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渐亮,苍青如水透进窗纸里,虚浮于残照微微的光影间。
大红罗帐里露出的一角长衣被人拽了进去,须臾,罗账掀开,身材壮硕的中年男子一边系着袍带,一边站了起身,弯腰拾起瘫在地上的氅衣披上。
罗帐半开处,是柔媚而娇懒的女子在说话:“这么早就走?你又不是官员,还得赶着宫里去上朝不成?”
男人转身,拍了拍女子侧躺在枕上不及一握的精致面颊:“这时辰才赶去上朝,怕是得被问罪了。”
女子就着那手懒洋洋地半坐起身,靠在男人的肩上:“就这么走?不留下点念想。”
忽地就觉腕上一凉,再一垂眸,便见纤纤玉腕上多了个金灿灿的虾须镯,女子眉弯若月,眼角斜媚,似剜似嗔地一个秋波。
“等做成了那事,多少好处给不得你,贪这些小便宜。”男人操起案上的一盏冷茶,囫囵漱了漱口,并不急着走,而是大马金刀地坐在圈椅里,看向仍是****半露的女子:“小嫚,抛却这些利益,你不是要整治咱们怡红夜莺么,仅靠你的手段,这辈子也别想得逞。”
见女子那娇媚的秋波一敛,眼底的鄙薄与不愤坦露无遗,男人唇角一扯,似乎带着些嘲讽:“你自己也清楚,眼下便是那些达官贵人,等闲也动不得她,为何?无非是因为她身后两大靠山罢了。”
小嫚冷哼一声:“奴家知道,荣王与楚王世子……荣王倒是常来,那又如何?再怎么宠她,不过就是个娼妓罢了,终有腻烦的一日,这可是烟花地,我就不信,她能长宠不衰。”
“莫非你打着荣王或者世子的主意?我劝你还是算了。”男人更是冷嗤一声:“你何尝见过荣王留宿勾栏?人家与杜宇娘那是‘君子之交’,你理解不了,更休想夺宠,至于楚王世子……他来这处更是别有隐情……否则怎么会回回只见杜宇娘,对旁人全不理会?罢了罢了,那些事与你无干,你也不需知道,我只要你句实在话,干还是不干。”
小嫚这才懒懒起身,略整了衣物,披着件夹袄,与那男人隔案而坐:“凭你?也就是商贾罢了,能助我血恨?你怎么与宗室作对?”
男人轻笑:“凭我当然不能,但我后头的人……只要你做成这事,我主子就会想办法,让你也有个皇子在后头宠着,这位可是当今天子的亲儿子,岂不比什么荣王、世子更加显赫,到时,你大可在千娆阁里呼风唤雨,磋磨个把妓子,岂不是易如反掌?这些个权贵,都精明得很,怎么会为了区区玩物得罪天之骄子?那时你就算折磨死杜宇娘,也没人敢说你一言一句。”
小嫚怔住,一瞬,眼睛里才蹦烁出火星来:“此话当真?你真能让我接近皇子?”
男人轻轻一笑:“我有必要骗你一个妓子?”
“那我答应你……”小嫚高挑着眉,秋波满漾。
男人心满意足地离开。
小嫚坐了好一阵,才挪到妆镜前,手持桃木梳,无比轻柔地梳理那柔长的乌丝,挽好发髻,又看着昏黄的镜面里,那张如玉质般剔透的美颜,指尖贴着鬓角抚向樱唇,在上头轻轻一摁。
她有不逊莺雀的婉转歌喉,与不差西子的娇美容颜,不过因身世可怜,明珠蒙尘。
若将来,真能接近那天之骄子,必能争得宠爱。
那些大家闺秀,就像泥塑的美人儿,看着高贵,又怎敌得上她风情万种?
欣喜的神色渐渐布满眉梢与眼底。
在这之前,无非就是屈膝折腰罢了,又能算得了什么?
