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城公主府东院茶厅——
虞沨手持一封密信,一手微握成拳置膝,眉心浅锁,一目数行地看完,纤长的眼角险险一斜,将那满书蝇头小楷的纸张轻飘飘地往案上一丢,却忽然重重一挥手,将茶盏拂落青砖,“咣当”一声脆响!
隔案而坐,已经在并州销声匿迹了数日的“贾拙政”,被往常温文尔雅的世子突发雷霆之怒惊得瞪圆了眼睛,怔怔地看了看粉身碎骨的青花瓷盏,与委屈“卧地”的黄山金毫,又怔怔地看了看目透冷厉、抿唇如刀的虞沨,并没有贸然劝慰,而是拿起那封书信,同样一目数行地浏览一毕。
又是“咣当”一声脆响!
这次动手砸盏的却是旖景。
门外的晴空当闻第一声响,还以为是两人中哪个失了手——世子极少生怒,更何况还有五娘在坐——不过当第二声响,他总算醒悟过来情形不对,从窗缝里往内一望,但见那双壁人,尽都怒形于面,却又不像是冲对方发火,便知趣地没有打扰,依然倚着廊柱,看那一枝玉桂颤颤危危。
室内。
旖景狠狠咬牙:“我给施三娘的原本就是青蒿,自是不打算她送去疫区的会是黄花蒿,可这将将才送往疫区的三万剂药,竟然也是以假充真!”
原来,密信是卫冉亲笔所书,他受旖景嘱咐,自从前往疫区,暗中留意着那些煎药之人没将大长公主的捐助偷换,也便“吊以轻心”,直到霍升的三万剂送往疫区,全由疫病所医官查验经手,卫冉夜探药房,居然发现那些竟都是青蒿!
“虽早有所料,可当知所料中的……”当年近十万患者不治的事实至此,已经确证无疑,如何能捺心头怒火!这些丧尽天良之虎饱鸱咽,若不将他们绳之以法,以命抵罪,委实枉为虞姓子孙、大隆臣子!虞沨指节泛苍,面色漠冷,深深闭目半刻,眉心的冷硬才略微缓和。
“祖母送去的黄花蒿已经告罄,患者不能再拖。”旖景分外担忧,她之所以将万剂青蒿假充黄花蒿转手给施兰心,防的就是她以假充真,万一计划有延,患者不得及时治疗。
“我手里还有万剂,应在燕南交予了三殿下,计算时日,殿下最迟三日抵并,不过却也拖延不得几日,眼下,染疫者已达三万余人……”虞沨握拳,重重一击膝头:“万不得已,只好不待诸事妥当,提前行事,就算打草惊蛇,也不能让染疫者白白丢了性命。”
自从疫情暴发,已经出现病瘁者,多数都是老弱,因自身体虚,虽得黄花蒿及时,却难以回天,加上那些时日施德因瞒报疫情,自身大意不去求治而亡者,也已有了三、四百人。
黄花蒿一旦断药,未曾痊愈的患者又将病情反复,他们这时,委实是在与死神争分夺秒。
虞沨才有决断,所幸当日傍晚就有三顺传回的消息,施知州已经开具文书放行,次日便将出港,尤其重要的一点是——文书签章免检!
虞沨如释重负——施德不惜枉法,出具免检文书,为的就是要避过港口卫所之验,这便证明,宁平候是被瞒在鼓里!也就是说,参与此事手握卫兵的勋贵并不知金相以假充真之事,仅仅是瞒疫牟利,贪贿灾银还情有可恕——这些勋贵毕竟不是主谋,而前期虽然瞒疫,州衙却也为了不使疫情尽早暴发,有治防措施,未引发大量疫者死亡,惨祸未成,若他们上书请罪,坦承罪行,指证金相,圣上也有宽恕的借口。
为君者,也有无可奈何之时,尤其针对这些手握卫军的将领,关系的是国政安定,若是尽数严惩,兵祸一起,更是民不聊生。
还好这些人没有参与以青蒿抵充,欲置数万百姓丧命的阴谋。
否则,事情还有艰难。
当确定此点,虞沨立即召集众人商议,掐算时间,当十万剂黄花蒿次日清晨出港,沿水路往南浙,及到南洲码头,必然会靠岸核对通行文书盘桓半日,往返两日水程,最迟三日后黄花蒿便能归来并州。
虞沨当即下令,着天察卫立即前往南洲布陷。
又去见大长公主:“姑祖母,应当是前往朔州,与常信伯一见的时候了。”
必须得说服常信伯倒戈,上书请罪,才能将事情控制在更为简单的局面,常信伯不比文臣,不得不忌惮他的手握重兵,而眼下已经掌握了金相以假充真,拿小利分给,却利用勋贵投以重金,自己坐享暴利之据,虞沨原有七成把握能说服常信伯,就算他资历尚浅,或者让常信伯摇摆不定,这回加上与之原有旧义的大长公主,便又添足那三成把握。
当常信伯得知圣上早有心铲除金相,而这回又是罪证确凿,谋的数十万利已经成为泡影,又有金相“背叛”在先,常信伯岂会再与金相有难共当?
