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嬷嬷已经是紧张不已,下意识地将掌心握紧,额头上凝结着黄豆大的汗粒。
旖景瞧得分明,心中也莫名地紧张。
如果对手果真这般狠毒,她更不能掉以轻心。
“祖母,莫不如叫了八妹乳母问个清楚,这到底关系着一条人命。”旖景说道,瞧见宋嬷嬷眼底飞速掠过一道阴沉。
“阿宋你去,把人带来。”大长公主沉声吩咐。
要说八娘这位乳母,原本也奶过二郎苏荏,并非是家生奴婢,当年张姨娘怀着苏荏,生怕国公夫人婉娘害她,哭闹着要自己寻乳母,婉娘良善,再说并没有加害妾室的狠心,便由着张姨娘买了这位蒋氏。
蒋嬷嬷历来得张姨娘信任,在金桂苑里,也是个张扬跋扈的主儿,可今日这场风波,却让她挨了一顿板子,听说要连同张姨娘一起被打发到庄子里,更是心灰意冷,匍匐在大长公主身前,只磕着响头,却不敢求饶,看上去实在不像能狠得下手害人性命的角色。
旖景不免有些疑惑,难道是自己多想了?
这时再看宋嬷嬷,见她已经彻底轻松了下来,再不见刚才的紧张阴森。
旖景未免更加犹豫,难道刚才只是错觉?
还是宋嬷嬷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有了对策?
蒋嬷嬷听了大长公主的质问,解释得倒有合情合理:“奴婢本就陪着张姨娘说话,当时银钗也在一旁,忽然就听见了院子里嘈杂一片,奴婢扶着姨娘出去,便见二夫人领着十多个丫鬟婆子来,见了银钗就指着鼻子骂……奴婢担心出事,才劝着银钗去后院里躲躲,安慰了她几句……后来听见前头打闹起来,奴婢这才去帮手……当时所有人都在前院儿,只除了银钗,她又一直在哭……所以奴婢一听说淹死了人,自然就想到是银钗。”
“奴婢往常就喜欢银钗的性情,还想认了她做干女儿的……这事情金桂苑里的丫鬟们都晓得……太夫人,奴婢怎么会对银钗起那等毒心……分明就是,分明就是二夫人逼死了人……”
“大胆刁奴!说的什么胡话,明明就是银钗自己做了丑事,没脸见人才投了井。”不待大长公主斥责,宋嬷嬷已经一声断喝。
于是那蒋嬷嬷就又开始磕头不止。
这么问也是问不出什么来,再加上银钗已经死了,如果再追究,只怕会引起议论纷纷,传出更多的难听话来,大长公主思量一阵,便让宋嬷嬷带了蒋氏下去,决定就此结束这场风波。
旖景也认为仅凭着蒋嬷嬷的那句话,实在说明不了什么,究竟有没有蹊跷,还得暗中追查才是。
祖孙俩再没提起这些沉重的话题,待厨房送来点心、清粥,旖景也陪着用了一些,红雨就兴高采烈地来了远瑛堂。
显然她已经听说了即将调职的好事,悉心拾掇了一番,梳的是垂挂髻,佩着玉翠花钿,一身朝气洋溢的茜草色细纱襦裙,纤腰由石榴橙的绣带松松束就,虽说身量尚有不足,眉目略带稚气,福礼却行得稳重规范,一双黑亮的眼眸规规矩矩地垂得恭谨,举止得仪,不急不缓,大方得体。
大长公主看在眼里,显然十分满意,招了红雨近身站着,细细问起松涛园的情形,那丫鬟自是答得干脆利落,条理分明,唇角使终带笑,语音里带着少女特有的轻脆活泼,实在赏心悦目。
伶俐又不失稳重,难怪前世时能得自己欢心,旖景在心里由衷地评价,眼角斜向宋嬷嬷,见她一脸的慈和欣慰,想来对红雨的表现十分满意。
旖景轻轻一笑:“不知红雨是哪月生辰?”
