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名门望族的婢女,尤其是在主子身边侍候的大丫鬟,若能守矩无过的挨到嫁龄,有些义气大方的主家一般会替她脱籍,或者允人自行婚配,或者主家作主寻门家底富裕的良民,更有得了机缘的少数,甚至会嫁入官宦、商贾人家,自己也享享呼奴唤婢、扬眉吐气的日子;就算差上一层,多数也能配个受重的管事,不再为油盐酱醋、四季衣裳操心,也算养尊处优。
其中十有一、二,被主母看中成了姨娘抑或儿子们的预备姨娘,例如雪雁。
对于她而言,自然就没了其他选择——自行婚配肯定是不肖想的,一旦放了出来,或者主家将她直接配给他人,不可能是富裕之家,别人也不会接受个失了清白的女子为妻,只能是家仆,因为不能逆主而无可奈何地接受,始终会认为雪雁得罪了主子才被打发,心里存了晦气,又不奢望得到什么实际的好处,哪会让雪雁“养尊处优”,多数会“水深火热”的对待。
这些丫鬟能成一等,虽明面上仍是奴婢,实际吃穿用度却比那些小家碧玉还强,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哪能挨得外头的粗陋,故而不少人家,一旦主子院里的贴身丫鬟犯错,别说交给人牙子发卖,就算打发去庄子,或者干脆削了差使遣返私家任由父母许人,都有受不住嘲笑和劳苦投井投缳的。
更遑论雪雁这样的“准姨娘”,一旦遭贬出来,闲言碎语没准都能将她逼到绝路。
故而二娘的想法虽好,要实现却大不简单,她才一说,旖景就提出了关键,雪雁自己是否乐意。
她若是不愿,一哭闹起来,二娘只怕还得担上“好妒不贤”之名儿,雪雁到底是周太太从前默准的,她本身并没有犯错,张扬开来对二娘只有不利。
“我起初一听说前院书房有雪雁这么一个人,气得五脏生火天灵冒烟,不管不顾地闹了一场,那丫鬟倒吓得颤颤兢兢,又因为四郎和我闹起别扭,住在书房里头不肯回屋,雪雁吓得不敢近身,闭门装了十多天的病,这回干脆被调回了内宅,放在院子里侍候,她更是小心翼翼,我瞧着,但凡茶水吃食,她是一个指头都不沾,遑论在我跟前,便是在吉祥几个陪嫁丫鬟面前,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这时男子纳妾虽是明正言顺,可在多数世宦诗书之家,只要家风正派,一般娶妻不到一载,或者正妻无孕之前,都不会先提纳妾的事,少数寒门为了攀娶显贵女子,甚至定下明文家规,娶妻七年无子方允纳妾,周家虽不是寒门,可也属望族世家,家风正肃,兼着二娘到底是勋贵嫡女,雪雁虽然早得了默准,这一年半载也不会给她名份,二娘那么一闹,雪雁大概也晓得主母不好相与,心里忐忑不安、颤颤兢兢也是人之常情,若这会子被人寻了错处,打发她出去她也没地喊冤。
不过仅凭这点,实在不好说雪雁是不是本份人。
“我听长嫂说过,雪雁不是家生子,外头买来的丫鬟,从前在婆母跟前侍候,因着稳重伶俐,才调去侍候四郎,后来就长了她的月钱。”二娘又说:“小姑姑不是建议我先看清楚她的品性么,我虽不耐烦,还是找了她来说过一回话……她哭诉起身世,倒真是个可怜人,她是五岁上下被拐子拐了来锦阳,家是哪里人都说不清楚,只记得父母死得早,上头有个哥哥……拐子把她卖给人牙子,好在卖来了周家这样的门第,有嬷嬷教管着,从小倒学了些大家规矩。”
二娘喝了口茶:“我看她哭得梨花带雨,越发楚楚苦怜,心里虽有些同情,更觉得窝火,四郎可就怜惜这类外表弱不禁风,实际又孤苦伶仃的……一时没忍住,脱口就问她,我真心容不得侍妾,她若坚持要留在周家,将来最好别让我寻着什么错处,一辈子循规蹈矩的话我倒无可奈何,不过让她想清楚,将来就算生了庶子庶女,成了姨娘,子女也不能由着她照管,这可是望族的规矩,嫡母教养子女那叫贤惠,谁也挑不出理,她若是私下接触子女,我立马把她打发。”
旖景险些被茶呛到:“二姐姐,你真这么直接?”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怕她说去四郎跟前。”二娘叹了口气:“哪知她听了这话,眼泪也吓住了,往地上一跪就是磕不断的头,说她本不抱这样的想法,期望的是将来主子恩典,许户殷实人家,哪知婆母当年看重,才与四郎……跟着又说希望我怜悯她孤苦无依,赐她一条出路,能脱了她的籍,赏个几十两银子,或许能找个老老实实家境贫寒的庄稼人收容,不求富足,只要不磋磨苛刻了她,能自食其力也就罢了,若有那样的人儿,她倒愿意出去,并跟四郎说明,是她不甘为妾,自请求去。”
蹙眉思量了一番,这才说道:“若她真愿如此,倒还简单,像她这样的情况配给周家家奴不大合适,若脱了籍,又有这么一笔资财,或许真能找个本份人……虽雪雁已不是清白的身子,可一旦嫁了过去就能改变家境,说不定有不介意的人。”
这世道上,有那些贫民虽不是天生贪财,可因为家境贫寒,因为各种原因没有耕地,不得不租种富家的田地或者出卖劳力为生,再加上点天灾人祸,实在不能自给自足,许多连娶妻生子都是奢望,或许对于他们而言,并不太在意女子的贞洁。
“我想的是答应了雪雁,先让她把这意愿知会了四郎,我再想办法替她找个合适的人,其实最好还是家奴,只要能干本份,又是心甘情愿的,我大可给两人恩典,替他们都脱了奴籍,置上百来亩田地、一处住宅给他们安居,也不算亏待了。”二娘虚心求教:“五妹妹认为可还使得?”
