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才绕柯枝笑,孤芳渐随流水远。
慈安宫的西苑,伴着浅渠只有几株胭脂梅,妆点了冷寂的整个寒冬,当草长莺飞,大地回暖,却再禁不得越发温柔的春风,纷扬辞别柯枝。
花落水流红,倒是至始至终也不曾黯然。
浅渠之畔,一袭深碧的氅衣立在梅下,有疏香斜柯的映衬,身姿更显修挺秀颀。
虞沨微仰面颊,墨眸里盛着温弱的春阳,还有一枝尚不舍辞别的寒梅暗影。
他尚且清晰地记得当年,悄悄在脑海里描摩多年的少女,在这一日,终于谋面。
或者不能称为谋面,是他隔着桃红张望,见她与旁人嬉戏,锦阳京春季本应苍白的阳光,落在她的面庞让人匪夷所思的灿烂。
他觉得,他们已相识多年,眼前女子正是他不断描摩着的那个人,无论眉眼,还是姿态。
而此时的她,更比当年多了几分敏锐,也添了十足深沉。
却还是,他始终珍藏于记忆里,舍不得忘却的那个人。
只是今年,应当见不到她柔婉不失风骨的笔墨,写下那一厥让他惊艳的小词了。
不知此生旧笔墨,又会作何新词曲?虞沨不由好奇,也怀着期待。
忽而有一双带着凉意的手,从身后绕上了他的眼睑,因是掂着脚,柔软的身子不得不贴近他的腰际,少女特有的香暖呼息,促不及防地吹暖他的颈后。
一时间,莺声忽远,他清晰地听见胸腔里的跳动,急促响亮了起来。
视线分明陷入了黯沉,可眼前却有娇阳明媚,他清楚地看见了,当年桃色明媚下,那一张笑靥如花。
他想她这时,一定是微笑着的,樱唇飞扬,带着促狭。
是的,不用猜测惊疑,她身上独有的玉兰花的清新味道,他原本已经铭记于心。
却迟疑着问:“是如姑姑?”
旖景暗叹一声,松开了手,沮丧地站稳:“沨哥哥怎么猜到是我的?”
她知道,那一问是他故意。
虞沨转过身来,看着旖景微咬着嘴唇,唇角略微紧绷的弧线,就这么牵动了他的心弦,忍不住伸出指掌,好不容易,才只是揉了揉少女柔软的发顶:“慈安宫的西苑,有几个可以如入无人之境?太后娘娘身边的宫娥们,可不敢这么放肆。”
旖景又是一叹:“见沨哥哥赏梅这般专注,我本想吓你一吓的,这回又落了空。”随即又是满面笑颜:“今年芳林宴,有了沨哥哥参与,定比往年有趣得多,今日那些选择诗词为赋,或是丹青作画的贵女们,能得沙汀客的评点,可算是有了福气。”
“我今儿个可是太后娘娘亲点的评判,必会铁面无私,五妹妹总不会以为三两句好话,就能讨好了我吧?”虞沨故作严肃,当手掌收回,只好负于身后,才能摁捺住蠢蠢欲动。
旖景故作伤心:“我才心念一动,就又被你尽数洞悉了……只好作罢。”
忽然一阵风起,又有落红无数,洒满两人肩头。
年华正好的一双玉人,站在春景明媚之中,羡煞枝上黄莺,于是比翼成双,似乎昭显着爱侣间的亲密无间,又再吟啼婉转,唱合之间,好比琴瑟和谐。
气氛太过绮丽,以致于让这时才迈入西苑的某人眼角生痛。
三皇子眸光清冷,鸦青色敞袖里的手掌不由握紧,烟眉似乎一蹙,须臾唇角带笑,阔步向前,远远就扬声:“世子果然在此!”及到花溪之侧,梅红树下,这才又带着些惊讶:“原来五妹妹也在?刚才远远瞧见,还以为是世子与安然兄妹在这儿闲话呢。”
旖景正想与虞沨说说那个胡大夫,分析一番宋嬷嬷是否会利用他为害,就被这么一个不速之客“插足”,心头大为不满,暗道扫兴,却也只好上前福了一福:“三殿下好。”虽不曾冷颜相对,恭敬的举止却拒人千里。
三皇子越发不甘,目光在两人脸上微微一晃,浅咳一声:“五妹妹待我可生疏许多,要论来,咱们也是兄妹,原该更亲近一些才是。”
“殿下毕竟是皇子,小女不敢疏于礼节。”旖景依然不冷不热。
“当日五妹妹算计我,让我饮得酊酩大醉,怎么毫无忌惮?”三皇子一牵唇角,竟然不依不饶。
虞沨没有说话,安静地盯着三皇子眼睛里渗露的复杂情绪,握在腰后的手掌,不由也紧了几分。
旖景挑了挑眉,故作不解:“殿下这可是欲加之罪了,当日分明是太后娘娘心疼小女量小,才让殿下代酒,殿下倒是豪爽,来者不拒,才致后来不敌,想来是小看了阿监们的酒量。”
“纵使如此,可五妹妹也欠了我一个人情。”三皇子似乎也察觉到虞沨的戒备,却并没有回应,依然紧盯着旖景:“我可是铭记于心,迟早一日,要向妹妹讨回。”
当真是个妖孽!旖景无奈地叹了口气:“只怕小女力薄人微,只好厚颜亏欠了这回。”
竟然想赖帐?三皇子笑意更盛:“我不会难为五妹妹,就算要你还这个人情,也是力所能及之事。”
这就是不依不饶了,旖景咬了咬牙,不耐烦与他斗嘴,转身对虞沨说道:“或许太后娘娘眼下已经得闲,咱们莫如去瞧瞧,等问了安,也就到了开宴的时辰。”
