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夜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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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满江红 一家人 (2)

第 3 章 第三卷 满江红 第一章 一家人 (2)

在一片嘤嘤的哭泣声中,罗方生奋力扒开人群,疯狂地在废墟中翻找。在门口,他找到一截血淋淋的手臂,低吼一声,把手臂用双手恭敬地放到一旁,大门、前厅、破碎的花盆、立柜、衣架……他脑中一片茫然,汗和着泪一次次冲刷着脸庞,他的背湿了,胸膛湿了,手湿了,汗黏在身上有不真实的感觉,他这是在哪里,他这是在做什么,这废墟难道是他的家,可他明明昨天晚上还和她一起坐在这里欢笑,她的手真软,他的伤痕被她轻轻抚着,竟真的不那么疼了,他现在手上仍有她的余香,可现在这手在哪里,难道就是刚才那只,不,不可能,那只手满是老茧和皱纹,应该不是她的手,孩子呢,他们昨晚还在他身边笑闹,早上起来时成城硬塞到他和她中间,一手拉着一个,举起她的手,叫道:“妈妈。”当他举起他的手时,他犹豫着轻轻唤道:“爸爸……”

他的孩子,他的家人,他最后的希望,怎么会成为一堆废墟!

孩子一声尖利的啼哭惊醒了人们,“孩子还活着,快,快搬开东西……”一直在观望的人也投入进来,大家根本没有在意房子正摇摇欲坠,人们排起两道长龙,把东西一点点递出来,有人翻到一点血肉骨头或者带血的棉絮,他们没有恐慌尖叫,都颤抖着放到那半截手臂旁边,房子里的杂物很快被清理干净,几根巨大的房梁构成一个奇怪的图形,把孩子断断续续的哭声包裹其中。大家纷纷停手,面面相觑,房梁下有许多家具,这稍有不小心就能把孩子压死,救人不成反倒害人性命,罗方生急得眼都红了,大吼道:“快啊,底下还有活人!”说着,他不顾一切地搂住一根房梁往外拖,许复满头汗水,连忙上前帮忙。

徐老挡在他们面前,“别慌,我仔细看看!”接着,他朝声音发出的地方看了看,挥手道:“来几个人把柜子先稳住,再来几人把这根房梁扶稳,小罗,你们把最上面这根抬走。”

大家连忙动手,抬走了最上面一根,徐老又要人扶住房梁,把柜子慢慢挪开,柜子倒在坍了一半的墙边,与墙壁构成一个小小的角落,常妈抱着七七正瑟瑟发抖。罗方生连忙把七七接过来,常妈眼中一片通红,她茫然地到处看着,突然指着沙发那边,嘴巴张了张,就是说不出半个字。

许复两步抢上前去,辨出沙发在何处,激动地指给徐老看。那边的房梁和地上散落着许多玻璃碎片,那光灿灿的罗马玻璃圆形吊灯成了一片可怖的幽灵,好似要吞没人间的欢乐。徐老蹙紧眉头,要人一点点把东西挪动开来,沙发上弹痕累累,翻倒在一旁,茶几断成几截,丑陋的断面伸出长长的木刺,像准备噬咬什么东西的兽,罗方生心里紧了又紧,好似痛到缩成小小的一团,连呼吸都无法顺畅。当最后一根房梁搬开,他把七七递给一人,在瓦砾中拼命翻找起来。

他的手被玻璃碎片割破了,几个手指全是鲜血淋淋,众人连忙帮忙清理瓦砾,把茶几先拾掇开,当沙发慢慢被挪开,有人厉声大叫,“在这里!”

罗方生脑中一热,猛然抬头,叶芙蓉紧紧把成城护在身下,两人静静俯卧在地,他眼前突然一片模糊,踌躇着俯到她们身边,他把她的身体一翻,两个人一起翻了过来,成城贴着她的胸膛,双手死死抓住她的衣襟,她的脸苍白如纸,全无昨夜那温暖的颜色。

他好似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中所有人都离他而去,他孤单地在黑夜中行走,咆哮也好,嚎叫也好,痛哭也好,没有人回应,没有人知道……他怔怔看着,还没等他动手,许复狠狠拍上他的肩膀,“快救人啊,他们还有气!”

