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之间,南浙之事颇有进展,三皇子解押回京的三名重犯已经获刑,判了秋后处斩,更有都察院、吏部、大理寺查明南浙相关污吏,一串罪证确凿之人,经天子下诏,尽数罢官羁押,论罪处刑。
其中,就有东宫侧妃杨氏之父。
这些事情邸报上皆有体现,旖景自然知情。
而今日,她更是听了满耳卓、韦两位小娘子的抱怨连连。
原来杨妃之父虽已获罪,太子却并没有处置杨妃,甚至更多了几分怜惜,杨妃之宠比从前更浓,越发地恃宠而娇,高傲凌人——这当然仅只是卓、韦两方的说法,旖景也并不关心杨妃是否当真有这般跋扈,她在意的是,太子这样的态度,是否因为金相的关系,还是仅仅只是出于对杨妃的宠爱。
若是前者,大不利虞沨的计划,因太子涉入其中,铲除金相的计划必然会遭至太子怨言,虽前世时太子不得善终,可这一世因诸事更改,太子会否遇刺还是两说,但假若太子不能体会圣意,暗助金相,说不定尚未遇刺就会导致易储之争。
除金氏一族助圣上改制本就大有风险,假若再牵涉进储位之争……而这些隐情,旖景是不抱希望能通过卓、韦两个女子能摸清的,她们归根结底不过就是一句杨妃狐媚而已。
她想虞沨也不会冒险在东宫安排耳目,毕竟窥探东宫,往重里说,不定会被人安上“谋逆”之罪。
但这位三皇子,早怀图谋,定然会在东宫安排布置。
“杨妃之父已经获罪,但太子却仍对杨妃宠爱有加,不知其中可有金相这个原因。”旖景简短一问。
三皇子手里的黑子本欲落下,却又收回手掌,抬眸看向旖景,笑而不语。
“殿下刚才可是说过知无不言的话。”
“五妹妹这是……难道关心起储位来?”
好敏锐的洞察,旖景也忍不住暗中赞叹,只将眉心一蹙:“我担忧的,不过是家族安危而已……殿下必定明白,卫国公府已经与金相渐成敌对之势,可假若金相说服太子,以储君之权,保他党羽之势……”
“五妹妹是担心卫国公与太子为敌,就算能铲除金相一党,将来若是太子登基,会受到忌惮打压。”三皇子此言甚是直接。
太子还能登基吗?旖景暗忖——太子身边这群兄弟,可都是虎视眈眈,也不知道其中哪位,是刺杀太子的真凶,只有一点无疑,相比几个各有势力,深怀野心的皇子,太子能力稍有欠缺。
但这个话,她自然不能出口,也没有回答三皇子,只是默认。
“就算太子不能洞察圣意,或许会受金相蛊言争取,但皇后可是个明白人,必不会这般糊涂,五妹妹大可放心。”三皇子又是一笑,才将棋子落下。
“如此说来,杨妃此次没因家族获罪而失宠,只是因为太子‘重情’?”旖景颇感疑惑,她想起太子对待甄茉的狠绝,委实不像个情种。
三皇子抬眸:“怎么,五妹妹怀疑太子是‘重情’之人?”
“殿下难道相信?”
“我信。”三皇子见旖景神情里有些奚落,却极认真地颔首:“有些事情,并非眼睛里看到的一般,也许在五妹妹眼里,但凡怀有野心欲望或者处于权位厉害之人,都是薄情寡义……其实并非如此,不过是更加谨慎,吝啬付出而已,当然,太子殿下嘛……‘重情’也不是常人理解的那般,并且他‘重情’的对象,也不是杨妃。”
这话云里雾里,让旖景更加不明所以。
三皇子抬眸之间,深栗的瞳仁里,透出春阳斜映下的一抹金辉,唇角更带笑意——能将这丫头哄得晕头转向,实属不易呀。
“五妹妹且想想,杨妃何故会在东宫四面楚歌,成众矢之的?”
“无疑是因为独获太子宠爱,才遭到东宫姬妾的敌视。”
“这不过是表面的原因。”
旖景蹙眉,又思忖了一阵:“让卓妃与韦妃不愤的还有一点,是因太子妃对杨妃的包容。”
“五妹妹果然聪慧。”
旖景却依旧想不透关健。
“韦妃是早受太子冷落的,假若没有杨妃,卓妃岂不成了新宠?五妹妹从前也知,太子妃正是出于这一点,才多方维护杨妃,皆因为她不能再孕,而卓妃若是获宠,生下皇长孙,才是太子妃的威胁。”三皇子也怕关子卖得太大,惹佳人不耐,适时点明:“据我所知,当知杨妃之父获罪,太子妃倒是更加维护杨妃,并劝说太子,杨妃自从入了东宫,从不与父母家人联络,唯有与身在京都的叔父一家略有些来往,杨妃叔父又丢了官,如今赋闲,更不曾参与贪贿,可见杨妃也是无辜的,家族遇祸,父亲受斩,母亲兄妹皆沦为官奴,已经是极为凄惨的景况,太子妃反劝太子要对杨妃多多怜惜。”
“这么说来,东宫里谁受太子宠幸,是由太子妃决定?”旖景怔住。
三皇子抿唇一笑,看来这丫头是没想到太子对太子妃竟然如此重情,惊讶之余,这句话就脱口而出了。
“不过,太子一片真情,太子妃却置之不顾,以她看来,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事就是情之一字,相比起来,权势与子嗣才是倚仗的根本。”三皇子不无讽刺:“不过五妹妹担心的也不无道理,金相的确有意巩固与太子的关系,暗中频频联系,通过卓尚书与韦学士列举了一个名单,想说服太子按此荐举选任。”
旖景思维还没有从太子“独爱”太子妃,却“盛宠”杨妃的怪圈儿里拎清,听了这话,一忽将东宫妃嫔的事儿尽数压下,迫不及待地问:“那太子之意为何?”