这就想逃避?三皇子心下冷笑,方才抬眸看向虞沨:“我刚刚来的时候,才听说母后正在与祖母说话,咱们要问安,且得等些时候,当日在汤泉宫,与世子切磋棋艺,我略逊了一筹,有幸得了世子点拨,这些时日以来自觉又精进了几分,莫如趁着这时,再请教一局?五妹妹正好做个见证。”
当下不由分说,上前携了虞沨的手臂,就往苑外花厅行去。
三皇子这回攒足了劲,想要在旖景面前“扬眉吐气”,于纵横黑白之间“力挫”虞沨,可天不随人愿,宫女们刚刚捧上棋盘、棋子,如姑姑就来传三个贵人觐见。
“世子,这场胜负,只好留待日后了。”三皇子也不沮丧,眼看旖景先随了如姑姑走开,别怀深意一笑。
虞沨回以一笑,澄明如水的眼睛,直视三皇子眸底的暗涌:“关于弈之一事,如此执着胜负,委实失了雅趣,如同世间百事,胜负得失原本难以判定,可殿下若是介怀,沨也不致回避。”谦谦一礼,便是应战。
不过已经离开的旖景,自然不曾留意,她似乎已经成了争夺逐力的筹码……当问安之后,果然就到了开宴之时,太后让内侍去传受邀的贵族郎君、宗亲子弟到遗珠园,亲自携了旖景与虞沨、三皇子返回。
而这时的桃花林里,“万众瞩目”之人早已不再是安慧、平乐两个,或者惊讶、或者猜疑、或者鄙夷、或者嘲讽、或者期待着好戏临演的目光,尽都集中在已经入席,与文氏娘子并肩而坐,那个穿着彩棠绕枝刻丝氅衣,梳着三蕊百合髻,佩着攒珠累丝金凤,依然明光照人,如沐春风的女子身上。
虞沨才与皇后、太子妃见了礼,才一转身,就感觉到两道冷厉的目光,举目一顾,却见甄茉正静静地看着与皇后见礼的旖景,他显然没有想到经过旧年那么一场风波,甄茉竟然厚颜如此,盛装打扮,在芳林宴上公然抛头露面,不由微微蹙了一下眉头,入席与虞洲并立。
旖景直到归席,才留意到甄茉,也是神情一肃。
“跟太子妃一同来的,刚刚才与安慧争执了几句。”六娘小声地说道。
虽说眼下贵族举宴,大多采用八人同席的圆桌,可宫宴之上,还是延续了长几双坐,虽不似古制那般屈膝跽坐的规矩,设的也是玫瑰椅,可却是单人或者双人同案,依据家中爵位与父祖官职,依次列坐。
故而宗室子女自然在首列,依次下来,便是公、候、伯三等爵位子女,再是获邀的朝臣家眷。
甄茉之父身袭候爵,又是皇亲国戚,她的位置,刚巧就在旖景隔案,却在平乐郡主等宗亲女子后列。
原本高祖时,赐封有四个国公,英国公因焦月谋逆一案,牵连九族,爵位自然不保;当年威国公,虽求自保,不顾姚妃与六皇子,可当威国公病逝,也被夺了爵;另有一个显国公,其袭爵嫡子也被秦相参了一本,担了个“逾越”的罪名,降至恩顾候。眼下国公之位,仅余苏氏。
若论爵位显赫,甄家仅次于卫国公府。
二娘与四娘因仅仅只是卫国公侄女,列位当在候爵之下,距离旖景与六娘一席更远。
待太后入席,众人随着内侍一声唱诺,齐齐出席,一致见礼。
礼罢,太后才又赐坐,众人方才一一落座。
不知安慧刚才与甄茉如何争执,可看她的神情,显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这时回头横了甄茉一眼,率先发难:“阿景,当日你在灵山霞浦苑,听说也险些被甄四血口污篾,可是当真?”这时,丝乐之音未起,安慧之言又甚是响亮,以致分列首席之侧的太子妃听了个分明,就更别说四围的贵女们。
渐有议论之声。
对面的郎君们虽多数并没有听清安慧之言,但度其情形,大概也猜到了此番纷扰是因为何故,有人略略蹙眉,有人十足鄙薄,有人漠然置之,可大都明里暗里,留意着小娘子们这边的情形。
旖景微微一笑,看向甄茉,神情已经从惊疑转为平静:“此事太后娘娘已有定论。”
“正是如此,太后可是当众斥责了甄四歹毒,不想有人却如此厚颜,还大刺刺地来丢人现眼。”安慧冷哼一声:“此等心肠毒辣,又不知悔改之人,我等不耻与之同会。”说完,还甩了甩袖子,一脸的义正言辞,又左顾右盼,似乎在拉拢同仇敌忾之人。
毕竟是宫宴,又有太子妃在坐,众美尽管对甄茉有所不耻,可到底有所忌惮,尤其是周围诸人,都躲避着安慧炯炯有神的目光,生怕卷进这场是非。
安慧找不到同盟,只好逼迫旖景:“阿景,甄四险些害了你未来嫂子的性命,连我也为你们不愤,你与六娘难道就能忍气吞声?”
此言一出,不少目光又都集中在国公府两个嫡女身上,也有人暗中打量着太子妃十分忐忑的神色,一眼望去,贵女们虽然正襟危坐,可那些窃窃私语,还是抑制不住地在角落里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