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从上房走出一位佳人来。
冰蓝羽纱绣同色暗纹流水的扣身袄儿,寒烟千水裙,手执海棠团花纨扇,轻行缓步之间牵动身上的暗纹流水,霎时霓裳似波光流转,裙襕若水光潋滟,一时生动鲜活,仿若携了一身清润的水泽之气,踏凌波而来,扶清风而至,令人欲为亲近,一解赤日炎炎之苦。
只是佳人在初见他之时意外之后,却是担忧满满,令她那可比西子太真的容颜蒙上了愁色,叫人不禁想一拂她的愁容,见她展颜一笑之时。
“可是娘娘在宫中有何不妥了?”袁瑶乍一见是霍榷时,确是有些意外,心中只道韩施惠能耐见长了,这般快便将霍榷后院闹得家宅不宁了?!可缓又一想,也可能是韩施巧中宫有难了,不由得又担忧满腹。
霍榷见自己的忽然而至,惹得佳人无辜多了愁思,便想逗她一笑,道:“你莫要多想,只是在下已多时未得尝姑娘的香茗,腹中馋虫闹了五脏庙,才厚颜来找姑娘给口茶吃。”
果然佳人用纨扇轻掩口鼻,眉眼舒展,愁容转眼散去了。
上房是袁瑶的闺房,不便招待霍榷,只得将他迎去东厢房。
才进了门便迎来扑面的墨香,再看屋内,霍榷只心道:“难怪惠儿说什么一墙的书。”
东厢房内不做隔断,三间阔朗地敞着,贴墙处一水的鸡翅木书架,架上琳琅满目的古今诗书、话本、游记、杂谈等等,类别十分繁杂,可见袁瑶涉猎之广。
正间的书架前雕灵芝卷草纹的踏脚书案,案上绘烟雨图的青瓷笔筒,内紫豪、狼毫、羊毫、兼毫皆有。再看一旁,宝砚法帖并排,案正中一支竹贵有节的镇纸,那头是阔口的花瓶,一朵白荷漂在上。
书案旁一口瓷缸,内置各种卷轴和数支雀翎。
看了正间,霍榷习惯地往右看去,刻暗八仙的榆木罗汉床,上头一方几,一色茶具齐全。
再往左看去,翘头的琴桌上一只三足的宣德炉,琴倒是未见。
回子纹的窗敞开着,一坐墩一茶几在窗下,几上被风翻开了的书发出微微的哗哗声,可见主人是喜欢坐在那窗下看书的。
霍榷客随主便地到罗汉床上坐下,见青素端来清水投了帕,袁瑶拧了帕子递给他。
早便觉得一身的灰土了,霍榷也不推辞接过敷上脸,顿时清凉舒爽了。
此时苏嬷嬷端来炭火通红的风炉,袁瑶架上茶釜烧水,再将罗汉床方几上的茶奁打开,取出一只骨瓷的茶碗来。
茶釜中的水刚滚,袁瑶便茶碗浇烫,这是为了让茶的色香味能极致挥发出来。
待茶碗温热了,才将烫杯的水倒去,放入茶叶。
袁瑶将水沿着碗壁缓缓注入,却不多,只三分之一,刚将茶叶没过而已。
就见她两手捧起,轻轻晃动,霍榷闭目闻了一口,茶香馥郁,兰气宜人,道:“舒城兰花。”
袁瑶浅浅露出一笑,点头。
待到干茶充分吸水舒展开来时,袁瑶这才将茶碗放在霍榷面前,将水注满七分,盖上碗盖。
往时霍榷甚少看人烹茶,觉得也不过是将水翻来倒去罢了。
如今看袁瑶不论是抬手拈指,茶水一时间便成了背景。
霍榷不知不觉中便有些恍惚了,只觉眼前冰蓝袖口之内的冰肌玉骨时隐时现,现时想再多见一寸,不想那皓腕又瞬时隐进了袖口,只余下羽纱隐约勾勒而出的模糊,微感遗憾。
忽然听袁瑶道了声,“大人请。”
霍榷回过神来,对上一双通透的星眸,一时有些尴尬,忙忙端起茶碗稍作掩饰。
袁瑶用心细致,水温刚适宜入口,不然霍榷这般急急端起便吃了,怕是要烫着的。
舒城兰花霍榷是吃过不少的,这茶入口甘醇,清凉鲜爽,采摘之期正值兰花盛开,因此而得名。
霍榷方才吃的一口匆忙了,再呷一口时才发觉袁瑶这舒城兰花似乎和别处的有些不同,不由低头看茶汤。
汤色嫩绿明净匀润,也没看不出什么不同了。
忽然想起韩施惠的话来,霍榷道:“难怪惠儿说,你家的茶是奇怪的,捧是热的,可喝了却有比冰镇过的要清凉些。”
袁瑶也不隐瞒,道:“因为加了些许薄荷。”
霍榷豁然,不住点头。
此时天边的乌云终于漫来,掀起一阵飞沙盖天,日头便隐了去。
以为雨水就要落下,不想一会风便停了,天依旧阴暗着,就算如此也不见凉爽多少,外头依旧闷热难耐得紧。
袁瑶和霍榷站窗内,望着这一院的绿荫,霍榷愈发喜欢得紧了,道:“府里预备着到庄上避暑了,可就山庄上也没你这惬意的,等她们都去庄上了,我就到你这来躲懒了。”
原来是从庄上赶的回来,难怪他一身的疲乏。
