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使多吉心里涌起了不祥的预感。他不想相信这种预感,但是,他是一个巫师,是巫师都必须相信自己的预感。巫师的预感不仅属于自己,还要对别人提出预警:危险!危险!
但这个巫师不知道危险来自什么地方。
直到吉普车进了县城,看到不知为什么事情而激动喧嚣的人群在街道上涌动,天空中飘舞着那么多的红旗,墙上贴着那么多红色的标语,像失去控制的山火,纷乱而猛烈,他想,这大概就是他不祥预感的来源了。他不明白,这四处漫溢的红色所为何来。吉普车在人流中艰难穿行。车窗不时被巨大的旗帜蒙住,还不时有人对着车里挥舞着拳头。这些挥舞拳头的人,一张张面孔向着车窗扑来,又一张张消逝。有的愤怒扭曲,有的狂喜满溢。
两个年轻公安很兴奋,也很紧张,多吉一直在猜度,这巨大的人流要涌向哪里,但他没有看到这股洪水的方向。更让他看不明白的是,他们的愤怒好像也没有方向,就像他们的狂喜也没有一个实在的理由一样。
多吉把心里的疑问说出来:“为什么一些人这么生气,一些人又这么高兴?”
两个年轻公安并不屑于回答一个蒙昧的乡下人愚蠢的问题。
多吉也并不真想获得答案。所以,当牢房的铁门哐啷啷关上,咔哒一声落上一只大锁后,他只耸了耸肩头,就一头倒在地铺上睡着了。他睡得很踏实。在这个拘押临时犯人的监房里,人人好像都惊恐不安,只有他内心里还怀着自豪的感觉。他没有罪。他为全村人做了一件好事。这件好事,只有他才可以做。正因为这个,他才是机村一个不可以被小视的人物。特别是到了今天,很多过去时代的人物:土司、喇嘛们都风光不再的时候,只有他这个巫师,还以这样一种奇特的方式被机村人所需要。
他就像共产党干部一样,也是为人民服务的。
连续几天,他睡了吃,吃了睡。醒了,就静坐在从窗口射进来的一小方阳光里,安详,而且还有隐隐的一点骄傲。对同监房那些惊恐不安的犯人,他视若不见。
这种安详就是对那些犯人的刺激与冒犯。
但是,第一个对他动手的家伙,一上来就被他一拳打到墙角里去了。然后,他第一次开口说话:“不要打搅我,我跟你们不一样,不会跟你们做朋友。”
他只要把这句话说出来,人们就知道他是谁了。在这个他已经数次来过的拘留所里,他已经是一个故事里的人物了。
每次,他进到监房里,都只对犯人说同一句话。这句话是他真实的想法,但再说就有一点水分了。他说:“我来这里,只是休息一些时候,平时太累,只有来这里才能休息一些时候。乡亲们估摸我休息得差不多时,就来接我回去了。”
传说中,他是一个能够呼风唤雨的巫师,犯人们自然对他敬而远之了。
醒来的时候,坐在牢房里那方惟一的阳光里,他很安详,但他的睡梦里却老有扰动不安的东西:不是具象的事物,不是魔鬼妖精,而是一些旋动不已的气流,有时暗黑沉重,有时又绚烂而炽烈。多吉在梦里问自己,这些气流是什么?是自己引燃的遍山火焰吗?是想把火焰吹得失去方向的风吗?他没有想出答案。
拘留所就在县城边上,高音喇叭把激昂的歌声、口号声,隐隐地传进监房。过去,最多三天,就有人来提审他了。警察们也在天天开会,天天喊口号,这些执法者中间,也躁动着一种不安的气氛。
为了抗拒这种不安的情绪,多吉闭上眼睛,假想警察已经来提审他了。他们给他戴上手铐,把他摁坐在一张硬木椅子上。
面前的桌子后面,坐着两个警察,一个人说话,一个人写字。
问话的人表情很严肃,但说话已经不像第一次那么威严了:“又来了?”
“我也不想来,可是杂树长得快,没办法。”
“看来你还是没有吸取教训。”
“我吸取了,但那些杂树没有吸取。”
“那你晓得为什么来了?”