这声大吼震醒了他,许复有点气急败坏,把成城从他怀里抢出来,徐老搭了搭脉,脸色顿缓,连忙要他们掐两人的人中,成城嗯了一声,眼睛睁开就叫妈妈,罗方生见叶芙蓉没有反应,心里一急,手上的力道加大了,叶芙蓉嘴张了张,终于醒过来,她稍稍愣神,突然到处打量,在他怀中轻声哭泣,“常叔,是常叔救了我们……”

罗方生呜咽着,“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

晚上,法租界的红顶小楼里,忙碌了一天的罗方生回来了,他眼下的阴影又重了几分,发丝散乱在鬓旁,更显出脸的瘦削,如雕琢过的暗色岩石,叶芙蓉拥着成城正絮絮安慰常妈,常妈神情恍惚,目光直直盯着面前的茶杯,好似要把这杯子盯出个洞来。

罗方生径直走到常妈面前,扑通跪倒,哽咽道:“常妈,您知道我现在是父母双亡,您要是不嫌弃就把我当您儿子,我来给您养老送终!”

常妈悚然一惊,连忙起身去扶,喃喃道:“少爷,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

叶芙蓉撑住成城,也跪了下来,“妈妈,我父母也早就过世了,您要是不嫌我拖累您,就让我叫您一声妈妈吧!”

成城靠在叶芙蓉身边,恭敬地给她磕了三个响头,“奶奶,我的爸爸妈妈都给日本鬼子打死了,我现在有了新的爸爸妈妈,您就当我的新奶奶吧!”

常妈不住地抹着泪,“天老爷,这是造的什么孽呀,可怜的孩子们……”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先去把叶芙蓉搀起来,“快起来,你的腿还没好,别又冻着了。小少爷……不,孙子,你快把你妈妈扶起来。”她走到罗方生面前,罗方生磕了个头,凄然叫道:“妈妈……”常妈连忙把他扶起来,“少爷,你这是要折我寿呦,你要我说什么才好……”

“什么都不用说,以后就等着享儿孙的福吧!”徐老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楼梯口,他眼中泛着泪光,笑吟吟地走到几人身边,“小罗,我刚才跟芙蓉瞧了瞧病,她这是严重的痹证,并不是没有办法可治,我答应你,不治好她的腿我决不回乡下!”他看着罗方生和叶芙蓉,“我们等下商量一下具体处方,我再为她诊下脉,确保万无一失。”

“ 成城,你去陪奶奶。”叶芙蓉朝成城使了个眼色,成城会意,拉着常妈的手道:“奶奶,我今晚要跟你睡!”

常妈嗫嚅半晌,泪水又涌了出来,罗方生轻声道:“妈妈,早点休息吧,咱们一起去送。”常妈匆匆点头,拉着成城转头就走。罗方生把叶芙蓉抱起,跟着徐老上楼,叶芙蓉察觉他的脚步有些踉跄,不由得搂紧了他的脖子,忧心忡忡地看着他憔悴的脸,罗方生宛然道:“怎么啦,我脸上长了朵花?”

叶芙蓉轻轻捶了他一记,静静靠在他胸膛,罗方生神情黯然,把她悄悄抱紧了。看着两人,徐老叹道:“要不明天再开始吧,今天出了这么多事情,你们怕都累坏了!”

罗方生斩钉截铁地说:“不,你把方子开给我,我明天一早就去抓药,她的腿早一点好,就早一天不用受这种苦!”

徐老慨然应道:“就冲你们这片心,我要是再慢腾腾的真是对不住你们了,你跟我来,咱们好好商量!”

当归、红花、乳香、没药、鸡血藤、乌梢蛇……徐老一个个名字念出来,边记在纸上,标出用量,把纸交到罗方生手里说:“这些是用来熏洗的,你配个三四十副回来都没关系,她即使好了也要常常保着,才能以后不再复发。”

他又写了张处方给他,“这些是吃的,你先配六副,我看效果如何再重新处方。”他把毛笔搁到砚上,“我每天会为她针灸一次,听说你以前也为她治过,你用的方法没错,以后如果有空要坚持下去,她这些天千万不能下冷水或者淋雨,而且以后也要注意,我只能让你站起来走路,能保多久就只能看你自己的了!”

罗方生脸色凝重,点头道:“徐老,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我把您的方子留着,等以后有什么问题也随时能对付。”

徐老呵呵笑道:“还是你上心。好了,你明天早点去抓药回来,我们马上开始治疗,你们先回去休息吧!”

