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机村人的经验中,这是典型的中邪的症状。赤脚医生玉珍给他吃了两颗白色的药片,但他还是抽搐不已。玉珍又给他吃了一颗黄色的药片,还是没有效果。新方法没有效果,就只能允许老方法出场了。这就像没有新办法解决牧场荒芜的问题,只好让巫师出来呼神唤风,用老办法烧荒。
老办法其实也是改良主义的。
格桑旺堆被扶坐起来,主席小红书当经书放上头顶,柏树枝的熏烟中,又投入了没药、藏红花和醒脑的鼻烟末,然后,从红经书上撕下带字的一页,烧成灰调了酒,灌进了病人的嘴巴。格桑旺堆猛烈地打了几个喷嚏,身体慢慢松弛下来,停止了抽搐。
这是暂时的缓解之计,根本之道还是要送到公社卫生院去打针吃药。马牵来了,但筋疲力尽的大队长根本坐不稳当。月光凉沁沁地从天上流泻下来。格桑旺堆软软的像一只空口袋一样,从马背上倒下来。
清浅溪水一样的月光泻了满地,他就躺在这凉沁沁的月光里,嘴里呜噜呜噜地,一半是呻吟,一半是哭诉:“哎哟,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格桑旺堆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个软弱的人。他是一个好人,所以机村人才拥护他当机村的领头人。他是一个软弱的人,所以,一点点病痛会让他装出十分痛苦的模样,更不要说现在本已病到八九分的时候了。只要有力气,他就会一点都不惜力地大声呻吟,把自己的痛苦告知世人。眼下,大家倒真担心他这么叫唤会用尽了对付病痛的力气。于是,他的妻子俯下身子,亲吻他的手,他的女儿也俯下她的身子,亲吻他的额头。这个人很不男子汉的地方就是痛苦的时候就需要这样的安抚。
他终于安静下来了,脸色苍白,眼神无助而绝望。
他用耳语般的声音说:“痛。”
他说痛不是感觉,而像是说一个名字,“痛,它在走,这里这里,这里,这里。”他的手指着自己一个又一个关节,一会儿脚踝,一会儿是脖子,再一下,又到了手腕。好像那痛是一只活蹦乱跳的精灵。
猛一下,他握住了自己左手的一根手指:“这里!”
然后,如释重负地长吐一口气,“我捉住它了!”
有人忍俊不禁,低低地笑出声来。
人们把他扶上了担架,抬起来,往河口敞开的方向、公社所在地去了。
送行的人们走到村口,还看到他抬起身子,向着村民们挥了挥手。
担架慢慢走远,消失在远处雾气一样迷茫的月光中了。这时,人们又注意到了几乎已经忘记的那片不祥的连天黑云。现在,那片黑云还停在那里。黑云的上端,被月光镶上了一道银灰的亮边,而在黑云的底部,是一片绯红的光芒。
传说中说,对于不祥之物,最好的办法就是装作不知道它,看不见它。那片黑云也是一样,这么久没人看它,它就还是下午最后看它时那副样子。现在,这么多人站在村口,抬眼看它了,那片红光便闪闪烁烁,最后抽风一样猛闪一下,人们便真真切切地看到,大片旗帜般招展欢舞的火焰升上了天空,把那团巨大的黑云全部照亮了。
那片红光使如水月色立即失去了光华,落在脚前,像一层稀薄的灰烬。
人群里发出一阵惊呼。
然后,人们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不是自己惊呼的回声,而是驴的叫声。是多吉那头离开主人很久的驴。它站在村口一堵残墙上,样子不像一头驴,而像是一头孤愤的狼,伸长了脖子,长声叫唤。
这个夜晚有如不真实的梦境。
在这似真似幻的梦境中,那头驴跃下墙头,往河口方向跑去了。不久,驴就赶过了担架。人们在它背后大声呼喊,叫它停下,叫它和同村的人们一起赶路,但它立着双耳,一点也不听这些熟悉的声音亲切而又焦灼的招呼,一溜烟闯入到前面灰蒙蒙的夜色里去了。
人们都很纳闷,这头驴它这么急慌慌地要到哪里去呢?要知道,眼下这个地方,已经出了机村的边界,机村的大多数人都很少走出过这个边界,更不要说机村的牲畜了。这头驴为什么非要在深更半夜闯到陌生的地界里去呢?这事情,谁都想不明白。
但现在不是从前,随时都有让人想不明白的事情发生。所以,眼下这件事情虽然有些怪诞离奇,但人们也不会再去深究了。
但担架上的那个病人却有这样的兴趣:“什么跑过去了?是一头鹿吗?我听起来像鹿在跑。”格桑旺堆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好猎手,拿着猎枪一走进树林,他就成了一个机警敏捷而又勇敢的家伙,与他平时在人群中的表现判若两人。
“是多吉的驴!”
