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说起兰心姑娘何故要与旖景一见——
只因她寻到东阳镇那几个药商,“真诚热切”地提出要收购他们手里的黄花蒿,尤其强调自己是受到大长公主启发,也想对并州染疫之民尽“绵薄之力”。
当日,正值午时,迎来客栈的酒楼大厅宾客满座,这一处原本也不仅只住宿,酒菜甚是味美,不仅吸引了往来客商,更不乏城中那些个纨绔闲人。
故而并州明珠男装打扮,袅袅婷婷这么一出现,当即就吸引了不少注意。
更有人听她与药商们的一番言谈——可巧相邻一桌,是几个高门公子,于是乎扬声称赞知州千金高义,虽是闺阁女子,却巾帼不让须眉,比朝中那些个为了药价争执不下,拖延赈灾治疫的朝臣强出不知几番。
兰心姑娘十分谦虚:“家父是并州父母官,为百姓尽力原本应当,不值谬赞。”
于是兰心姑娘银子还没掏出来,黄花蒿也并没有入愿购得,就更不提送往疫区,那乐善好施、深明大义的美名就以迎来客栈为中心,广为传扬了开来。
至于与药商们商谈细节,当然不适合在这大庭广众下,故而,兰心姑娘请药商移步去雅室一谈。
岂知药商一脸呆怔:“咱们手里已经没有黄花蒿了。”
兰心姑娘哪里肯信,还道几个药商想坐地起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险些声泪欲下地诉说疫区患者如何不幸,又一再保证,关于药价,大有商量余地,暗示无论药商开价几何,她都会慷慨解囊。
围观者又是一阵赞叹。
药商才细细说来——某日在烟花坊饮酒,巧遇一个来此游玩的小郎君,听闻他们手里有黄花蒿,便提出要购买,也称是要无偿送入疫区,药商们大为感慨,当即一口应承。
“咱们先头只有万剂,尽都售给了大长公主,这一万剂得从安庆府发来,得等上数日,因此才在此盘桓。”
施兰心哪里相信这世上有这么多大义行善之人,当闻药已售出,心中便是一沉,这时又听闻药还没有到达并州,双方尚且不及交易,又再打醒精神,几番劝说,欲争取那万剂黄花蒿,成就她的高义。
“不是咱们不愿,委实已与那小郎君达成了协议,并那小郎君也是康慨之人,药没见着,便将全款付清。”药商生怕施兰心不信,遂从怀里掏出契书一纸。
施兰心接过一瞧,见药商果然与人约定清楚,只一眼瞄到二十两一剂的药价,心里更是火烧火燎。
万剂黄花蒿,眼下可是值个六十万两白银,抛却“垄断”的目的不说,这一桩就能有四十万两赢利,怎能轻易放过,略微衡量,兰心姑娘叹气连连:“诸位心怀大义,不图重利,却没想到眼下黄花蒿价格居高不下,有多少人有诸位这般为民之心,只怕这位买者是存了牟利的企图,哄骗了众位低价转让。”
药商们面面相觑,都谨慎地没有多言。
兰心姑娘先是空口白牙地污篾了一把“占得先机”者,又是一番大义凛然:“如此,我也不好为难诸位,但请告知我这买者居住何处,我与他会上一会,若他果有捐助之意,实为庆幸,但若他原本只为图利,我也只好与他相商,先购得这批黄花蒿送去疫区。”
在众人浪涌一般的称赞附和下,药商们自然不会为难知州千金,当下便将“有朋远来”说了出来。
施兰心却没有迫不及待拜访,反而是遣了个长随去了几回,当然不曾见到旖景,于是乎,市坊间又有传闻——那个“携美私奔”的富家公子,应是哄骗了药商,哪里会拿二十万两的巨款来行善,定是想着炒高药价,以牟重利,否则,怎么会避而不见。
这买卖双方还不曾谋面,万剂黄花蒿也不见影儿,舆论却尽都倒向兰心姑娘一方,旖景尚且不知,她已经白白担了一背的骂名儿,诸如奸商,妄顾人命一类,尤其是兰心姑娘石榴裙下的仰慕者们,更是不遗余力地对这位“不知来处”“凭空而降”的奸商进行口诛辞诽,以此烘托“心上人”美好光辉的形象。
旖景这时,尚且还在咀嚼世子那四字评价,心里莫名地有丝不地道的暗喜。
虞沨打量着她眉梢轻扬,眼角含光的神情,突然有股“邪念”攀升,原本香醇的茶水,含在唇齿也是淡然无味,微握的拳头便抵在唇角,一连串的浅咳,便引得那正自暗喜的佳人,一颗心满怀担忧,果然绕过横在身前的茶案,倾身上前以示关切。
手掌才落在他的肩上,便见青袖微举,不庸置疑的力量环向她的项后,重心往下忽坠,“主动”献上了两片香唇。