“他若是真将这名单呈给圣上,只怕会引雷霆一怒,东宫属臣也不是吃素的,力劝太子莫要受金相蛊惑,但太子似乎有些不满,只认为秦相是四弟的岳丈,必会与他为敌,秦相一党当然不能重用,这次金相落败,刚好是他收服之机。”三皇子摇了摇头:“储君低能,实为国之隐患。”
三殿下,你这可是对太子口出不敬之辞,旖景不由腹诽。
“想来殿下也是力劝者之一吧?”旖景笃定,三皇子不会放过这个“示忠”的机会。
“我劝了也是白搭,还得太子妃出马,才说服了太子。”三皇子一叹:“若我那长兄有长嫂七分城府远见,储君之位便更牢靠了。”
旖景却微松了口气:“那么南浙官员选任一事,太子究竟是否定下章程?”
“也是太子妃提议,荐举一众清正士人,由吏部、国子监考较任官。”
如此一来,应当是恰合圣意,这回考较任官于大隆来说,也是首开先河,为圣上复行开科取士之制奠定基础——这时恰到好处,金相才遭重创,正在“修养生息”,应当不会在这关头再明里插手南浙一事,惹火烧身;而秦相小胜一局,才得了甜头,也不会在这时与圣上作对,横竖考较任官,也不利于金相重新安插党羽入浙,对秦相便是有利。
而更让旖景放心的是,既然有皇后与太子妃为东宫掌舵,太子应当不会同金相勾连,无论后事如何,起码眼前,虞沨与自家都不会牵涉进储位之争,更添风险。
一重心事解开,旖景倒对三皇子的知无不言当真有了几分感激,轻扬唇角一笑:“殿下刚才所说的四字箴言究竟是什么意思?”
某妖孽先是被某“知恩图报”的女子空前明媚的笑颜恍了恍神,指间的棋子险些跌落,修指一收,稳在掌心,再细看纵横之间的战况,先是长舒口气:“一时不备,险些中了五妹妹的陷井。”再重新捉牢了棋子,落在其实正是筹谋之处,再抬眸一笑:“便是我邀五妹妹来此一谈的用意,四字,侍有纰漏。”
“事有纰漏?”旖景重复一遍,再度云里雾里。
“侍卫的侍,而非事物之事。”三皇子先又卖起了关子:“徐家人今日的盘算,想必五妹妹早有洞悉吧,我猜……五妹妹早打算好将计就计,替二嫂除了琼衣这个隐患,应当是从徐家人的表现猜测到什么,扣了那看门儿的婆子逼问,早得知了琼衣的计划,琼衣若不是被逼无奈,也不会将有内造府印记的镯子来去收买,落下这么大的实据。”
见旖景不置可否,三皇子继续说道:“五妹妹之计虽不算复杂,重要的就是时间掐算,应是动用了王府暗卫,各方联络拖延。”
实情便是如此,什么时候去繁荫堂完全在旖景控制,何时喝下那杯落了迷药的茶盏,何时昏睡也在旖景掌握,而看门的婆子却是负责拖延琼衣,自然有暗卫在暗处指示,还有四娘,什么时候邀约韦、卓两位小娘子与旖景巧遇,也是靠旖辰安排的婢女通报。
“我原本以为,五妹妹会安排个婢女在那间厢房‘昏睡’,以迷惑侍卫,却不想你干脆来了个金蝉脱壳,想来徐家人中计,应是目睹了你喝下迷药,只是为何五妹妹却并没有昏睡呢?”三皇子又问。
旖景本不想作答,可考虑到三皇子刚才的“人情”,自己也不能太过矝傲,才公布真相:“厢房早伏有暗卫,应当瞧见了徐三娘先饮用了茶水,必然料得迷药是涂在杯盏上,当时我借机引徐三娘去了屋外,就是给暗卫时机做手脚,我返回时,故意先于徐三娘进屋,见我那碗茶已经空了,只消手持茶盏佯作饮尽,徐三娘必会以为我已经服下迷药。”
“如此也还妥当,假若是对换茶盏,难保徐三娘没有先服下什么解药。”三皇子笑道:“可五妹妹这般安排,显然已经洞悉了张侍卫的身份,否则侍卫入屋,当见空无一人,便知是中了计。我好奇的是,五妹妹如何洞悉了张侍卫就不会被琼衣收买?”
对于这一个疑问,旖景却无意解答:“殿下好奇之处也太多了。”
“五妹妹难道忘了那四字箴言?”三皇子见她又竖起了周身软刺,防备森严,轻叹一声,不怀好意地提醒。
侍出纰漏,也就是说,在那名张侍卫身上,有了什么疏忽?
旖景半信半疑,拧眉看向三皇子,良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