小嫚冲镜中的自己媚媚一笑。
这日杜宇娘正在屋子里梳妆,听见门外两声剥啄,那“进来”二字尚未出口,门已被推开,披着素面浅碧色斗篷的小嫚袅袅婷婷入内,未语,先是两眼含泪,忽地双膝跪地:“宇娘,是我不该……我爱慕江郎,因而心怀不甘,才在你背后使绊……你从未害过我,反而多有照顾,我不该因为心里哀痛,就对你横加指责……我知道错了,宇娘,我真不想就此与你疏远……只要你原谅我,我情愿做你身边婢女……”
杜宇娘看着面前哀哀哭泣的女子,半响没有回过神来,等回过神来时,已见小嫚叩下响头去,连忙扶了起来,却不知该说什么,终于只是一叹。
“这是什么?!”
王府并不常开的正院大厅里,因为今日有新妇认亲上茶,再一次“济济一堂”,这时瞪大了眼睛问话的是小谢氏,她几乎是从圈椅里一跃而起,活像见鬼了似的,直盯着旖景让春暮呈上,递给江月的那一盒子药。
虞栋见那事物,脸色也是一黑,却咳了一声,责备小谢氏道:“一惊一乍地成什么话,景儿不是说了么,是给二郎媳妇的补药。”
她当然知道那药!世子妃刚刚说得清清楚楚——“这是上回祖母心疼我,赏赐给我补身子的,可惜我一时用不上,想着这药放的时间长了也不好,到底是祖母的心意,可巧二弟与弟妹大婚,正好转赠给二弟妹,二弟妹用了这药,说不定明年这时,祖母膝下可就有个曾孙子了。”
什么“补药”,还不是当日她通过祝氏的手,打老王妃那儿过了一遭,送到世子妃手上的绝嗣药!
难道是被这妖孽洞悉了真相?
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小谢氏几乎摁捺不住,强忍着才没有质问一旁的祝嬷嬷——贱人,难道是你背主?!
黄江月莫名其妙,直觉事有蹊跷,一时不知该不该接的好,求助的目光便看向身边的虞洲,虞洲更是莫名其妙,他压根不知道这事,见母亲反应太过奇异,连老王妃都察觉出来蹊跷,蹙着眉盯了过来,连忙说道:“愣着干嘛,是长嫂一片心意,还不接着道谢。”
“慢着。”小谢氏一步上前,袖子的手指直颤,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把面前笑得如沐春风的世子妃一胳膊搡出门外,挤出来的笑容比冰霜还冷:“景丫头,这可是祖母赐给你的东西,怎好转赠?”
在一旁侍候的祝嬷嬷这时也是心惊胆颤,不知世子妃这会子把药光明正大地“送还”二房是个什么意思,难道只是发泄心里的郁火,也让二房得个晦气?世子妃这般倒痛快了,自己可怎么办?
老王妃这时也反应过来,有些孤疑地看向旖景:“景丫头,你刚才说一时用不上……”
旖景微微一笑,正想说她盘算那一番话——昨晚虞沨把这盒东西摆在她面前,让她当作“茶礼”送给黄江月,她略一转脑子,想起她家阁部说过要让江月输在最初的话,就明白了她家阁部打的是什么主意,两人并没就此“阴谋”详细交流,不过长者赐不敢辞,再加上老王妃抱孙心切,她这么长时间没有服药,总得给个说法,于是先就思谋了借口——无非就是胡诌个身子虚寒,得调养上一些时日,原想着无碍,才没说出来让祖母担心,哪知最近诊脉,竟还需调养半年,故而只好割爱云云。
只她话未出口,却被虞阁部抢了过去:“祖母,您也清楚,孙儿曾身中剧毒,清除时尚不久,清谷先生早有叮嘱,孙儿身体彻底好转前,恐怕会害及子嗣康健,故而不敢大意。”
这意思就是短时之内,还不能生儿育女,否则孩子只怕会有后遗症。
一句干脆利落的话,彻底堵塞了小谢氏等着旖景日久不孕,谋算着说服老王妃逼迫世子纳妾的路。
老王妃立即关切询问,得知过上三年两载即可无碍,才放下心来,笑着对仍旧不知如何是好的江月说道:“也是景丫头的心意,月丫头就接着吧,可不能轻怠,明儿个起就让人煎了服用,争取来年就让我抱曾孙儿。”
