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世界十大文豪:泰戈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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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泰戈尔作品精选(10)

最初,他随一个剧团流浪各处。后来一当剧团的头头把他视为自己的亲生儿子、剧团中所有的大人小孩也都十分喜爱他时,甚至唱堂会时主人、特别是女主人,对他也备加照顾时,他突然有一天也不跟谁打个招呼就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达拉昌德像小鹿一样害怕羁绊,也像小鹿一样迷恋音乐。正是剧中人唱的歌首先使他对家庭毫无留恋之感。歌声激荡他的每一根神经,旋律使他飘飘然。他还是个娃娃时,就能在集会上像大人一般随着乐曲认真地扭来扭去,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不止是音乐,就连雨点打在树叶上的沙沙声、空中轰隆隆的雷鸣声以及森林中像失去母亲的孤儿的风的呜咽声,都会使他心游意荡。在寂静的午间,空中翱翔的老鹰的尖叫声,在雨季的傍晚青蛙的聒噪声和在夜深人静时豺狗的嚎叫声都能使他心驰神往。正是因为这种对于音乐的迷恋,他加人了一个歌唱团。歌唱团老板刻意教他唱歌,同时把他视作自己心中的小鸟,十分怜爱。但这只鸟学会了一些歌,一天清晨展翅远走高飞了。

最近的一次,他参加一个杂技团。从印历三月到四月本省各处都举行庙会,有话剧、诗朗诵、乡村诗人的歌唱、杂技、舞蹈等节目演出。艺人们在此期间坐船来往各地。去年,达拉昌德所在的杂技团也曾这样巡回演出过。

从这个团逃跑是他的最后一次逃跑。当他听说,南迪村的地主正在经心地组织一个优秀剧团时,他二话不说背起包袱就动身直奔南迪村。到了此地因为没有船只,便在岸上闲荡,恰好遇到摩蒂老爷。

尽管达拉昌德先后参加过各种艺人的团体,但由于他生性富于幻想,故而哪一行也不擅长。从心灵深处讲,他是完全超脱和自由自在的。他听到过人世间不少的恶习劣行,也见到过很多丑恶的现象,但这些都没有能在他心灵上留下什么印象。跟其他的束缚一样,习惯的束缚也未能使他心灵就范。他仿佛一只洁白的天鹅漂游在这世界的污水之中。有时出于好奇他会潜入水中,但他的翅膀既不会沾上水珠,也不会弄脏而失去光泽。所以这个离家出走的孩童的脸上始终保持着那么一股蓬勃的朝气。正因为如此,连老于世故的精明的摩蒂老爷见到他那可爱的脸庞时也喜欢上了他,并且毫无戒心地但是自然地和他亲近起来。

午饭之后,船又启碇开航,恩娜布尔娜十分关心地向这个婆罗门男孩问起他家庭和家人的情况。达拉昌德简单明了地一一作答后,走出船舱,松了一口气。由于下雨,河水暴涨。河水仿佛以自己的好动的脾性使大自然母亲感到焦躁不安。阳光穿过云隙,洒落在河岸边露出水面的野草上,稍远一些的甘蔗地上,以及离田野远远的与天际相接的树林上。它们犹如受了神话故事中的魔棍的点触,顿时变得生机勃勃,在无垠的蓝天衬托下,令人眼花缭乱。四周的景色充满了生机、颤动,显得清新、柔滑和瑰丽。

达拉昌德坐到了船帆的阴影底下。缓坡上的空地,灌满了水的黄麻地,绿油油的稻田,由码头通向村庄的小道以及被浓密的树荫所笼罩的村落,一一在他眼前掠过。这陆地、河水和天空,这生意盎然的景象,这永远默默无言的大千世界,对于他是多么亲切,但是它们丝毫没有想到要把这天真活泼的人类儿子禁锢在爱抚的桎梏之中。河岸上一头小牛竖起尾巴在狂奔,一匹被缚住蹄子的马蹦跳着吃着青草,鱼鹰从渔船上跃入水中去捉鱼,孩童们正在水中嬉闹,妇人们在齐胸深的水中一边洗澡一边说笑--他出神地看着这些对于他来说永远是新鲜奇异的景象,怎么看也看不够。