“多吉的驴?”
“是多吉的驴。”
病人从担架上费力地支起身子,但那驴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病人又躺下去,沉默半晌,突然又从担架上坐起身来,说:“肯定是多吉从牢房里放出来了!”
“不是说他再也回不来了吗?”
格桑旺堆说:“我们不知道,但这好畜牲知道,它知道主人从牢里出来了!”他还想再说什么。但那阵阵抽搐又袭来了。他痛苦呻吟的时候,嘴里发出羊一样的叫唤。机村人相信,一个好猎手,命债太重,犯病时口中总要叫出那些野物的声音,眼下这羊叫一样的声音,就是獐子的声音,是盘羊的声音,是鹿,是麂,是差不多一切草食的偶蹄类的野物的垂死的声音。一个猎人一旦在病痛中叫出这样的声音,就说明死神已经降临了。
病人自己也害怕了:“我要死了吗?”
人们没法回答这样的问题,他们只是把担架停下来,往格桑旺堆嘴里塞上一根木棍,这样,他再抽搐,就不会咬伤自己的舌头了。
担架再上肩时,行进的速度明显加快了。病人的抽搐一阵接着一阵,突然他大叫一声:“停下!”
担架再次停下。
“放下!”
担架慢慢落在地上。刚才还抽搐不已、仿佛已经踏进死亡门槛的病人哆嗦着站了起来:“我看见多吉了!”
他的手指向公路的下方。
格桑旺堆的手指向对岸:“那里!”
那里是一片草地。草地上除了几丛杂灌黑黑的影子什么都没有。草地边缘,是栎树与白桦混生的树林。侧耳倾听,那些树木的枝干中间,有细密而隐约的声响,毕竟是春天了,只要吸到一点点水分,感到一点点温暖,这些树木就会拔枝长叶,这些声响正是森林悄然生长的交响。
多吉不在那里。
但病人坚持说,他刚才确实看见了,多吉和他的驴,就在那片草地的中间。然后,只有在狩猎时才勇敢坚强的病人自己躺在担架上,像一个娘儿们一样哭泣起来:“我看见的是鬼魂吗?多吉,我看见的是你的鬼魂吗?我也要死了,你等着我,我们一起去投生,一起找一个好地方投生去吧!”
“多吉兄弟,我对不起你,机村也对不起你,你却现身让我看见,是告诉我不记恨我是吗?”
“多吉,我的好兄弟啊!你可要等着我啊!”
喊完这一句,他就晕过去了。
这时,东方那片天空中闪闪烁烁的红光又爆发了一次,大片的红焰漫卷着,升上天顶。人们的脸被远处的火光照亮,而地上,仍是失去光泽后仿佛一切都被焚烧,只剩下灰烬般的月色倾洒在万物之上。
第二天,格桑旺堆才在公社卫生院的病床上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脑子里空空如也。
只看见头顶上倒挂着的玻璃瓶里的药水,从一根管子里点点滴下,流进了自己的身体。这可是比巫术更不可思议的法子。流进身体的药水清冽而冰凉,他想,是这冰凉让他清醒过来。
他知道自己再一次活过来了。他让自己发出了声音,这一次,是人的叹息,而不是野物的叫声。
看护他的人是他的侄子,招到公社来当护林员已经两年多了。他父亲给他的名字是罗吾江村,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很多汉人开始更改自己的名字,他也把名字改成了汉人的名字:罗卫东。
罗卫东俯下身子问他:“叔叔你醒了?”
