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来自对门儿,正是另一个祖母。
大长公主一听来报,心里便有种隐隐的预感,十分不妙。
老王妃一身出行的打扮,发载珠玉花钿冠,锦禙上云纹暗绣,长裙压角一朵紫牡丹,丽而不艳。
大长公主微觉惊奇,她这位二嫂,十分排斥应酬诸事,非有要事,不会串门儿,而来卫国公府,除非赴宴,也从不曾这般悉心装扮过。
只打量老王妃神情,倒也并无“怨尤”,满面是笑,眉目之间更是笼着股小心翼翼与欲言又止。
数句寒喧,老王妃果然言说是要出行,“顺便”来瞧瞧大长公主,却转眼问起了旖景:“景儿怎么不见?”
大长公主只好让玲珑去碧卿苑喊人,心里的预感越发不妙。
旖景听说老王妃在这关头登门,心里也是一沉,便连杨嬷嬷都犯了阵嘀咕——婚期将至,按礼便是双方长辈这时也不便来往,若是亲家突然登门儿,隐隐预兆着婚事会有变折,不过转念一想,老王妃往常行事便多有荒谬,说不定是兴致使然,没考虑周道罢了。
旖景到了远瑛堂,“照例”被老王妃拉着手好一阵赞扬,诸如又长高了,模样又俊了,这等的话。
忽听老王妃长长一叹——
“上元你是知道我的,虽是官宦人家出身,幼年便与家人失散,当时正值战乱,父亲又成了东明朝廷的叛党,楚州山长水远,母亲孤身一人带着我,躲躲藏藏历尽了艰险,便也没受那些个闺阁礼仪教养,连大字也不识一个,后来与家人重逢,蒙高祖恩典,嫁给了你二哥,委实也不惯与贵族们应酬,有时候推脱不过,多得云清帮衬着,才没有闹出什么笑话来,那些个与人交道的礼仪,我一直都没怎么通晓,今日但有冒犯之处,你便看在两家多年情份上,且宽恕则个。”
拉拉杂杂一篇开场白,可见后来的话有多“悚人听闻”。
“景儿,你是好孩子,我心里欢喜,将来成了我孙媳妇,必不会亏待。”老王妃自顾说道:“只有一件事儿,你从前或许也有耳闻,便是镇国公府三娘,那时沨儿身子骨不好,我是有意她的,后来事情没成,三娘却白白搭上了闺誉,便是这时,婚事上也没有着落,到底这事与沨儿也有关联,你宽容大度,便允了她进门儿……”
话没说完,大长公主脸上已是阴云密布了,重重一声:“景丫头出去!”
旖景心里暗暗叫糟——
老王妃心软耳软,又是个糊涂人,最没有主见,但谢三娘和虞洲“有染”的事情她是知晓的,若无人挑唆说服,怎么也不会在这在关头行此荒谬之事,挑唆之人脱不开镇国将军夫妇,而她们的目的,当然不会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祖母性子直率,最忍不住气。
但自己到底没有过门儿,这事情的确不好插言。
旖景只好福一福身,出了次间,当见玲珑正要奉茶,连忙拉住她交待了几句。
大长公主心里头怒火直窜,险些摁捺不住拍案而起,原本谢三娘之事,她且以为是虞沨当年“装病”,以致谢三娘望而却步,还不知后头出了与虞洲那桩,便是如此,旖景尚未过门儿,老王妃就操办起纳妾来了,于情于理,都是不能容忍。
总算玲珑及时入内,才让大长公主在“爆发”边缘险险地控制住情绪,只一张冷脸,已让老王妃畏缩尴尬。
玲珑奉了茶,却并不出去,硬着头皮伫在这一触即发地紧肃气氛中。
大长公主疑惑地看了玲珑一眼。
“太夫人息怒。”玲珑说道:“太夫人吩咐奴婢察的事儿,已经清楚,原本是有人从中挑唆。”
大长公主满头雾水。
又听玲珑说道:“五娘吩咐奴婢去一趟绿卿苑。”
大长公主略一沉吟,猜到是旖景让玲珑来提醒,这事有人在中间作怪,为的便是让自己发火!