不一会儿,他开始与船夫聊起天来,有时他还帮忙划几下桨。见摇橹的想抽袋烟,便赶紧走去接过了橹,熟练地摇起来。

傍晚,恩娜布尔娜叫来达拉昌德,问:“晚上你吃什么?”,

“有什么就吃什么。有时什么也没有,就不吃。”

恩娜布尔娜对于他并不领情这一点感到不痛快。她本欲款待一番这个到处流浪的孩童,但却不知如何才能满足他的意愿。她命船停下,吩咐仆人上岸去村中买牛奶、酸奶及甜食。达拉昌德饱餐了一顿,但没有喝牛奶。连缄默寡言的摩蒂老爷也劝他喝奶,但他还是不喝,说是不喜欢。

不知不觉两三天过去了。达拉昌德主动热情地帮忙做饭、划船和做其他杂活。任何景象只要在他眼前掠过,他那好奇的眼神就停留在上面,有什么活要他干,他就立即兴致勃勃干起来。他的眼睛,他的心灵,他的手脚,一刻也不停,所以他像永远变化着的大自然一样无忧无虑、超脱和好动。每个人借以立足的仅是大地,而他则不然。他好像是在随着无边无际的蓝天流动的世界长河中的一朵亢奋的浪花,不受过去和未来的约束,勇往直前才是他唯一的职责。

他参加过各种艺人团体,因此学到了不少技艺。他无牵无挂,所以他那纯洁的头脑能以令人惊讶的记忆力记住一切东西。歌曲、故事、颂神曲、剧中人的大段道白,他都背得滚瓜烂熟。摩蒂老爷一天傍晚像往常一样向夫人和女儿诵读《罗摩衍那》,正说到库希和勒瓦这一段,被达拉昌德听见,他情不自禁地从甲板上进入舱内,说:“请你把书放下,听听我唱有关库希和勒瓦的歌。”说罢他就开口唱了起来。他那笛子般甜润饱满的嗓子,涌泉般唱出达修·拉易作的韵文歌词。水手们都聚到舱门前垂首倾听。他那时而忧伤、时而快活的歌声使暮空中荡漾着空前的情趣,两岸的土地也惊讶地微微颤动。侧畔驶过的其他船上的旅客也定神倾听。歌声住了,大家惋惜地叹息:“这么快就完了。”

恩娜布尔娜两眼充满了激动的泪花,真想一把把他搂在怀里好好亲亲他。摩蒂老爷暗自思量,若能把这孩童留在身边,那无子嗣的空虚就会得到弥补。只有一个小姑娘,恰鲁·夏希的心中充满了嫉妒和敌意。

恰鲁·夏希是独生女儿,被父母亲视作掌上明珠。她的希望和要求是没有止境的。对饮食、穿着、发式都有自己的独立见解,但是她的见解却无定规。哪一天她要是出去作客,那一天她母亲就总是提心吊胆,生怕她什么时候突然对自己的衣饰打扮横加挑剔起来。要是偶尔哪一次她对发式不称心,那么那天不管梳上多少遍,她也不会满意。到最后,还得大哭一场。什么事情她都是这样。而有时当她高兴的时候,则显得过分亲热,搂着母亲又是亲、又是笑、又是说个没完,缠得她母亲好生烦恼。这个小女孩对父母亲来说真是一个猜不透的谜。

现在,这个女孩童开始倾注全身心的恨来诅咒达拉昌德,动手打他。她也想方设法折磨自己的父母亲。进餐时她会突然气恼,哭哭啼啼地摔盘子,什么东西也吃不香,打家里的女仆,对任何事情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满。达拉昌德的艺术才能越是使她和其他所有人感到欢愉,她就越是恼火。她根本不承认达拉昌德有什么才华。随着他的才华进一步得到证实,她的不满也就愈加强烈。在达拉昌德唱库希和勒瓦歌的那天,恩娜布尔娜思量:音乐连林中野兽都能慑服,今天我女儿的心也许会软下来吧!她问恰鲁:“女儿,你喜欢吗?”女儿什么也没说,只是使劲摇了摇头。如果把这个动作用语言来表达的话,那就等于说:“一点也不喜欢,以后也不会喜欢。”

