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其实一路之上,也很有些忐忑。
早先她与夏柯几个争执,一时忍不住恼火与委屈,在旖景面前狠狠哭诉了一场,想求着旖景责罚了夏柯几个,也好为祖母正名,依她想来,五娘再怎么喜欢夏柯,却是纯孝之人,祖母又是太夫人面前第一得脸人,就是看在这一点,责罚几句那些没长眼的刁奴也是理所应当。
不想五娘只是对她温言抚慰,笑着说那些丫鬟不过是人云亦云,让她别把那些闲话放在心上,和那些嘴碎的一般计较,她自然是满心不服。
不过五娘又说要来远瑛堂,这次竟然舍了那几个一等丫鬟,单单让她随着,一路过来,又是劝慰不断,还说她受了委屈,特意带她来让宋嬷嬷安慰安慰。
冬雨心头倒觉得妥帖了,怨气消了一半儿,不免也有些担忧。
这时她也意识到自己这次又急躁了,没沉住气,生怕祖母责怪。
这不果然,祖母的目光甚为严厉……冬雨心虚地垂眸,一双小手下意识地摆弄着裙子上系着的缎带,抿着嘴唇,恢复了乖巧的模样。
大长公主瞪了旖景一眼……自从春暮那事之后,孙女儿分明就对阿宋有些芥蒂,前次丫鬟晋等的事儿,也是拿住了阿宋的谦辞,顺便提拔了夏柯,这些个小手段瞒得住别人可瞒不住她。今儿个怎么会这么体贴,为着底下奴婢的一些琐事,顶着日头过来,专程与阿宋致歉?也不知那颗七窍玲珑心,又是在盘算什么。
尽管心里头跟明镜似的,大长公主还是顺着旖景的话说了下去:“看看冬雨,哭得两眼跟水蜜桃似的,着实是受了委屈,好孩子,快别憋着,有什么委屈尽管说给我听,让我来评评理儿,若真是那些人的错儿,当罚还是要罚的。”
这一下,别说冬雨有些着慌,就连宋嬷嬷也是心头一紧。
其实那些个闲话,宋嬷嬷自然是一早就知道了,尽管心里窝火……自己威风凛凛,难免会引那些贱婢眼红,别看往常一个两个都上赶着巴结,到底有些妒嫉,这才借着腊梅的由头私下里议论,可嘴长在别人身上,她也有些无奈,难道还能为了这点子事去公主面前说嘴不成?连律法都还有刑不罚众一说呢,更何况国公府里。
再说大长公主的性情,宋嬷嬷自然了如指掌,只怕是让她知道自己苛刻奴婢,心里也会不喜,更不可能为了自己去责罚众人了。
不过心怀饶幸,想到在远瑛堂,那些丫鬟忌惮自己,不敢公然在公主面前嚼牙,等几日一过,这些传言就慢慢散了。不想冬雨这丫头竟然这般沉不住气,居然是她惊动了五娘,还闹到了远瑛堂来!
宋嬷嬷心里焦灼,可一时也没有办法,见冬雨默不吭声,只得将那张长脸又沉了一沉:“实在是不知规矩,往日我的教导都被你当成耳边风不成?什么事也敢烦扰主子。”正想着斥责几句,将事情抹了过去……“阿宋,冬雨毕竟还是个孩子,心里头既有委屈,还是别噎着的好,你也太严厉了些。”大长公主缓缓一笑,又面向冬雨:“好孩子,别听你祖母的,她不心疼你,还有我替你作主呢。”
冬雨也是无可奈何,微微抬眸,见五娘与大长公主都是满面关切,两双眼睛都盯着自己,实在是蒙混不过去,方才用细如蚊蝇的声音,草草将那场争执说了一回,自然隐瞒了自己恼怒之下,口不择言怒斥五月她们非议主子的话。
旖景微睨明眸,瞧见宋嬷嬷铁青了面色,心里着实解气,其实冬雨就算没闹这么一出,她也会想办法让这些议论传到祖母耳里,不过有冬雨“协助”,倒省了她一场麻烦。
先让腊梅立功,把忠勇的名声传开,再将宋嬷嬷苛待奴婢的事情抖露出来,一番安排,不过是为了不露痕迹地让祖母得知这事,给宋嬷嬷施压,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动辄毒打家奴。其实要达到这个目的大可不必这么复杂,难的不过是要隐藏自己,不让宋嬷嬷察觉到自己对她的戒备与芥蒂。
一切顺利,这次又是她小赢一局。
大长公主听了事情始末,脸上的祥和便寡淡了下来,微抬凤目,扫了宋嬷嬷一眼。
宋嬷嬷立即警醒,咳了一声:“就是为了这些芝麻绿豆的事儿,你就敢烦劳主子?真是不知规矩。”
冬雨便噤了声儿,把脸埋了下去,心里的悔意绕青了肠子。
旖景却是满面歉意:“嬷嬷,这我可得说句公道话,若不是冬雨一心为您着想,也犯不着为这几句闲话就与旁人绊嘴,原本是我过意不去,才想让她跟我过来散散,也好教你们祖孙说说贴心话,消了心里的委屈,这下可好,反累得冬雨又受了一场斥责,越发让我过意不去了。”
宋嬷嬷连忙缓了缓面色,笑着安慰旖景:“五娘心善,一意为冬雨着想,老奴心里感激不已,不过冬雨年少无知,就该好生约束,五娘也别太惯着她。”
这算什么呀,对她的“惯”以后还多着呢,旖景心里奚落一句,却回以婉然一笑:“原本我早有打算,让冬雨专管书房的事儿,那日一提,转头竟又忘记了,可巧今日冬雨受了委屈,合该用这事儿来弥补,祖母,您看可好?”