这一个突袭,使某人“大恼”,正待“发作”,粉拳才刚捏成,还没有往那人肩上擂下,突觉天眩地转,却是被人扳转了腰身,跌坐在狭窄的圈椅里,居高而下的“主动”尽失,俯面成了仰脸。
青衣挨着青衣,近坐依偎,满眼都是他笑笑的唇角,与近在咫尺的一双眼睛,墨色深不见底。
她的手臂依然半举,粉拳僵持在他肩下一寸,不能“攻击”也不能收回,因是被他略带凉意的手掌握牢。
只是用温柔的指尖,滑过她腕部的脉搏。
便看见她俏面浮红,柔睫轻垂,是想掩示眼睛里的羞涩。
当他轻吻上她的脉息,手掌下的腰肢传出显然的悸动。
视线回来时,已见那浮红染得有意画出几分锋利的唇角与以往大不相同的柔媚之处,还是一般地娇艳欲滴。
让本存逗弄打趣的他,忍不住意乱情迷。
任是如何坚固的心志,总有一线不为人知的缝隙,虞沨心口那一道,便是苏旖景。
就像他的心,如是一张沉寂已久的瑶琴,惟有随着她的十指轻抚,才能吟唱出音。
“旖景。”他低低的唤出这个缠绕两世的名字,语意缠绵,嗓音黯沉。
多想告诉她,倾心已久,是在你从无知觉的岁月,本以为历经千山万水也终不能走到春暖花开,我心已然苍凉,是你回眸,带我走向柳暗花明。
这时,只恨时光太慢,纷扰缠身,耽搁了我们的朝夕相处。
多想抛开纷扰,就此沉沦,一生太过短暂,竭尽全力的珍惜,也挽不回岁月攸忽,及到那时,又该恨这时光太快,弹指匆匆了吧。
千言万语,却被她指尖封缄。
温热,触上清冷,仿若风过沉塘,扰乱了两世安寂。
所有情绪凝固在她慢慢接近的温存,视线里只有渐在咫尺,那一双柔红樱唇。
香甜的气息仿若千钧之重,逼得他屏息,这一次换他掌心僵硬。
未待她吻上,心头已经颤栗。
偏偏就在这时……雕花扇外——
“阿薇留步,世子正与五娘商议正事。”
“我不管这些,药已经煎好了,必须让世子服用。”
“你也得待我通禀一声吧……唉,阿薇姑娘!”晴空气急败坏。
“吱呀”一声门响,固执的少女与无奈的小厮,一前一后闯入……茶厅沉寂,隔案而坐的两人,各自垂眸,一个托着茶盏,一个微侧了身,气氛怪异……“世子!”江薇气急败坏,匆匆两步入内,将尚还蕴着暖气的一碗乌汁顿在案上,苦涩的气味随之蔓延,不由分说地,虞沨手里的茶盏已被夺走:“服药期间,怎能饮茶!”
尽职尽责的女大夫不满地扫了一眼旖景,嘴角撇了几撇,终于还是忍住了指责——这些禁忌,世子哪能不知,不过他愿意如此,哪里能怪旁人。
虞沨浅咳一声,嗓子却已恢复了清越:“不过就是润了润唇,不相干。”
润唇,还真让人无地自容……
“五娘,世子身子才有了几分起色,不能太过劳累,你若是谈完了正事……”江薇咬了咬牙:“还请莫要久扰。”
门前晴空有若雷打,瞪大眼盯着江薇,这姑娘……旖景却不在意,但眼睛还是旁顾,面上炙热未消,慌忙说了一句:“沨哥哥是该静养,我还得去与玉郎商议那事,稍候便回客栈去。”
为了掩人耳目,玉郎最近也住在公主府,极少抛头露面。
“五妹妹可是打算好了,利用那霍氏。”世子果然道高一尺,这时已经恢复了一本正经,就像早先那场旖旎缠绵,并没有苍促而止。
旖景人已经到了门前,又站住了脚,回眸,终是一笑,两眼忽闪:“一语中的,既然霍氏爱美,那我便给她行个‘美人计’。”
晴空一听,大是不满,不大不小地声音嘀咕了一句:“那玉郎也算‘美人’?咱家世子爷就不说了,就连我也比他……”
虞沨:……
江薇:?
旖景闷笑两声,拍了拍晴空的肩头,一甩青袖,大步流星。
江薇这才疑问脱口:“你们究竟在说什么,什么霍氏,什么美人计,那玉郎,不是个男子么?”
晴空叹息,恨恨地剜了一眼江薇:“是与你不相干的事,真是多嘴多舌。”
他不满,非常不满,多亏得五娘从京都来此,为世子分忧,又甚多劝言,这些时日世子方才不再操劳烦心,眼看着五娘日日前来探访,世子连胃口都好了不少,两人好不容易安安静静地说会子话,这江薇姑娘怎么能如此没有眼色,开口就下逐客令!
只那不相干三字,却戳中了江薇心头之痛,神情瞬息黯然,目光便在脚尖,那一处有他温润的一抹黯影,如此贴近,但始终还是,与她无干。
明明那一碗药,是他尝在口中,可她的心,怎么那般苦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