黄江月还不知道这是绝嗣药,满面娇羞地接了过来,又听旖景说道:“祖母,我从前可知道阿月最惧的就是服药,那时候她发热,一连好些天,连话都说不出来,却还将药汤留下一半倒进痰盂,可怜巴巴地用眼睛哀求我别告诉了三舅母……您可得看着她,仔细她又怕药苦浪费了咱们一片苦心。”这话说得如同打趣般,并不让人觉得有什么逼迫之意,就连黄江月,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妥。
虞沨一听这话,明白过来旖景这是完全领会了他的用意,生怕有什么变折,才想出这么一着狠棋。
唯有小谢氏满腹怒火,烧灼得一双眼睛都透出暗红来,狠狠盯着旖景——这个毒妇,是存了心的要看洲儿绝嗣!反对的话正要脱口而出,不想虞栋却一反常态,插手起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来。
“如此甚好,横竖二郎媳妇早早都得去荣禧堂,便劳母亲嘱咐煎了药,看着她喝下才好,这些孩子,仗着自己年轻,对身体总有轻视,由母亲监督着,她们才不敢疏怠。”
旖景心下暗暗一哂——果然,这么一逼,虞栋就摁捺不住,看来他对西南苗家的“毒术”相当放心。
小谢氏却没有这么“通透”,一家人才回梨香院,也不顾虞洲与黄江月两个还在,迎面就问了出来:“二爷,你明知那药会让人绝嗣,怎么还一口答应下来?”
虞洲夫妻方才大吃一惊,便听小谢氏口沫横飞地把事情仔细说来,一边诅咒旖景心怀叵测不得好死,一边怒骂祝氏两面三刀,咬牙切齿地要把她一家发落。
虞栋忍无可忍,重重拍了一掌茶案,才让屋子里随着那声巨响清静下来。
“今日这桩事不过巧合罢了,这药外人绝对察不出蹊跷,或许是景丫头到底信不过外人手里东西,才找了这么个由头,今日逼着老王妃监督二郎媳妇用药,更像是试探,咱们一反对,岂不让她笃定了事有蹊跷?他们若真察出那药有蹊跷,怎么会放过祝氏?祝氏不过就是个奴婢,有了这等实据,收拾起来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虞栋十分坚信,因他换身处之,认为一旦发现药有蹊跷,必会刑逼祝氏,让她交待出背后指使,哪怕仅凭奴婢之言不能定他堂堂宗室之罪,心里也会有个确实的防范。
总之不会什么都不做,却在这时把药送还,倘若虞沨夫妻明知这事是二房所为,怎么会以为江月会乖乖服药,把这么重要的罪证交还,这脑子是被滚水烫过吧?
怎么看虞沨夫妻也不是脑子残疾的人。
虞栋这才笃定,他们尚且瞒在鼓里,并不知道这药里有什么名堂。
或者真是巧合,或者他们有所戒备,找人察验过那药,却没有结果,心里孤疑,到底不敢自己服用,趁着这个机会,才交给江月,欲试探祝氏与他们二房的反应。
“就算如此,阿月也不能真服那药呀。”小谢氏问出了句关键问题。
“这药有一月的量,得服三分之二才会有效,洲儿媳妇先用个一、两日自然无碍,我自有计较,你们放心,今日景丫头提出把药放在荣禧堂,对我的打算刚好有利……我看祝氏不敢乱说话,这药到底是她给出去的,再者那时她子女还在谢家……你这就去警告祝氏,虽说眼下她的家人已经回了王府,不过就是几个奴婢,咱们要他们死,简直易如反掌,若她还想活命,必须咬紧牙关,哼,这事总有人要背责,不是虞沨夫妇,就是她祝氏,总之没有实据,咱们是一身清白。”
虞栋冷笑,这才将他的打算压低了声音说来。
一家子“蛇虫鼠蚁”顿时眉飞色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