恩娜布尔娜觉察到女儿对达拉昌德产生了妒忌之心,就不再在她面前对达拉昌德表示亲热。天一擦黑,当恰鲁草草吃完饭躺下睡觉时,恩娜布尔娜就起身坐到舱门旁,摩蒂老爷和达拉昌德则坐在外面,达拉昌德应邀引吭高歌。当他的歌声使休息的村庄沉浸在夜晚的一片黑暗之中、使恩娜布尔娜的善良心灵陶醉于爱和美的情趣之中时,恰鲁突然起身走来,气得又哭又叫:“吵得我都没法睡,让我安安稳稳睡一觉!”她无法容忍自己的父母让她独自一人睡觉,而自己则来听达拉昌德歌唱。这个有着一双忽闪忽闪大眼睛的女孩儿的急躁脾气使达拉昌德感到大惑不解。他给恰鲁讲故事,唱歌,吹笛子,千方百计博她欢心,但没有一次成功。只有到了晌午,他跳进河中洗澡,白皙结实的身体随着河中的浪花漂浮时,恰鲁才会觉得,好像有一位年轻水神在水中游戏,她的心不由自主地被他所吸引。她每日都急切盼望这一时刻到来,但从不把自己的内心焦躁显露于形外。当达拉昌德在河中游泳时,这个初出茅庐的女演员装做专心致志编结毛围巾,时不时以鄙夷的神色偷觑一眼他游泳的姿势。

船什么时候过的南迪村,达拉昌德丝毫没有觉察到。船缓缓地行进在河流江汊之中,有时张帆借助风力,有时则需纤夫拉纤。船上旅客的日子仿佛这大大小小的江河一般,穿过安静的五光十色的美景,以令人心旷神怡的速度,发出悦耳的声响,向前奔流着。他们并不急于到达目的地。中午,他们不慌不忙地吃饭、洗澡,当暝色浓重时,则命船停泊在某个大村庄左近、充斥着蟋蟀的叫声和萤火虫的闪烁幽光的林子边。

船行了整整十天才到格德赫利亚。摩蒂老爷家中派出轿子和马匹来到码头接人,身上带着棍棒和长枪的护院兵卒频频放枪致敬,以致大大地扰乱了聒噪的乌鸦世界。

举行欢迎仪式花了不少时间。达拉昌德趁此机会跳下船去在村中转了一圈。他唤这个“大哥”,唤那个“大伯”,叫这个“姐姐”,叫那个“大姨”,不到两三个小时已和全村人交上朋友。因为他不受任何束缚,所以很快就轻而易举地和大家熟识了。没过几天,他已博得全村极大部分人的喜爱。如此不费周折地赢得人心的原因在于他与大家不分彼此,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他不受任何一种信仰的约束,但同时无论在何种情况下,他对任何事物都有一种天生的爱好。与孩童们在一起时,他是个十十足足的稚童,与比自已年岁大的人在一起时,他既不是孩童也不是老头,与牧人在一起时,他是一个地道的牧人,但依然是一个婆罗门。他像一个长期合作者一般,能极其轻巧熟练地插手于任何一个人的工作。他在糖果铺闲聊时,只要老板对他说一声“你坐一会儿,我去去就来”,就可以放心离开店铺。达拉昌德则会兴冲冲地坐在店中,用树叶挥赶着苍蝇。他做甜食有一手,对于编织也略知一二,还能对付着在陶工的转轮上做土坯。达拉昌德征服了全村,但却未能扑灭村中一个女孩童心中的妒忌烈火。他也许知道,她希望他早日被逐出村庄,于是他硬是在这村里滞留这么多时日。不过,恰鲁夏希证实了一点:要猜透一个女人、即使是一个幼女的内心奥秘,也是难上加难。

米斯拉尼的女儿索纳默尼五岁时就开始守寡。村里只有她是恰鲁的同龄好友。她由于身体不适,没有立刻去探望从加尔各达回来的女友。当她复原后去看恰鲁时,两个女友之间几乎莫名其妙地产生了隔阂。

