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家并非望族,施德之父施幸原是东明末年一介疱厨,因为北原犯朔,被东明朝廷强征为兵,眼见城池不保,立即丢盔弃甲趁乱逃命,后走投无路,方才投靠了楚州军,至金榕中之父金准麾下。
施幸本乃贪生怕死之人,自是不愿冲锋陷阵拼杀疆场,靠着一手厨艺,与溜须拍马的讨好奉迎,混成了金准“近卫”,虽说表面是个兵甲,实际上做的尽是侍候吃喝之事儿,大隆建国后,他依然在相府“侍候”,说白了就是个没签卖身契的家奴。
但习惯荣华富贵后,又加上大隆渐至国泰民安,战乱平息,眼看金家如日中天为一国支柱,施幸倒也有了“望子成龙”之心,将儿子施德自幼往“文化人”的方向培养,顺利成为金榕中的慕僚,并甚得信重,被荐入仕,一帆风顺就到了五品知州。
施家并无家底,更无皇家封赏宅田,一个知州的年俸不过才三百两银,哪有一掷万金的能力。
不过金相亲信,靠的当然不仅仅是朝廷的俸禄银养活,施德为官多年,“积蓄”自然丰厚,施兰心自打出身便是锦衣玉食,不知油盐柴米,且认为这荣华富贵是理所当然,而并州权贵尽知施德为金相“自己人”,原本没人会以为他“两袖清风”,只要不伤及自己利益,哪会关注施家家底厚薄。
平民百姓多数只知官员权贵皆富有,更是没人在意此等细节,算这笔细帐。
施姑娘一心估名钓誉,更不会顾及“家财外泄”,其实莫说六十万,就算二十万,对施家尽管不难,却也不可能白白捐助,两父女打的主意是以“垄断”为借口,这本金还得摊在几家贵族身上,借着他们的钱,使施姑娘美名远扬不说,从中白白赚了四十万的利,当真是名利双收。
眼下被当场拆穿,堂中那几个成了“冤大头”的贵族自然面如锅底,其余权贵哄堂大笑、讽刺不断,就连堂外百姓也都如醍醐灌顶,这时,没人再信任施姑娘的“大义善良”,那些性情急躁者已经摁捺不住叫骂出声,附和着孟高的话将施德斥为“狗官”。
“什么并州明珠,我呸!真是当了****还立牌坊,用盘剥咱们百姓的钱,扬自己的名声。”民众们到底淳朴,这时还没想到更深的阴暗。
却已经让“凌云大志”的施兰心难以忍受,扫了一眼那几家“同谋”,暗暗一阵咬牙——这些白眼狼,难道打的竟是袖手旁观的主意?假若自家今日罪名难逃,他们难道就能独善其身?当即把心一横,胆气一壮,回身面对言辞愤愤,依然是高扬面颊:“我何曾说过捐助万剂良药是施家一家之善?宁平候、阳明候、鞠世伯几位自从听说疫区缺药,也甚为牵挂,由他们出面,筹得不少善款,几位世伯不欲张扬,才交予兰心出面……”
虞沨蹙眉,立即洞穿了施兰心的盘算,她这当真是要“狗急跳墙”,企图将那几家“共谋”拉下水来——今日目的是要坐实施德之罪,而那几家,已经上书圣上自请罪罚,圣上顾及他们手中兵力,就算“小惩大戒”难免,也会另寻借口,必不会将他们参与其中的事公开。
在座中人,不乏秦相党羽,他们一旦握得把柄,必不会善罢甘休。
而旖景只见虞沨略一蹙眉,虽想不及深,却也猜到他是不欲牵连过广,当即轻笑,脆声说道:“施姑娘,你眼下是否还坚持是用六十万从我手中购得黄花蒿,我这里可有一纸实据……难道说,你竟是为了那四十万的重利,才狡言污赖……原来并非为了沽名钓誉,而是贪心不足,目的竟是要侵吞善款?”
这话一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施兰心面色煞白,狠狠盯向旖景:“你!”
“我怎么?难道我所言不实?那施姑娘当着众人的面,不如细说一回,究竟是用多少钱从我手里购得黄花蒿,又收了人家多少善款?”旖景挑眉。
霍起原不知施德父女竟还有这么一着,此时心中大恨——好一对狼狈为奸!为了蝇头小利,居然就这么得罪了那几家大爷,眼下情形不好,看来得尽快了结此事,正盘算着“弃卒保车”,让施德父女顶了这“以假充真”之罪,暂且敷衍过去,遣人急报金相,让他老人家拿个章程出来。
忽闻一声重响,哄笑一静。
却是虞沨再次拍了惊堂木,长身起立。
这时,秋阳透过天窗,光芒远远映入,使那黯沉的牌匾上铁划银钩的“明镜高悬”四字若泛波光。
“知州施德,我来说说你瞒疫的动因。”世子眉心平静,墨眸宁澈,只微抿的唇角,略带着凌厉的肃意:“疟疾早在两县洪涝之前便已发生,主薄孟高察觉,欲上报省府以呈天听,却被你以杀人罪反污入狱,为的,便是暂时隐匿疫情,使人以平价垄断华北药市治疟良药,再囤积炒高,当疟疾暴发,圣上必会下令拨款平疫,于此,你便图得暴利,假若仅只于此,还不算罪大恶极,可恨数百万利益还不能满足你之贪欲,行下以青蒿假充,置数万染疫者生死不顾,将价值百万的黄花蒿转手牟利,如此丧心病狂,简直死不足惜!”