“关键是姐夫乐不乐意。”旖景提醒。
“我当时听了雪雁的口风,自己没忍住,先在四郎面前提了一提,他倒没有反对,只叹了句强扭的瓜不甜,有些忧郁。”二娘磨了磨牙:“一晚上问了许多回‘雪雁当真这么说’,我倒没提之前那些威胁话,应了两回,再没搭理他,不过我看他过后再见雪雁,眼睛里有些伤感的情绪,我这两日盯得紧,还没让他们寻着说话的时候,五妹妹若觉得这事能成,我回去就和雪雁摊开了说,让她与四郎交待。”
旖景沉吟了一阵,想到事已至此,若雪雁那丫鬟是个奸滑的,怕寻了机会也会去二姐夫面前挑拨,这样的丫鬟更容不得,真莫如尝试一番,倘若雪雁是真心求去——二娘一看就是个不好相与的,雪雁又没有其他靠山,二娘身后却有整个国公府,两个嫁入宗室的姐妹,还有公主祖母和郡主姑姑撑腰,怎么看区区一个婢女出身的妾室今后生活也是如履薄冰,主母既和她交了底,略微明白的人儿也晓得哪条路更平坦有益。
“二姐大可一试,倘若雪雁借这缘故在姐夫面前哭闹,你便说是试探她,果然试出是个挑唆生事人儿,倘若是好的结果,二姐就废废心,给她寻个踏实人儿……最好是你嫁妆里的庄子,各处在当地都买了些下人,说不定就有合适的,好处是知根知底,不至于把雪雁推到狼窝里,能在富足之乡给他们置上能安居立业的家产,倒也算是不错的归宿。”旖景表示赞同。
二娘竟像是松了口长气,整个人又轻快了几分,故而说到另一碴,倒没让旖景听出忧心忡忡来:“相比雪雁的安置,更让我头痛的是你姐夫那懒散的性情,结交的狐朋狗友又多,间天就约他出去花天酒地,我每当一劝,他只说那是风雅事,又称那些人都是世家子弟出身,将来都得入仕,和他们打好了交道,也是为了前程……这些事情我原也不懂,只觉得满肚子都是理儿,可惜成不了句子出嘴,直觉他那样就是没出息。”
说到这里,二娘半个身子趴在炕几上:“五妹妹能言会道,要不你去劝劝……”
这才是难点,她和周姐夫面都没见过几次,再兼着男女有别,怎么好劝他“改邪归正”。
可看着二娘满是期待的目光,想到她的终身幸福,拒绝的话又说不出口。
“这事,或者让我跟世子商议商议。”最终,旖景决定把这棘手的事情交给她家内阁大学士处理。
哪知二娘立即欣喜若狂:“我就等着你这句。”
“五妹夫多厉害呀,连圣上都对他言听计从,忽悠你姐夫还不是手到擒来,再者四郎对五妹夫原就心怀景仰,又十分敬畏,不怕五妹妹笑话,好多回他提起五妹夫,我看那神情,倒比说起什么‘绿珠’‘红拂’还要神彩弈弈,有回还一声长叹。”二娘袖着手,模仿着她家周姐夫的神态:“可惜可惜,如此才华横溢、风华绝代者,偏偏贵为宗室,让人不敢亲近。”
那维妙维肖的模样,把旖景逗得直抖肩膀,暂时忘记她家二姐挖的那坑儿。
“乐吧,我当时也乐得打跌,就说他和五妹夫可是连襟,有什么不能亲近,那没出息的,倒承认他自己才疏学浅了,是怕五妹夫看不起他,说有回得幸,还是五妹夫在国子监任职时候,他混进去听了一堂对策,亲眼目睹了五妹夫舌战群儒,至此又敬又畏,万万没想到会与你家世子成了连襟,这会子还像做梦的感觉,不敢至信。”
二娘狠拍了番虞阁部的马屁,临别前还拉着旖景的手殷殷嘱托:“就这么说定了,我不管五妹夫用什么法子,只要他能让你二姐夫老老实实地和那些纨绔断交,踏踏实实地备考,就算改头换面,我在翁爹面前也落个好,将来若你二姐夫真有幸考得个功名,堂堂正正授官入仕,我可也算周家的功臣,他这么个浪荡子……哼,等我在周家得了长辈们的称赞,站稳了脚跟儿,看他还好意思再提纳妾的事儿。”
旖景稀里糊涂就替虞阁部揽了这么桩有关周姐夫前途与二娘美满的事儿,呆坐着半响没有回神,哪知刚用完午膳,还不及小憩,原本应该在家养病的旖辰又急匆匆地来了王府,一见旖景就是副焦眉灼目、欲言又止的为难样,还没说话,张口就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