格桑旺堆笑了:“我没有醒吗?”他还伸了伸不插胶管的那只胳膊,感到突然消失的力量正在回到自己的身体。
“我是说你肯定是真正清醒了吗?”侄子的表情有些忧心忡忡。
格桑旺堆想,可怜的侄子为自己操心了:“好侄子,放心吧,我好了。”
侄子的表情变得庄重严肃了:“听说,你看见多吉了?”
“我看见了,可他们都说没有看见!你有他的消息吗?”
“叔叔,领导吩咐了,等你一清醒,他们就要找你问话。”
“是老魏吗?不问话他也会来看我。”
侄子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了。很快又走回来,兴奋地说:“我进专案组了!”
“什么?”
罗卫东什么也没有说。
格桑旺堆当然不晓得,老魏已经被打倒了。罗卫东出去搬来两把椅子摆上,然后,两个一脸严肃的公安就进来了。两个人坐下来,一个人打开本子,拧开笔帽,说:“可以了。”
另一个便架起了二郎腿:“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机村大队的大队……”
“问你叫什么名字!”
“格桑旺堆。”共产党的工作干部,对他这样的人,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但这两个人却不是这样,想必是他们不晓得自己的身份,“我是机村大队……”
“这个我们知道!问你什么回答什么!”
“你生的什么病?”
“中邪。”
“胡说,是癫痫!你不是大队长,不是共产党员吗?怎么相信封建迷信?”
“我……”
“昨天,你碰到什么事情了吗?”
“昨天?对了,昨天,肯定有什么地方的森林着火了,机村都能看见火光,还有很大的烟。”
“还有呢?”
“还有就是我中……不对不对,我生你们说的那个病了。”
“癫痫!还有呢?”
“还有,还有,没有了。”
“有!”
“我不敢说……”
公安脸上立即显出了捕获到重大成果的喜悦,那个人俯下身子,语调也变得亲切柔和:“说吧,没关系,说出来。”
一直闷声不语的罗卫东也面露喜色:“你说吧,叔叔。”
格桑旺堆伸伸脖子,咽下了一大口唾沫:“你们又要批评我,说我信封建迷信。我不该信封建迷信。”
“说吧,这次不批评。”
“我看见了一个游魂。”
“谁的游魂。”
“巫师多吉。”
“为什么你说是游魂?”
“他一晃眼就不在了,而且只有我这个病人看见。病人的阳气不旺,所以看得见,他们年轻人身体好,阳气旺,所以就看不见。”
“真的是多吉?”
“是我们村的多吉。请你告诉我,公安同志,你们是不是把他枪毙了?”
公安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叫护士拔掉了输液管,说:“只好委屈你一下,跟我们到你看见他的地方走一趟!说说情况,回来再治病吧。我们保证把你的病治好。”
“可是他的病?”进了逃犯缉捕专案组的侄子还有些担心叔叔的身体。
“走资派都能推翻,这点小病治不好?”
格桑旺堆差不多从床上一跃而起:“走,我跟你们去!”
两个严肃的公安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吉普车顺着昨天晚上的来路摇摇晃晃地开去了。格桑旺堆一想起多吉,又变得忧心忡忡了:“同志,多吉是不是死了?”
对方没有回答。
他又问:“你们把他,毙了?”
“你说呢?”
“他有罪,搞封建迷信,但他搞封建迷信是为集体好。”
这个公安是一个容易上火的人,这不,一句话不对,他的火腾一下就上来了:“你这是什么话!你还像一个共产党员吗?替纵火犯说话!告诉你,他跑了。要是真把他毙了,他还能跑吗?才判了他六年,他还跑,这样的人不该枪毙吗?”
被训得这么厉害,格桑旺堆一点都没有生气,他倚靠在软软的座椅上,长出了一口气,说:“该杀,该杀。”
他使了一个小小的计谋,喊停车的地方,并不是昨晚看到多吉的那个地方,但跟昨晚那地方非常相似,也是一块草地,一面临近奔流的溪水,三面环绕着高大挺拔的栎树与桦树的混生林地。
吉普车轰鸣着,闯过清浅溪流,开上了那片林间草地。
一回到山野,格桑旺堆身上便充满了活力。他眼前又出现了多吉和他忠诚的毛驴站在草地中央,站在月光下的情景。原来,那不是鬼魂,他从监狱里逃回机村来了。他站在草地中央,跺跺脚,十分肯定地说:“我看见他就站在这里!”