结果一如所料,当常信伯初闻虞沨说道金相已是朝不保夕,尚且惊疑不定;再听虞沨直言不讳,揭发他们一众瞒疫不报,筹资炒高黄花蒿借灾牟利,企图侵吞赈灾款的事实,又吓出了一身冷汗,面上便罩戾气;紧接着,再闻金相竟然下令施德瞒天过海,将他们同谋囤积之黄花蒿偷梁换柱,销往南浙的惊天隐情后,常信伯已是目瞪口呆。
但对于上书认罪之事,尚且还有几分犹豫。
大长公主当头棒喝——
“远同呀远同,若是你父亲在世,只怕要亲缚你往御前请罪!你可是山西守将,护的就是家国安危,居然为图私利,置百姓性命不顾!你眼下且还信任金榕中,假若被他得逞,数万百姓便会因此不治而亡,圣上追究下来,你难道还想起兵谋反不成?!”
惊得柴远同双膝着地:“小侄万不敢如此。”
“那你可是想以项上人头,抵并州百姓数万性命!”大长公主冷哼一声:“这回多亏远扬筹谋周全,才不让大祸酿成,否则你柴家旧日功劳,一门忠烈之名,得尽数毁在你这不肖子手里!”
一番话下来,已经是让常信伯冷汗淋漓。
“我手里还有一兵士,当日欲对镇上药商行陷害之事,经审,正是奉伯爷的嘱令。”虞沨再加一棒。
常信伯更添面如死灰。
大长公主长长叹息:“别说金榕中已是自身难保,就算他能够自保,难道还会顾及你不成?南浙那些死犯便是前车之鉴!他以假充真,白得数百万利益,可曾与你有福同享了?金榕中利用的就是你们这帮人的贪欲,他自己才是最大的获利者!待到真相揭发,你那兵士可是一个活证,金榕中定会推你出来坐实罪名,你且还犹豫,当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落泪。”
常信伯终于崩溃,匍匐在地叩首称罪,当即便上书禀呈天子实情,将金相所托种种如实笔供,自禁府邸待罪。
而虞沨与大长公主归并之时,顺便又捎上了监察御史,与山西布政使、按察使两个最高行政,且不与他们解说仔细,只说让他们旁观一场大戏。
因世子有天子亲颁“先行”诏令,几位自是不敢拒绝,遂低调跟随。
虞沨此行,当然将施德等人瞒得严实。
而从朔州归来次日,三皇子便手托圣旨,抵达并州。
天子有令,因郫南、汤县水患致并州暴发疟疾,而两县洪涝之因,为多家权贵私占行洪用地,故,此次天灾,并朔二地违律之权贵应负全责,此次收购治疟良药黄花蒿所需三百万两白银,勒令但凡有占地者,按所占多寡按量分摊,三皇子便为核查征讨之钦差。
这一诏令,有如巨石入水,激起浪涌滔天。
先是有人质疑——
“占地者又非我并朔两地权贵,京中更有不少,何故他们便能坐享非法,我们就当负责?”
三皇子微笑答疑:“呃……京都占地之权贵已经上缴非法所得,尤其是金相,悔之莫及,非但赔了获益,还另外追加了五万两银,以捐助并州疫民。”
众权贵瞪目。
随之又有那些多疑者,满脑子计量——起初金相言之凿凿,郫南之事必然无碍,咱们信之不疑,就连世子奉命前来,也只以为他与金相交往甚密,必不会当真追究,岂知毫无防备,就被世子来了招扒堤泄洪!又说不知者不罪,大家才松了口气,可惜的便是那些良田白白成了汪洋,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眼下却又闹出这一桩来!金相他倒率先服了软,全不为咱们的利益着想,连争取都不争取一下,委实让人憋气。
瞬息又听传说,让并朔二地权贵分摊赈灾银的事,居然是太子谏言!
多疑者便更添疑惑:“这事大有蹊跷!金相他家闺女可是东宫侧妃,如何太子行此谏言金相竟不劝阻?不对不对……”一众权贵碰头,跌足顿悟:“这应是金相得知郫南水患,即将事漏,预先安排之退路,为的是让太子得圣上重信!而他不过就是赔些非法所得……那能有多少?赈灾银可有足足三百万两!咱们这是给他人做了嫁衣裳!金相可耻!”
难怪世子入仕不过两载,便敢未禀先行,并人生地不熟的一个楞头青,竟这么快就察明了水患之因!
短短一日之间,又有传言四起——
“那个药商霍升怎么再不见人影?”
“他说六十两银一剂就六十两银一剂?原先东阳镇的几个药商,不是以十余两一剂将药售予了大长公主?”
“施德可是金相亲信,不可信他空口白牙。”
“等等,那个施德属官吏目可不是叫霍起?”
“要说来,金相还有个幕僚也叫霍真,就是霍起的兄弟。”
“不会霍升也有名堂吧?”
“论来,他们生得真是有几分相似。”
“我就不信,一剂黄花蒿能卖得比参茸还贵!”
权贵们群情激昂,质疑满满,而施德更是焦头烂额——三皇子竟然要去疫区,并且他还从宫里带来了太医!
真是让人欲哭无泪,假若那青蒿被人拆穿……
十万剂黄花蒿,这时算着已经到了河南境内,追回已晚。
我说三殿下,您千金贵体,去疫区究竟是为了哪般呀?!
倒还是兰心姑娘沉得住气:“父亲莫急!金相早知三殿下会往并州,兼着这谏言又是出自太子之口,他老人家能没准备?若有变故,定会在信里有所提醒,想来三殿下已经得了叮嘱,那些个太医,必不会有什么发现。”
唉,兰心姑娘,你太看得起金相了,他早就被太子“背叛”了个彻底,他老人家,这时哪里知道有太医随三皇子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