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随着步步重蹈,尽管不敢四顾周围熟悉的草木、亭台,一直视线低垂。
当绕过那道山水石屏照壁,踏上横跨芙蓉塘的怜月桥,不需抬眸,便知绕塘而植的半庭寒梅,尽管此时,无妖娆缠枝,而是碧叶扶疏,脑海里赫然出现的画面,却是大雪初霁,银妆素裹,殷红傲然乌柯,冷香蕴绕间,他与她并肩梅下。
旖景,我最喜的,就是凌寒独傲之梅,或许是因为羡慕她们,每至冬季,大雪纷飞,对我来说却是最难挨的时光,而她们却能在严寒里绽放灿烂。
原来,是记得的,他最喜欢的芳菲。
那时,他的身子其实已经有了好转,每当天气略为晴朗,都会陪同闷闷不乐的她来前庭赏梅,当走得累了,便于茶庐里小坐,他亲手以古法煎茶,有时两人什么也不说,有时他会说起一些过去的事。
前庭有宴厅,就在百步以外,坐于白玉基,却是终年紧闭。
世子孱弱,从来无力大宴宾客,那宴厅便如虚设。
这时却记起某日,似乎也是盛夏之时,他忽然让人布置了宴厅,数百盆玉桂似雪,置满厅堂,却唯有一桌佳肴,两人静坐,他说,那日是他生辰。
远庆八年七月,那是她陪他度过的,第一个生辰。
满堂幽香里,他亲吻了她的额头,可记忆之中,她却使终没有回应,哪怕只是一个笑容。
穿过梅林,步于红廊,便想起了某个夜晚。
是春,抑或是秋呢?
那夜无眠,她悄悄地从他身旁离开,披衣蹑履,不觉就行到前庭,独自望月,黯然伤怀,静立良久。
不知何时,他到了她的身后,不知陪着她沉默了多久,也不知他站在这红廊里,看着月色下黯然神伤的她,怀着什么样的心情。
直到见她哭泣,痛苦地蹲下身子,他方才忍不住了,接近她将她搂入怀中。
旖景,对不起……记忆里他的声音低沉暗哑,痛苦并不比她少一分,可是当时的她,却是冷漠地把他推开,转身而走。
这些记忆,为何如此清晰?
而这一世,宴厅仍然紧闭着,冷漠得就像她记忆里那般。
她知道世子的起居其实是在中庭,从宴厅旁的拱月门进入。
那年新嫁,初到关睢苑,唯当见到中庭的青竹,方才略觉开怀,她爱竹,因而所住闺阁才植满绿卿,她没想到,在关睢苑里也能见到满目青竹,尽管当时,尚还低矮,一见就是新植。随口一问罗纹,世子为何种竹?
便知道自从太后赐婚,世子立即下令将中庭的梅树移植。
当时她信耳一听,转瞬就抛之脑后,曾不从想过,他是为了她……当时陌路,他就已经知道了她的喜好。
可当远庆十年,那个元宵,这满庭青竹也还稚弱,并无绿卿苑里挺拔茂盛之势。
他们的生活,于那日猝然终结,再也没有将来。
可这时,当入中庭……触目所及,竿竿碧植,细叶森茂,在夏日微风里瑟瑟,筛剪得艳阳有若碎金。
一种汹涌的黯痛,仿若潮水一般扑面袭来,重重压抑着她的胸口,以致就那么惶惑地停住了缓慢的步伐,一路而来,所有的压抑与强制,在这一刻,几乎尽数瓦解,所幸那阳光太过炙烈,这才及时干涩了她眼角的湿润,不致泪落。
“啊……这一处与绿卿苑,倒是别无二致。”身后是秋月小声地感叹,她误解了旖景,以为她的驻足,全是因为惊奇。
却提醒了旖景,方才从那汹涌的情绪里警觉,轻咬着嘴唇,艰难往里。
一切,就像是一场梦境。
仿佛不是时光从头,而是远庆十年往后,那一庭青竹,终有一日会茂盛如眼前,而她与他,却尸骨已冷,魂魄无存。
物是人非,本应如此。
可为何在从来的时光里,当她与他并无交集,这里的梅红却依然成了绿卿?
挺拔苍翠,却略有参差,似乎并非同时栽种,彰显了天然之景,这一庭碧竹显然是经过了漫长的岁月,才能长成这般势态,甚至将那一排正房遮挡得严严实实,前行数十步,才能隐约望见一角飞檐。
穿行林间窄道,见有清渠环绕其间,又有亭台间于其中,或点缀着势态古朴的湖石,一时让人忘却此时身在深深王府,竟似漫步于山水之间。
“数载未至,这竹子越发苍翠了。”大长公主与谢嬷嬷说道。
“世子虽去翼州,可一再叮嘱,定要老奴照管好这片竹林,故而这些年来,陆续又密植了一些。”谢嬷嬷的回答,可巧证实了旖景的猜测,这一庭碧植,果然是经过了许多寒暑。
“京里的园景,大多讲究的是开阔气派,这关睢苑的布置却是仿了南方的幽雅清新。”大长公主一路上只与谢嬷嬷闲谈,并没打听世子的状况,而谢嬷嬷看上去也并无多少担忧,除了早先提起一句,世子听说大长公主驾临,本欲亲迎,可因为身子才好些,在谢嬷嬷力劝之下,方才作罢。
在这之后,两人就再没有说起世子之疾。
当接近正房,旖景才将那些晦涩的情绪重新压抑,而对世子的担忧,诸多忐忑,却是怎么也抑制不住的。
因此,当见到身着青衫的少年,于台阶上慢步而下,稳稳施礼,带歉而言:“沨不过一场小病,不想惊动了姑祖母顶着烈日前来,实在罪过。”文质彬彬如常,还是那般俊逸出尘,哪里像是病人?