袁瑶便随着他道:“大人现下就可行懒了,这天不知要阴到何时才有雨下,大人不如道榻上歪一会,等到雨停了就刚好精神了。”
霍榷想想也是,便让袁瑶寻了几本游记,让青素脱了羽纱的大氅,歪在罗汉床上。
随手翻翻一本游记,见是在家看过的那一本,便翻到正好看到的那页,却见田嬷嬷抱琴而入,青素点上三支线香。
香气悠悠送来,一时净了气也静了心。
霍榷见袁瑶卸下腕上的环镯钏,尖尖十指头置于琴弦之上,微微拂过琴弦,一阵琴声悠远,曲韵顿成。
是《云水吟》。霍榷也无心再看手中的书,闭目聆听。
随琴音起伏,仿若眼前一片云雾朦胧,寒山鸣钟,又若堕入水月镜花幻景,心念浮动,空不异色,色不异空。
劝君莫要逐云追梦,劝君莫要寻觅佛踪……
随着韵律,到底是何时入的梦来,霍榷是不记得了,但一觉醒来通体舒畅,倦乏全消。
这是好些日子以来,难得的好眠了。
接过袁瑶递来的茶碗,霍榷叹道:“你这里就是神仙住下了,也舍不得走的。”
青素笑道:“姑娘,霍大人这是要你留饭呢。”
“没规矩。”袁瑶轻瞪了青素一眼。
听青素这般说,霍榷看天色似乎是不早了,午时为了赶路只吃了些干粮,如今腹中还真是空空了,再加之苦夏,他近来胃口不见好,吃得也少,于是在袁瑶主仆说话时,霍榷腹中便传来了饥肠辘辘的响动。
青素想笑不敢笑,顿时掩嘴跑了出去,一路飘清脆的笑声。
霍榷不觉也笑了。
袁瑶看看窗外,道:“这天色看着还得再下一场。常言下雨天,留客天,大人就在我家用了饭再走不迟。”
霍榷便也不客气了。
青素和两位嬷嬷将饭摆在了罗汉床前。
菜色不多,就一荤一素一汤。
袁瑶端给他一碗荷叶托着鱼汤,汤色奶白,汤温焗出阵阵荷叶的香气。
夏日炎炎,在府中时霍榷便只吃些清淡,鱼肉一概不沾。看碗中的鱼汤便觉得各种腥,一时就没什么胃口了,可不想驳了袁瑶的好意,便拾调羹吃了一口。
不想并未有他想象中的鱼腥或土腥,满口鲜美之于还带点酸辣,立时觉得胃口大开。
霍榷惊喜之余,不觉搅动汤水,见一丝丝的鲜嫩竹笋,还有小小红辣椒圈,难怪如此鲜美酸辣,一时便用完了一碗。
此时,袁瑶正将竹筒内的米饭盛入碗中。
竹筒饭霍榷是吃过的,竹香渗入米中,别有一番清爽可口的滋味。
吃了一口这竹筒饭,霍榷又觉不同了,比往时吃过的要滑香,还有点点咸味儿,感觉就是不用菜也能下饭的。
霍榷连用了小半碗,依然吃不出其中的奥妙来,便顾上食不言的礼数了,问道:“这饭里可是添了什么,为何这般香滑。”
正在为他烹煮饭后茶水的袁瑶回道:“在往新鲜的竹筒内灌米和水时,也投了一小块用盐腌过的鸡油,再将竹筒堵上,丢入炉中烧,鸡油遇热慢慢化开渗入饭中,而青竹正好又去了鸡油的油腻,自然就只剩下香滑了。日子热得紧,荤腥一概不想用,这鸡油米饭便派上用场了。”
霍榷连连点头,菜倒是没用多少,米饭却吃了两碗。饭后再饮上一杯清茶,霍榷觉得完美了。
此时再没借口留下了,霍榷便整装要离开。
青素拿来羽纱对襟的大氅给霍榷穿上,袁瑶道:“到前面去告诉郑爽,说大人这就要回了,看他可用完饭了。”
“是。”青素福身离去。
霍榷拢拢对襟,觉得身后有些不适。
却不用他说,袁瑶已转到他身后,将他金冠上垂下的两穗子从衣中取出,再到跟前让他低下头来,给他扶扶金冠。
两人本是无心,不想一个低头一个垫脚,瞬时两人眸光交汇碰撞在了一起。两人都愕然了片刻,袁瑶更是一时熏红了面颜,随手正了正金冠,便垂下螓首和霍榷错开了。
而霍榷却还沉浸在方才袁瑶的娇羞花解语,温柔玉有香之中。
今日难得郑爽来,袁瑶便准了郑翠不用到跟前来伺候了。
等到袁瑶送霍榷出门时,郑翠依然在不厌其烦地嘱咐着郑爽,她在这其实也是在等着霍榷,想给霍榷磕个头的。
听见院内走出人来,郑翠便要上前去磕头的,当看清走在最前面的霍榷时,她却滞住了。
她不懂什么叫兰芝玉树,什么叫丰神俊朗,什么叫美如冠玉,但她觉得只一字便够——俊。
霍榷只看了郑翠一眼,对郑爽道:“这便你姐姐?”
郑爽傻笑着点头。
霍榷未再多说什么一跃上了马,对袁瑶道:“回吧。”完了,也不见要走。
袁瑶奇怪刚抬头,见他又道:“我会再来的。”这才便策马走远了。
郑翠就这般傻滞地看着霍榷走过,其他的就一概顾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