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解决了晴空,把他锁在一间空屋子里“冷静”,灰渡才反身回了画室,惊讶地发现世子深遂的目光,依然盯着那笔筒目不转睁。
灰渡不由也看向那笔筒。
恩?当日世子那幅亲笔作成的乌竹江水,青天白日的墨画,怎么成了一幅绣套?
这一个夜晚,光风霁月,竹影婆娑。
对于旖景来说,却又是一个辗转难眠的长夜。
干脆撩开纱帐,放轻步伐,去了内庭红廊,看着那星月灿烂,还有在幽寂的晚风中,娉婷的一丛鸢尾花。
当时,将那幅画作绣成笔筒套,不过临时起意,她不愿再敷衍之人,也唯有一个他,故而,才亲手绣成,却藏在了荷包里。
不知他发现了没有?
如今想来,自己这个举动实在突兀,这么掩掩藏藏,也不知他心里会如何作想。
旖景烦恼地叹了一声。
不可抑制地想起当年,他卧榻养病,她陪坐身旁,百无聊赖之时,唯有用女红缓解存心沉默,一方绢帕,断断续续地绣了年余。
他曾恳求:“等你绣好绢帕,不知是否能给我绣个物什?”
她记得,她是这般作答:“那可不知何年何月了,世子若是急用,莫如吩咐丫鬟们,她们的手,都比我要巧。”
隔了许久,却没有听到他的回答,而她也并不在意。
但她知道,他一定看穿了她的敷衍。
当有一日,心情烦闷,信手一画,就是那幅青天白日,乌竹流水的田园野景。
世子目睹,十分欢喜,开口索赠,她不知怎么就心软了,便赠了给他,当年那一幅画,一直悬于他的画室。
而她自此之后,再未执笔,直到殒命。
那一幅画,是唯一出自她的手,送给他的东西。
而这一世,当一执针线,竟鬼使神差地忆起这段往事,顺理成章地就将那幅画绣成了纱套。
笼罩在他生命里阴霾,终有一日会云开日出,是她由心而生的美好愿望。
虞沨,这一世,请让我弥补。
你一定要,比所有人都幸福。
月色星光下,独倚红廊的少女,在不自觉间,落下泪来。
转眼,已经到了这年七夕。
旖辰与旖景一同奉诏入宫——皇后娘娘有诣,诏若干贵女往御花园赴宴。
这若干贵女,除了旖辰、旖景,还有平乐郡主,建宁候府的五娘、六娘,金相府的六娘,秦相府的三娘,还有吏部尚书府的卓氏二娘。
虽明面上说的是入宫“乞巧”,贵女们无不心知肚明,这一次入宫,为的是给三位皇子择妃,故而,都是精心打扮、言辞谨慎。
而旖景,当然是与平乐郡主、黄六娘一般,做为陪衬去的。
旖辰“三皇子妃”的身份基本已经确定,几个贵女对此虽有不甘,却也没有抱着奢望,她们共同的目标,是四皇子。
御花园里当真搭起了彩楼,也备好了铜针彩线,由贵女们“乞巧”。
旖景是个手拙的,废了许多时候,才将那七孔针穿上分得格外纤细的五彩丝线,只当她一定垫底,不料侧身一看,平乐郡主尚还跟那枚黄铜针大眼对小眼,忍不住笑了:“好在今日还有郡主,我才不致显拙。”
平乐郡主往常跋扈刁蛮,最不喜欢那些扭捏造作的世家女,可对旖景却一贯热情,两人相处得不错,这时听了打趣,干脆就放弃了穿针引线,对皇后说道:“娘娘恕罪,小女实在做不来这个,不如干脆认罚。”
当年康王险些被立为东宫,故而与圣上之间也是有些芥蒂,皇后更是对康王时时防范,再加上平乐郡主又是那样的性情,心里越发不喜。于是只淡淡撇着嘴角,睨了一眼平乐:“都多大的人了,还这般心急火燎,自然当罚。”
“罚”却也不重,不过是跑一趟腿,去御膳房亲自取来“巧果”,给诸位贵女享用罢了。
金六娘手脚利落,夺了头魁,得了皇后赏下的巧礼,一时意气风发,眉飞色舞地盯着秦三娘显摆,两家长辈是对头,小辈自然也是仇人,更何况这一次选妃还是事关家族荣辱。
情势十分清楚。
除却三皇子,二皇子生母卑微,又没有外家支持,还不受圣上待见,自然不是良配;金六娘心高气傲,认为其祖父权倾朝野,父亲无疑也是将来的丞相,以她的身份,自然是该配三皇子与四皇子。
不过据祖父分析,三皇子妃八、九成定了苏家大娘。
金六娘惋惜之余,当然是要争取四皇子妃的头衔。
建宁候府黄五娘虽然出身勋贵,可建宁候却不似当初那般受重,黄五娘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至于卓氏二娘,她父亲不过是祖父的门生,多得祖父提携才任了吏部尚书之位,据祖父分析,太子妃成婚多年无孕,卓氏二娘应当是皇后替太子选的侧妃,根本不是威胁。
对手只有秦氏三娘。
金六娘睨了一眼秦三娘,却对旖景说道:“今年芳林宴,阿秦在琴艺上输给了阿景,每每提起,尚还心怀不甘,可今日却在这乞巧上胜了阿景不知几筹,可是扳回了一局。”
这挑拨还真是明显……秦三娘为人颇有些孤傲,以往又最瞧不起勋贵女儿的粗蛮,虽明知金六娘是在挑拨,却也不屑分辨,只微微一笑:“俗话说人无完人,阿景四艺皆佳,可这女红粗笨,也算是出了名的。”
旖辰本独自默坐,一听这两个相府千金皆拿旖景来说话,心中很是不满,淡淡一句:“五妹妹原先年龄小,并不擅长女红,可最近却也大有进展,今岁祖母生辰,就亲自绣了一幅抹额,所谓乞巧,也有饶幸的成份在里头,五妹妹今日算是运气不佳。”
旖景在家中,就常常被二娘与三娘拿来挑唆,都已经习惯了,再说她如今,可是十八岁的灵魂,自然不会在意金、秦二女的几句冷话,不过有长姐的护短,心里还是觉得十分温暖,立即回应了一个甜甜的笑脸。
秦三娘却是秀眉一蹙:“阿辰的意思是,我今日赢得算饶幸?”