得了提醒的大长公主,努力克制,慢悠悠地喝了半盏茶,这才说道:“二嫂,你再是不通交际,既有起初那一番话,应当晓得提说的事太过失礼。”
老王妃抿一抿唇,生硬地陪着笑脸:“我知道,不过我也在想,咱们两家情份原本不同……”
“便是因为情份不同,景丫头还未过门儿,你便劝说她答应纳妾?”大长公主终是忍不住冷冷一笑:“便是小门小户通婚,也没有这样的规矩吧?”
老王妃红了脸:“我也知道这事有些说不过去,但三娘她,到底也喊我一声姑祖母不是?”
大长公主闭目,狠狠吸了口气,平息了几分怒火,尝试着与老王妃心平气和地摆事实讲道理:“谢三娘那事,原本是因她自己当着众人的面诬陷沨儿坏她闺誉,婚事未定就广为传扬,又脱口而出那些‘活不及冠’的诅咒之语,才教旁人侧目,可事过境迁,婚事上头只要家人上心,也没得说嫁不出去的道理。”
眼下一晃数载,当日之事,早已没人议论了。
大长公主笃定:“之所以如今尚且待嫁,想来一是因为世子夫人不是嫡母,并不上心,而镇国公世子又对庶女太过宠爱,稍次一些的家世看不上罢了。”
老王妃立即便为侄媳妇说好话:“不怪我那侄媳妇,委实三娘行事多有轻挑,上元有所不知,她居然私下里与洲儿……又被长辈们瞧见了,侄媳妇对她怎不恼恨,哪里还能……”一见大长公主刚刚缓和的脸色又再满面森寒,老王妃这才意识到说漏了嘴。
连忙解释:“原本也是说假若三娘嫁不出去,待洲儿娶亲,纳她为妾……可眼下洲儿尚未议亲,三娘年龄已大,底下又有几个娘子到了议亲的时候……”
终是难以自圆其说,老王妃沮丧不已:“罢了罢了,我知道我又犯了糊涂,上元且当我今日没来,这话就忘了吧。”
落荒而逃。
大长公主过了许久,缓过神来,竟不知该怒该笑了。
又说旖景,一直在外头徘徊,当见老王妃出来,面色上似乎没有怒意,只有更多的过意不去,才微吁了口气。
老王妃不像镇国将军夫妇,自己大可不必照顾他们的情绪。
老王妃是虞沨的祖母,虽糊涂了些,依然是他爱重的血亲,便因这一点,也不能与她僵持争执。
而小谢氏一番挑唆,当然不是真想达到让谢三娘为世子妾室这么“荒谬”的目的,无非是要让两家生隙罢了。
今日假若祖母一时没忍住,冲老王妃发了火,老王妃一回王府,又因小谢氏挑唆,未免会对自家介怀。
旖景恭恭敬敬地将老王妃送出二门,自是不提刚才话题。
但又被老王妃轰了一道“响雷”。
“景丫头,刚才的话是我没考虑周道,你别上心,但还有一事,原本我今日出门儿,是要去一趟江家的,因你之故,沨儿与阿薇闹了矛盾,阿薇便回了江家,我一琢磨,这事若是一经传扬,旁人也会议论你多妒,江家到底于沨儿有救命之恩……这圣上才一赐婚,阿薇就被赶出王府,岂非有忘恩负义之嫌?你别担心,我这就去接阿薇回王府,必不让这些闲言碎语滋生。”
匆匆上了车,轧轧出了甬道。
旖景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这是什么意思,因她之故,阿薇被赶出王府?