这话似乎有些突然,宋嬷嬷不由看向旖景,当然只看到她温婉的笑脸,和少女略带着好奇的神情。
红雨依然巧笑嫣然:“回五娘话,奴婢是腊月生人。”
“那今后就叫你冬雨吧。”旖景似乎心血来潮,随口就赐了名儿。
宋嬷嬷与红雨。不,现在已经是冬雨了,祖孙俩个,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万分欣喜。
虽说奴婢的名儿皆可由主子改赐,可谁不知道绿卿苑里,唯有一等丫鬟才用春、夏、秋、冬,三月生的春暮、七月生的夏云、十月生的秋月、秋霜,现在又多了一个腊月生的冬雨。
看来五娘对冬雨的确是满意的,印象甚佳,虽然眼下还是二等丫鬟,一旦一等丫鬟有了空缺,冬雨便能晋等。
五娘的这个暗示,委实让宋嬷嬷称心如意,冬雨大受鼓舞。
因此当冬雨随着旖景与秋月回绿卿苑,再看那道熟悉精美的垂花门儿,无端的觉得兴奋与安慰,似乎切实看到了祖母描述的锦绣前途,就在这道门里铺展开来,只待她莲步轻踏,便能直通青云。
祖母与父亲说过,她原本不应为奴为婢,原本就当锦衣玉食。
虽然一路行来,撑着绢伞的手臂已经有些酸痛,可冬雨却依然巧笑嫣然,不觉丝毫疲累。
一行三人,在青竹相伴的小径里慢慢地走,十余步后,恰巧碰见了两个粗壮的婆子,提着莺声的胳膊健步如飞地迎面而来。
莺声显然经过了一番挣扎,发散衣乱,脸上抹的一层厚厚的香粉,被涕泪冲刷出两道清晰的沟痕来,这时似乎已经筋疲力尽,由着两个婆子拖着她走。
可一见到五娘与冬雨,莺声顿时就像重新打了鸡血。
狠命一挣,把右边的婆子推了一个趄趔,踉跄着几步奔到了旖景身前,往地上一扑,便是一声惊天动地哭喊:“五娘,看在奴婢尽心尽力侍候您这么多年的份上,就饶恕奴婢一回吧……奴婢已经知错认罚了呀,求求五娘给奴婢说句情儿,莫要将奴婢赶去庄子里。”
那婆子险些崴了脚,端的是怒由心生,便要去堵莺声的嘴,不妨却被莺声一口咬在指头上,痛得倒吸冷气,又一眼瞄到小主人沉肃的神情,更恨莺声不省事,正要上前收拾了她,却见旖景手臂一挥,懒懒地抛下一句话来:“好歹主仆一场,嬷嬷就由得我与她说几句话。”
两个婆子一怔,便站在了后头不动,莺声却像是见到了希望之光,膝行向前,趴在旖景膝下:“五娘……”
“你是不服?认为自己错不当责?”旖景稳稳立足,居高临下地逼视着面前的莺声。
“不,奴婢不敢,奴婢知道错了,不该顶撞春暮,不该偷奸耍滑,不该责打丫鬟,奴婢早已经知错了,这些日子以来,奴婢也认了罚,不敢再犯,五娘待下人们历来宽容,就恕了奴婢这一回吧……”痛哭之余,莺声的目光却不可抑止地瞄向冬雨,希望她能开口替自己求情。
今早把鞋子交给宋嬷嬷,已经当面提起调去松涛园的事儿,宋嬷嬷虽不曾一口应下,也是笑意深浓,还赞自己绣艺出众,看得出来煞废一番心思,想来心里已经是应了的,这会子红雨来此,难道不是让自己去松涛园?
莺声显然不知,她这根柴火,已经被人抽了出来,随手丢弃。
旖景冷笑:“你口口声声说知错,说出的话却是狡言推讳,心里分明认为既然已经认罚,就不该被赶去庄子。”
难道不是这样,一月期限眼看过了大半,任谁都不甘心在这时被罚去庄子。莺声心下不甘,虽不敢辩驳,却牢牢看着冬雨,迫切的神情再也掩示不住。
旖景当然没有错过莺声的目光,便略侧了脸,笑看着垂眸静声,微微有些不自在地冬雨:“你提醒一下莺声,她究竟********,是否当罚?”
冬雨怎么也没想到旖景会有这样的交待,举着绢伞的手臂就狠狠一颤,阳光斜侵,落在旖景的脸上,引得她秀眉微蹙。
秋月非常体贴地接过绢伞,重新替旖景遮挡,笑看着冬雨,与一脸茫然,却还没有放弃希望的莺声。
这可是主子第一次吩咐的差事,万万不能掉以轻心,可真要让自己与莺声对质……冬雨的目光看向莺声……罢了罢了,模竖自己也没应诺她什么,一切都是莺声自作自受,谁教她心思不纯呢?
也没什么好心虚的,眼下赢得主子的信任才最重要,一个就要被赶去庄子的丫鬟,还能翻得出什么浪来?
冬雨笑着应诺:“是,奴婢遵命。”
再看向莺声,轻轻一叹:“姐姐也是府里的老人了,当知规矩家法,却偏偏还做出这么糊涂的事来……既然知错,就应老实本份地受罚,何故又生出那等心思,你频频来松涛园寻我,转弯抹角地说什么羡慕,我原本还不知你的企图,不曾想你却是存心调去松涛园……咱们为奴为婢,本份忠心原是根本,背主实在罪不可恕,也是主子宽仁,还给你留了条后路,不过是让你去庄子里……若是认真依照府规,莺声姐姐,你这般行为,就算是交给人牙子再卖了,也不算重。”
好比莺声这般年岁的丫鬟,一旦有了“背主”的污点,若是落到人牙子手里,再去什么高门望族,做个养尊处优的二等丫鬟自不肖想,多数就是给手里有几个闲钱的市井之徒做个小妾,或者干脆被转手卖去妓坊,无论是哪种下场,都是一般地凄凉。
罚去庄子里,虽说月钱少了,活计多了,再不能养尊处优,可是与老子娘还不至于骨肉分离,等过上两年,配个勤快的小厮儿,平平淡淡着,也是衣食无忧的。
冬雨认真以为对莺声来说,主子们实在是太宽宏大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