旖辰原本不是争强好胜的性情,不过是看着旖景吃亏,方才婉转了几句,被秦三娘这一问,也是噎了一噎。
金六娘目的达到,只顾看戏。
旖景依然巧笑嫣然:“阿秦姐姐,我大姐姐并非此意,是说她自己赢得饶幸罢了。”
原来,金六娘今日虽夺了头魁,旖辰却也不差,只慢了几息而已,反而是秦三娘,甚至落在了黄五娘之后,仅仅只是个第四。
秦三娘之赢,也就只能针对旖景,与旖辰相比,却是落了下风,更说不上什么饶幸了。
秦三娘顿时涨红了脸,却也谨记着不能失了礼,只好用目光狠狠地剜向苏氏姐妹。
金六娘快乐地笑得花枝乱颤,并没有注意皇后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旖景却也不再与贵女们争执,只与旖辰说话——其实,这乞巧的输赢如何,哪里又有这般重要,就连这次宴席,也不过就是个过场而已罢了,皇子妃的择定,历来不是仅看女子的才貌,而是要看身后的家族,还得联系朝政的需求。
争执来争执去,委实没有半分意义。
旖景看着各怀心思的少女们,叹了一口过来人的闷气。
同是这一日,七夕佳节,乾明宫内的御书房。
中年男子背光而立,明黄纱罗长袍上,金龙腾出云纹。
他的身后,是宽敞的一方龙案,上边凌乱地堆放着几本奏章,最上的一本,此时敞开搁置,乌字之间,并无朱批。
一支细笔狼豪颓丧地斜躺在朱砚上,微微翘起的笔尖,缓慢地滴落着艳丽的朱砂。
两鬓斑白的内侍,手持拂尘,垂眸躬身站在光影里,连呼吸都放得极为轻微,生怕发出半点声响来。
金砖地上还有一滩残余的茶渍,那是早先天子一怒的“证据”。
御书房的气氛在静寂里紧绷,只有滴落渐次的脆音,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老内侍的额上,不知不觉就覆上一层热汗,凝结成豆状,滑落在眼角,他不敢擦拭,只得狠狠眨了眨眼,那刺痛的感觉,越发引起了心里的不安。
一个尖嘴猴腮的杏衣内侍在厚重的锦遮外探了探头,做了一个手势。
老内侍似乎才松了一口长气,控制着不急不缓地语气,不轻不重地禀道:“陛下,楚王世子到了。”
圣上攸地转身,方才落坐宝座,沉声吐出两字:“快请。”
却不待虞沨落膝,便微托右臂,连喊免礼,赐坐。
“大理寺与刑部有了结论,宁海知府也上了奏章,说谋害郑乃宁的真凶,是他元配正妻!”天子仿若长剑的乌眉斜斜一挑,凤目里掠过一丝浓重的嘲讽:“郑乃宁娶妻不贤,因后宅争宠,以致妻室生妒,故而买凶刺杀,罪证确凿下,郑妻畏罪触壁,一死了之。”说到后来,语中已有铿锵之意,天子一掌落在奏章之上,冷笑连连:“朕的刑部与大理寺,办案当真果决,区区月余,就将千里之外这起命案调察得水落石出!”
因为面圣,虞沨今日穿着圆领紫纱长袍,腰缠玉带,发佩珠冠,比往常的文雅清秀,多了几分贵胄沉稳,但眉目之间,依然还是清平淡然,即使面对隐怒的天子,也不见畏惧之色,这时,他也只是轻轻一笑:“圣上英明,当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天子怔了一怔,似乎怒极而笑,却让沉重的气氛一缓:“是呀,朕早有所料……才让郑乃宁密查宁海知府的劣迹,他就遇刺身亡,还死在了结发妻子的妒意之下,还真是……死得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