世子话音才落,堂内堂外再生喧哗,便是连那些贵族都忍不住破口大骂,百姓们更是义愤填膺——“狗官,该当千刀万剐!”
“这可是数万人的死活呀,真是狼心狗肺。”
“狗官不死,不以平民愤!”
“亏那对父女往日还口口声声心系疫情,想不到竟是这等蛇蝎心肠!”
但也有一些沉默者,比如监察御史与那两个最高行政,他们自是不信仅凭施德,便能狗胆包天,几乎不用怎么转脑子,就想到了金相。
虞沨当然也是存心只斥施德,至于金榕中,还得等施德定罪之后,交给秦相党羽“追根究底”,毕竟金相是在幕后,而知情者如常信伯等人,也是牵涉不得的,而此案一出,朝中必然大哗,眼下湖南、直隶还有不少金相拥趸,尚不及一一分化,接下来或者还会掀起一场巨大的政治风波,不宜在这时便牵连过广。
施兰心似乎辩解了一句,但她的话很快就被人声淹没,这时,她已是黔驴技穷、脚踩断崖,却依然还存饶幸之心。
“父亲,万万不能就此放弃,若真坐实了罪名,便是金相也难保我施家,世子一方之辞,这时未有实据,您可不能默认这万死之罪。”见自己镇不住场,施兰心只好提醒已经面无人色,双股颤颤的施德。
“世子,下官冤枉呀!”施德如梦初醒,中气一提,连声喊冤:“孟高一案,下官的确是受了蒙蔽,不过疫区那些青蒿,下官的确不知怎么回事……”
虞沨冷冷一笑:“施德,你这州衙里,可还存着七万剂治疟之药,可敢让众人察证,究竟是不是黄花蒿。”
此回不需惊堂木落,世子才一说话,四周立即恢复了肃静。
施德哪敢让人察验,库房里的药材是黄花蒿还是青蒿,他可是心知肚明。
“定是那药商,是霍升以假充真!下官虽有失察之罪,却不敢犯下世子所说那等丧尽天良的事,请世子明察。”施德竖掌称誓:“下官若有半句虚言,必遭天打雷霹!”
施兰心微微松了口气——霍升早已出了并州,只待混过今日,让他消声匿迹……——“带霍升!”
三字一出,施家父女与一众属官当即呆若木鸡。
似乎有那雷声隐隐,在众人耳畔,等着应誓。
尤其是霍起,已然站立不稳,他怎么也没想到霍升竟然已经落入法网,眼下……也只能牺牲霍升,才能保全众人。
羽林卫将五花大绑的霍升押赴前来,堂外拥望的百姓自发散开两旁,人人目光凌利,恨不得将这奸商万箭穿心,虞沨冷笑:“霍升数日之前,便欲将黄花蒿运往南浙,我遣人在南洲设伏,将人赃俱获,眼下,十万剂黄花蒿已经运回并州,只待今日案情大白,立即下发疫区。”
“苍天有眼,这下数万染疫的百姓总算得救!”百姓齐声欢呼。
贵族们却在考虑这么一个问题——既然如此,那黄花蒿自然不应以高价售出,各人只消将占地所得赔偿出来,“意思”一下便是,真是皆大欢喜。
施德生怕霍升不明就理,“诡辩污赖”,立马先发制人:“好你个奸商,竟然敢以青蒿糊弄本官,多得世子周密,才挽回了大祸酿成,奸商不得好死!”
又说霍升,当在南洲落网,便知大祸临头,却尚有一丝饶幸,这会子一看施德这态度,顿时万念俱灰,连忙寻找霍起——也只接受到两道警告的目光,一颗心顿时碎成了渣子。
完了!看来这次真是命悬一线,眼下就算把真相说出来,也是难逃一死,还不如认罪,保住两个兄长,才好替他转寰,就算判了处斩,以金相之能,找个人顶替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便也不挣扎,任由羽林卫将其摁倒,像条死狗一样瘫软在地,默认了罪名。
于此,善良的百姓们又起孤疑,难道真是奸商为祸,施德并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