你怎么来了?”叶芙蓉听到阿虎的声音,慢慢从房间走出来。
陈老师高兴地扬着手里的东西,“我昨晚把信写好了,赶快拿过来给你们寄。”看着她一脸苍白,那白底蓝花的旗袍上点点暗红,他愣住了,“怎么啦,你受伤了吗?”
叶芙蓉摇摇头,陈老师大惊道:“是罗先生,他伤到哪里,伤得重不重,你快带我去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