但是,这松软的草地上,除了倒伏下去的去年的枯草,和从枯草下冒出头的今年的青草芽,没有任何人践踏过的痕迹。
两个公安四周转了一圈,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形迹。
格桑旺堆看着他们困惑不解的眼光,用脚使劲跺跺草地,草地随之陷下去一点。但当他抬起脚来,草地就慢慢反弹回来,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公安自己也用力跺了跺,草地照样陷下去,又反弹回来。
他们又坐上吉普车,车子朝着来路开去。这时,迎面便是那片巨大深厚的黑云耸立在面前的天幕上。格桑旺堆说:“这么大的烟,该要多大的火啊!”
专案组的人都不说话。
“要烧燃了真正的森林才会有这么大的火。”
他们还是不说话。
格桑旺堆也想住嘴,但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我们烧荒也会有好大的烟,但风一吹,就什么都没有了。”他其实想说,多吉没死,我太高兴了,多吉悄悄回来了,让我看见,我太高兴了。
但他只是说:“我们烧荒都是冬天刚到的时候,这个季节,把一片片森林隔开的冰雪化了,烧起来就止不住了。所以,我们只在冬天烧荒。”
“你的话也太多了。国家的森林烧了你很高兴吗?”
这句话把格桑旺堆问住了,他惭愧地低下头。只要烧的是森林,不管它是不是国家的,他都不会高兴。森林一烧,百兽与众禽都失了家园,欢舞的火神用它宽大的火焰大氅轻轻一卷,一个兴旺的村庄就会消失不见,大火过后,泉眼会干涸,大风会没遮没拦,使所有的日子尘沙蔽天。
“有没有人去扑灭那大火?”格桑旺堆还想起来,离开公社的时候,看到很多人聚集在小学校的操场上开会,听人在高音喇叭里讲话,于是他又问,“那么开会的人,他们没有看到大火燃起来了吗?”
“那是国家的事情,国家的事情要你来操心?”
“你们呢?你们也没有看见?”
“我们的任务是抓那个逃犯。”他们的脸又沉了下来。
格桑旺堆不想再说什么了。
多吉不就是放了一把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火吗?他们都这样不依不饶,为什么对正熊熊燃烧的大火却视而不见?
他打了一个冷战,好像看到令人不寒而栗的结局清清楚楚地摆在了他的面前。他好像看到了机村遭受覆灭的命运。无论如何他也不肯随车回去治病了。他要回到村里,做好迎接大火的准备。他是这个村的大队长,如果这个劫难一定要来的话,那他就要和全村的人共渡难关。
公安把车停下,说:“这会儿看你,又像个有觉悟的共产党员了。”
强劲的风从东边的河口吹来,风中带着浓重的烟火味道。黑色的云头再次高涨。早先黯淡下去的红光,这时又抽动着,升上了天边。格桑旺堆说:“天哪,灾祸降临了。”
说完,转身便往回机村的路上去了。
他不想回头,但不回头也知道,背后,黑烟要遮蔽天空,火焰在狞笑着升腾,现在,连周围的空气都在为远处火焰的升腾与抽动在轻轻颤抖了。
他猛走一阵,毕竟是刚刚走下病床,那股气一过去,他的腿又软了下来。这个人,一有病苦,就自怨自艾。这不,他刚一想到双腿发软是因为刚刚离开病床,便叹息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了。
后来,他想这是天意。
溪流对面,正是昨天夜里多吉与他的驴出现的那片草地。一个好猎人,熟悉山野里每一个地方。山野里有很多相像的草地,只有这一块,靠着溪流有一眼温泉。因为温泉常常淹在溪水下面,很少有人知道。但林子里的鹿都知道这个地方,它们受了伤,就会来到这里,它们知道温泉里的硫磺会杀死细菌,治好伤口。
格桑旺堆笑了,看来,多吉这个家伙也知道这个地方。那么,他也受伤了,不然,他从监狱里逃出来,干吗不先回村里,却到了这个地方?想到多吉一个人回到自己的村子,只有一头驴跑去接他,格桑旺堆的泪水就流下来了。
他大喊了一声:“多吉!”
对面的山岩响起了回声。
他又站起身来用更大的声音,大喊了一声:“多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