看来小谢氏这段时间没少兴风作浪。
转身,旖景尚且不放心大长公主那头,当到远瑛堂,才知老王妃前脚才走,祖母便去了马场,旖景赶到,便瞧见了那几靶“刺猬”,旖景拍掌叫好,一脸谄媚地直喊祖母威武。
大长公主落鞍,神色依然不豫,旖景跟只哈巴狗似的,脚跟脚好一阵讨好奉迎,才驱散了祖母满脸阴霾,弯着手指往她头上不轻不重地一敲:“人还没过门呢,就这般维护?”终是重重一叹,半搂了旖景去一旁花榭里,抬手顺了顺孙女儿的发鬓,仍是满面担忧:“沨儿是个好孩子,可楚王府里的人事却极为复杂,你也知道有人心怀叵测,老王妃又是这般糊涂,祖母是真不放心。”
旖景连忙肃颜:“祖母也知道,老王妃心软,虽易受人挑唆,可心却始终硬不起来,再者,孙女儿嘴巧,难道在讨巧卖乖上,还能输给旁人不成?老王妃再怎么说,也是真心疼爱沨哥哥的,定会爱屋及乌,孙女儿到底占着便宜,今日孙女儿可不一眼识穿了旁人的阴谋,祖母放心,将来也必不会吃亏。”
大长公主这才说起了老王妃的“失言”,叮嘱旖景,假若将来,小谢氏再拿谢三娘的事儿说嘴,她心里可得有个成算,别让人算计了。
旖景失笑:“祖母放心吧,这事我早知道了。”
大长公主:……
“安瑾无意间说起的,眼下镇国将军可将她当作掌上明珠,孙女儿将来,定会与安瑾好好相处。”
大长公主怔了半响,才无奈地叹了口气:“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我也略微安心,不过一旦受了委屈,可别忍着,任何时候都别忘记了,你有家人为靠,只要站得住理儿,咱们苏家的闺女儿,可不能由着旁人欺负。”
花榭外头,桃李正浓,暖阳弥漫,东风轻柔。
旖景抬眸,见祖母眼角泛润,心中也是一阵潮软,便没了话,只将额头抵在祖母肩头,双手也环绕上去,想到她这一嫁,家里却还有一个善恶不明的继母,府外蹲着满腹阴诡的宋嬷嬷,便是将来察明真相,祖父曾与婉丝的一段过往,对祖母而言,未知又是怎样的辛酸,宋辐倘若真是祖父血脉……一些事情,不得不未雨筹谋,否则,怎能安心?
深思熟虑之后,旖景先与苏直一谈,便将试探黄氏之事细细说了一回:“阿翁,崔姨娘的话我虽不尽信,可这回关于冬雨陪嫁,继母她的行为,已经说明与宋嬷嬷有所勾联,我心里甚觉不安,今日想与阿翁商议,关于这一件事,应当先与长兄交待一声儿,也好让他心里有个防范。”
苏直神情沉肃:“五娘是怀疑,国公夫人意在爵位?”
旖景微微一默:“总不会是为了宋辐,国公府里多个庶子,于继母没有半分好处,我只希望是我多想,但只不过,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苏直深思,也觉得旖景所言不无道理,他到底是个下人,就算诸多防备,也保不住有个疏忽,万一遗祸,将来可没脸去见老国公,五娘虽然聪慧,转眼却要成别家的人,世子将来必会袭爵,眼下又已经入仕娶妻,有的事情,也该让他有个成算。
这事牵涉黄氏,无凭无据之下,卫国公那边还是暂且隐瞒的好,免得结果是捕风捉影,反倒让主子夫妻失和,世子眼看是个稳重的,行事自有章法,仅只是怀疑,也不会不敬继母。
于是这日,旖景与苏直商议一定,便去松涛园找了苏荇细谈。
苏荇听了事情始末,尽管甚是震惊,却也没有排斥否定,细细问了一番枝微末节,到底还是安慰旖景:“五妹安心,这事我既然知晓,必会诸多留意,事非没有察明,也不会冒失张扬,家里有我照顾,定不会让宋嬷嬷奸计得逞,至于母亲,到底希望是咱们过虑了罢。”
话虽如此,可难免想到今年元宵,董音置办的灯楼莫名其妙翻倒一事,虽并未造成恶果,可妻子难免战战兢兢,对黄氏更是言听计丛,千依百顺,便是他顺口一提,称事事依赖母亲颇为不妥,董音也置若罔闻。
原本也没经心,可今日听了旖景那一番话……
苏荇暗自计较,于此,对黄氏的诸多言行更是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