大长公主自然不会否定:“上回就说绿卿苑的事情由你自个儿处置,我可不愿再操这闲心。”
宋嬷嬷这会子却开心不起来,恭恭敬敬地道了谢,又听旖景笑着嘱咐冬雨,说以后就别再沾手那些笨重的活儿,打理好书房就成,终究还是狠狠瞪了冬雨两眼:“五娘对你这般照顾,不过是看在我一张老脸的份上,你可得仔细当差,以后可别再轻挑胡闹,莫看着五娘宽和,就学着那些不知好歹的刁奴那般张扬。”
大长公主似乎才略微缓和了不愉的神色,淡淡一笑,对宋嬷嬷说道:“好了,你们祖孙也去一旁说说话,也好让我与景丫头叙叙天伦。”
宋嬷嬷见大长公主没有追问腊梅的事儿,方才松了一口气,领着冬雨出了后庭,玲珑自是度出太夫人的心意,先是打发了一旁的小丫鬟,自己也远远避在一侧,那样的距离,就算有顺风耳,也听不到两个主子的言谈。
大长公主这才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伸出保养得宜有若脂玉的手指,戳了戳旖景略微有些细汗,却显得越发晶亮的额头:“你这丫头,今日耍这么一场猴戏,又是为了哪般?”
旖景也不再装模作样,笑得分外灿烂:“我就知道瞒不住祖母……实在是听了那些议论,为腊梅纠心得很,孙女儿私下问了夏柯,她家不是与宋嬷嬷亲家住在同一个院儿里吗,因此也认得腊梅,据她说那些话原也不假,宋嬷嬷待家中奴婢实在有些……严厉太过,腊梅的姐姐就是被打断了肋骨,也得不到救治,就这么没了性命。我起初也不信的,还疑惑着若真是如此,腊梅怎么忍得住,若换作是我,干脆跑去官衙敲状鼓,也得为姐姐申冤。”
大长公主挑了挑眉:“你这么以为?”
旖景一叹:“后来转念一想,才知道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她们姐妹是宋嬷嬷的家奴,就算受了责打,也没有触犯律法,官府哪里会受告……再说,这奴婢告主,若非主家谋逆大罪,奴婢就得先受杖刑,多数就被活活打死了,还怎么申冤。”
这丫头竟然还研究起律法来?真真是性情大变,大长公主心下惊异,忍不住又挑了挑眉,却见旖景满面肃然:“我只是觉得,祖母与母亲都是待下宽和,与人为善,家里下人就算当罚,也多不会遭打,更遑论不问青红皂白地把人往死里折磨,那位腊梅姑娘一心护主,甚至不惧盗贼以匕相胁,可见是个忠勇的,往常又能犯什么大错?却屡遭责打,委实太可怜了些,我知道宋嬷嬷是祖母身边儿得重的,故而也将她当作长辈,不敢指责,但心里实在不忍,这才借着冬雨闹这一场,好让祖母得知了这事儿,祖母一贯心善,定会约束着宋嬷嬷吧?”
说完,微仰着一张小脸,两只乌黑明亮的眼眸可怜兮兮地盯着大长公主。
看着孙女儿有若玉兰花般明丽的容颜,脂粉未施,清新秀雅,那柔长有若翎羽的乌睫,被廊外的艳阳镀上一层亮金,越发显出明眸清澈。年方十二,分明稚弱,可已经有了同龄人远远不及地周密心计,却还维持着稚子的真诚善良,这一刹那,忽然惊觉岁月无声地飞逝。
大长公主想起当年的自己。
曾几何时,也是只知母亲膝下撒娇乞宠的幼稚孩童,哪里料到最险恶的事,会于一夕之间无声无息地发生,记忆里永不曾忘却的那个秋夜,下着一场温柔的细雨,仿若银针撒落乌瓦,绵绵细声,伴着她缤纷的梦境,逐渐往深。却忽然被焦急地唤醒,睁眼便是母亲惊惶的脸,以及纱窗外隐隐晃动的火光,不知是不是雨已经停了,还是远远传来的兵戈相击掩盖了雨声。
那一夜,是她童年的仓促终结。
生死一线,才与母亲兄长逃离凶境,紧跟着是险象丛生的千里逃亡,从此远离,她所熟悉的一切。
又仓促地走进了烽火连天的岁月,走进了她的豆蔻年华。
第一次用手中的利匕,果断地刺入敌人的胸膛,她永远记得那双惊恐而不敢置信地眼睛,在须臾之间,变得死寂。那一年,她也是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