因为叶芙蓉脚不方便, 他们的房间安排在楼下,两人刚下楼,罗方生一个趔趄,叶芙蓉连忙抱紧他,罗方生尴尬地笑笑,“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吧!”叶芙蓉轻轻摸摸他的额头,皱了皱眉,“你今天吃了吗?”

罗方生恍然大悟,“对,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我都忙昏头了!”叶芙蓉苦笑道:“你把我送到厨房去,我给你弄点吃的。”厨房里还未开火,只有许复送来的一些吃剩的饭菜,叶芙蓉要他把自己放下来,靠到灶台把袖子一捋就准备洗锅热菜,罗方生连忙拦住,“徐老刚说你不能下冷水,还是我来吧!”说着,他一手稳住她,一手胡乱搅和两下就把锅洗了,叶芙蓉靠着他吃吃直笑,他突然犯愁了,“怎么把煤烧起来?”

叶芙蓉戳戳他胸膛,让他把自己扶着自己蹲下去燃煤球,罗方生大手一捞,“算了,冷的就冷的,没想到吃个饭这么麻烦!”说着,他也不理她的阻止,胡乱扒拉了两口下肚,打来水把脸一抹,见她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心头一酸,猛地把她抱在怀中,哽咽道:“今天真的吓死我了……”他突然觉得有些失态,连忙把眼睛一擦,把她抱起来就走。

回到房间,七七两只小手正不安分地伸在小被子外,趁着叶芙蓉换衣服,罗方生把七七被子盖好了,又在她额头轻轻亲了一记,他听到压抑的哭声,一抬头,叶芙蓉目不转睛看着他,眼中泪光闪动,他连忙俯身过去,轻声道:“别怕,我再也不会让这种事发生了,这次是我的错,我太大意了,不该把所有人都调去保护报人,那些特务现在活动很猖獗,我以为他们要对那些报人不利,没想到中了他们的计。我应该早一点让你们搬到这里来,这里有这么多安南人看着,比罗家公馆要安全许多,求求你,你别哭了……”

他慌了手脚,伸手想把她的泪拭去,结果那泪珠好似滂沱的雨,从茫茫的乌色中沉沉而下,永远没有尽头,却又每一滴都如霹雳惊在弦上,世上原来真的有断肠的箭,有烧心的酒,他抹着抹着,突然绝望起来,如果没有一点希望,绝望也不会如此让人痛难当。

他没了主意,一点点放开了她,他不知道如何压抑胸膛的剧痛,只想找个地方好好嚎叫两声,当他终于起身,她悚然一惊,猛地拉住他的手,怯怯道:“不要走……”

“不要走……”当他犹豫着,不知道是冲到外面去抚平那痛楚还是留下来继续压抑,她凄楚的声音又响起,手上力气大了些,她固执地抓着他的拇指,好像抓着根救命的稻草,他默默转头,她的脸已成了春雨后的梨花,倔强地在枝头挺立着,那眼中的火光渐渐点燃,渐渐明亮,渐渐让他看到了明天的霞光。

“我不走,”他脱了大衣挂到衣架上,回来在她身边躺下,叮嘱道:“晚上起夜记得叫我!”他撑起身体去看了看七七,见小家伙睡得正熟,小手又捣出被子来,他微笑着去把被子掖好,当他的手经过她的身体时,她突然伸出双手,牢牢捉在手心,把那温暖的大手慢慢地,慢慢地,挨到自己脸庞。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在满脸泪痕中,她唇边那抹羞涩让他胸膛几乎冒出火来,他俯身下去,在她手上烙上一个吻,她有些不安,身体微微动了一下,便轻轻闭上眼睛,她只觉得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覆到自己唇上,接着一个滚烫的身体钻进她的被子里,紧紧贴着她的身体,她第一次觉得这被子太厚,这冬天的空气太窒闷。她松开手中的那只大手,突然被捞进一个宽厚的胸膛,她在心底偷偷松了口气,双手如蛇,一点点缠住了他,他越抱越紧,好似要把她嵌入自己身体,良久,他幽幽叹道:“真想这样抱你一辈子!”

她茫然地抬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已泪流满面,她踌躇着把唇一点点挨近他,他低唤一声,捧着她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