心里紧绷的弦不由一松,旖景忍不住再细细打量虞沨。
这一次,她再不回避。
却发现世子的气色虽不似老王妃形容的那般吓人,但面容似乎比往常更苍白了几分,眉心也似有青黯。
大长公主当然扶起了虞沨,拉着他的手臂,也是一番打量。
虞沨微笑抬眸,这才将一双有若清潭的墨眸,与旖景略微还有些潮红的眼睛相对。
微微一怔。
他分明看懂得了少女强自抑制的情绪,有些焦急,似乎还有些哀伤。
何故如此关切?少年心里,不由得又漫上了一种他自己也不敢深究的哀凉。
“不想还惊动了五妹妹,沨实在罪过。”浅浅一笑间,又是习以为常的疏漠,却矜持有礼。
进入正堂,虞沨自然固请大长公主坐于主位,又请旖景坐在西侧,才嘱咐罗纹上茶。
大长公主见他委实不像病人,这才当真放心,笑道:“原本听说你病得凶险,我吃了一惊,刚才见了二嫂,她也是十分忧心,怎么一瞧见沨儿本人,却像是大好了,就是气色到底还是差些。”
虞沨淡淡一笑:“累得诸位长辈担忧,委实是沨的不是,姑祖母也知,沨历来体弱,前些日子也觉得略有不适,头晕无力,似乎是中了暑气,那日祖母唤我去荣禧堂,原本是镇国公府三表妹来问安,祖母想到我与三表妹素未谋面,这才让我去道声好,也是我贪图便宜,没有乘坐肩與,一路上又受了些炎气,才引发了旧疾,到底也没什么大礙,歇两日就缓和了。”
原来如此。
大长公主恍然大悟的同时,旖景心里的石头不觉也落了地——当着自己这个“不知内情”的人,还有诸多下人的面,虞沨三言两语就解释了“病因”,若自己果真不知内情,听了也会信以为真,并不会想到旁的缘由。
分明是将军夫人摁捺不住,而老王妃又不知虞沨早已痊愈,才想撮合世子与谢三娘的婚事,而世子虽有安排,打算近期借着太后“有恙”,遍寻名医,好教清谷出世、入宫,顺便治愈他的“旧疾”,但眼下却实在不到时机。
太后若“病”,必然引得满朝文武惶惶,贵族世家忐忑,在此情况下,大长公主若再大举生辰宴,便是对太后不敬。
大长公主今岁虽不是整寿,但因老国公过世,卫国公府诸人守丧三年,年初才除服,圣上体恤姑母,尤其关注大长公主这个生辰,太后也特意嘱咐卫国公:“尽管不是整寿,可国公府三年未有宴庆,再兼老国公与上元夫妻情深,如今他撒手西去,上元未免会心怀郁结,便趁着她今岁生辰,不妨举宴,也好缓缓府里的沉郁。”皇室如此重视,贵族们当然对大长公主的寿宴翘首以待。
故而太后即使“患疾”,也必然会等七月之后。
虞沨欲解眼前之急,方才犯了“旧疾”。
可他要瞒过众人,当然也不能仅靠装模作样,也不知服了什么,才“病”得这般惊心动魄。
“你这孩子,看你往常也是稳重之人,明知身子虚弱,却还这般大意。”大长公主自然也想到了这点,故而责备:“二嫂最为担忧的,不过是你的身子,若是觉得不适,又何必勉强?今后可得汲取教训,万不能再这般粗心大意。”
这却是在提醒虞沨,让他以后不能再用这苦肉计。
而旖景瞧见虞沨眉心的黯色,也甚是担忧,可那满心的关切,一时却不知如何表达,犹豫复犹豫,终究也只是一句:“将入三伏,暑气会越来越重,沨哥哥身子不好,要仔细将养才是。”
虞沨看向旖景,见她微抬一双盈盈秋目,难掩其中关切,心里的酸涩更重,却也夹杂着一分释然的欣喜,复杂的情绪纠结于肺腑,唯有付之一个淡然却真切的笑容。
竟然也不觉,言辞匮乏起来。
大长公主却不留意两个小儿女间的情绪,只顺着旖景的话说道:“正是如此,虽眼下无礙,却当卧床静养才是正理,镇国公府既然也知道你犯了旧疾,想来会有人前来探视,若是没有精力应酬,只交给你二婶应付,别顾着那些虚礼,劳累了自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