恰鲁在长长的一通开场白之后,才开始正式讲起自己的经历。她原以为,她要叙述的一个名叫达拉昌德的宝贝如何到手的故事准会使自己的女友“出乎意料地大吃一惊”。但是当她知道,达拉昌德对索纳默尼来说并不陌生、他管索纳的妈妈叫“大姨”、而索纳尊他为“哥哥”时,当她进一步听说达拉昌德不仅为索纳和她母亲演奏了笛子,而且还答应索纳的请求亲手做了一个笛子送给她,不止一次地从高高的树上采了果子、从带刺的树枝上摘了花朵送给她时,恍如有一把锐利的尖刀扎在了恰鲁的心口上。恰鲁原先以为,达拉昌德仅仅是她家的达拉昌德,是受到她家极其秘密的保护的,外人可能窥知一二,但无法接近他,只能暗地里欣赏他的容貌和品行,默默地为恰鲁祝福。恰鲁暗自思忖:这样一个极其难得的婆罗门男孩怎么和索纳默尼结识上的?要不是我家竭力撺掇他来此地,索纳默尼怎能见到他?哼,他还是索纳默尼的哥哥!听了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恰鲁既然在暗中竭力用仇恨的利箭伤害达拉昌德,可又为何费尽心机要维护她对他的专有权呢?这其中的奥妙谁也不知道。

当天,恰鲁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同索纳默尼之间有了嫌隙。恰鲁立时闯进达拉昌德的屋子,把他那心爱的笛子摔在地上,冷酷无情地用脚踩,一心要弄断它。

正当恰鲁狂暴地又踩又踏笛子的时候,达拉昌德外出归来。他看到她这一副凶相,不由得怔怔地发呆,问道:“恰鲁,干吗要弄坏我的笛子?”“我就要弄坏它,弄坏它!”她边说边又在已经断裂的笛子上踩了两三脚,嚎啕着奔出屋子。达拉昌德拾起笛子一看,已无法修复。他看到自己的笛子受到如此这般的虐待,忍俊不住,出声笑了。对他来说,恰鲁已越来越成为一个解不开的谜。

他还有一样感兴趣的东西,那就是摩蒂老爷书房里那些英文画册。虽然他对外面的世界已相当熟悉,但至今还未跨进过这个图画的世界。尽管他通过自己丰富的想象多少弥补了这一点,但内心始终没有得到满足。

摩蒂老爷看到他对画册爱不释手,有一天便问他:“你想学英文吗?等学会英文就会明白这些画上的解释。”达拉昌德毫不迟疑地答道:“要。”

摩蒂老爷十分高兴,立刻请当地学校的校长拉姆·拉登当家庭教师,每天晚上教达拉昌德学英文。

达拉昌德以自己罕有的记忆力和锲而不舍的精神开始学起英文来,恍如踏上了一块新奇而又偏僻的土地。现在,他与旧的世界已毫无关系,邻居们连他的影子都见不着。黄昏时,当他在荒无人迹的河边踱来踱去背课文时,他的崇拜者们--一群孩童远远地以惋惜和尊敬的心情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然而谁也不敢打扰他。

就连恰鲁近来也见不着他。本来他是在内宅与恩娜布尔娜一起吃饭的,后来他因自己常常迟到,就请摩蒂老爷命人在外屋单独为他开饭。恩娜布尔娜对此举颇为反对,但摩蒂老爷对他如此用功十分欣慰,还是维持了这一新的安排。

一日,恰鲁也闹着要学英文。父母起先对她的这个要求视作心血来潮,既爱怜又感到可笑,所以未加理会。后来女儿用热泪把自己的要求的心血来潮部分冲洗掉时,他们刚才认真看待起来。于是恰鲁与达拉昌德一起跟着同一位老师开始学英文。

但是,读书写字并不适合这个女孩童的见异思迁的性格。她不但自己什么也不学,而且搅乱达拉昌德的学习。她学得不好,课文也记不住,但又不愿落在达拉昌德的后面。当达拉昌德想超过她学新课文时,她就发火,甚至还哭闹。达拉昌德读完旧书买新书时,也非得同时给她买一本不可。达拉昌德一有空就在房里默写、背课文,这对那个忌妒刻薄的女孩童来说也是无法容忍的。她偷偷地溜进他的房里,把墨水泼在他的本子上,把钢笔藏起来,甚至连他读的书都撕掉。达拉昌德对她的恶作剧感到十分惊诧,但还是忍让了。有时实在忍不住就打她几下。不过,他始终未能使那个小丫头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