“我晓得。护林防火,人人有责,可是我却放火。”
“你又犯罪了!烧毁了国家的森林!”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你们的国家还没有成立这些森林就在了呀。”
“胡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没有成立以前,这里也是国家的!”
“是,我胡说。但你的话我还是没有听懂。”
“笨蛋!”
“是,我笨,但不是蛋。”
“你烧了国家的树林,而且,你是明知故犯。你知罪吗?”
“我晓得你们不准,但不烧荒,机村的牛羊没有草吃,就要饿死了。我没有罪。”
然后,他又被押回监房。审问,同时教育,执法者知道这犯法的人不能不关一段时间,以示国家的利益与法令不得随意冒犯,但是,这个人又不是为了自己而犯罪,机村的全体贫下中农又集体上书来保他。于是,就作一个拘留两三个月的宣判。宣判一下来,他就可以走出监房,在监狱院子里干些杂活了。他心里知道,这些警察心里其实也是同情他的,所以,他干起活来,从不偷懒耍滑。
这一回,他在半梦半醒之间把自己弄去过堂,觉得上面坐着公社派出所的老魏。老魏苦着脸对他说:“你就不能不给我们大家添这个麻烦了吗?”
多吉也苦着脸说:“我的命就是没用的杂树,长起来,被烧掉,明明晓得要被烧掉,还要长起来,也不怕人讨厌。”
“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有国家有法!”
“其实也一样,牛羊要吃草,人要吃肉吃奶。”
老魏就说:“这回,谁也保不了你了。”
他醒来,却真真是做梦了。
梦刚刚醒,监房门就被打开了。两个警察进来,不再像过去那么和颜悦色,动作利索凶狠,把他双臂扭到背后,咔嚓一声就铐上了。手铐上得那么紧,他立时就感到手腕上钻心的痛楚,十个指头也同时发胀发麻。接着背后就是重重一掌,他一直蹿到监房外面,好不容易才站住了,没有摔倒在地上。
他们直接把他扭进了一个会场。
他被推到台前,又让人摁着深深弯下了腰。口号声中,有年轻人跳上台来,拿着讲稿开始发言。发言的人一个接着一个,他们都非常生气,所以,说话都非常大声,大声到嗓子都有些嘶哑了。多吉偷眼看到派出所的老魏垂头坐在下面,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他想问问老魏,有什么事情会让这么多人都这么生气?
这时,他没有感到害怕。
虽然,每一个人发言结束的时候,下面的人就大呼口号,把窗玻璃都震得哐哐响。
他感到害怕,是老魏也给推上来了,站在了他这个罪犯的旁边。当初他手下的年轻警察上来发言时,讲到愤怒处,还咣咣地扇了老魏两个耳光。老魏眼里闪过愤怒的光芒,但声震屋宇的口号声再一次响起来,老魏梗着的脖子一下就软了。
再后来,这个拘留所的所长也给推了上来。造反的警察们甚至七手八脚地动起手来,扯掉了他帽子和衣服上的徽章。所长低沉地咆哮着挣扎反抗,但他部下们的拳头一下一下落在他身后,每一记重拳下去,所长都哼哼一声,最后口鼻流血,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所长和老魏的罪名都是包庇反革命纵火犯,致使这个反革命分子目无国法,气焰嚣张,一次一次放火,向无产阶级专政挑战。多吉被从来没有过的犯罪感牢牢地抓住了。他一下子跪倒在了老魏与所长的面前。他刚刚对上老魏绝望的双眼,什么也来不及说,什么东西重重地落在了他头上,嗡一声眼前一片金花飞起,金花飞散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时,他先感到了头顶的痛、手腕的痛,然后,是身下水泥一片冰凉。屋子被刺眼的灯光照得透亮。他晓得自己是被关进单间牢房了。他算是这个拘留所的常客,知道关进这个牢房来的人,如果不被一枪崩了,这辈子也很难走出这牢房了。
他非常难过,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老魏与所长。他难过得觉得自己就要死了。他不吃不喝,躺在地上,等待死神。两天后,死神没有来临,神志反而越来越清醒了。他想站起来,但没有力气站起来。于是,他爬到监房门口,用额头把铁门撞得哐哐响。门开了,一个警察站在他面前。他说:“老魏。”
“住口!”
他说:“是我害了老魏吗?”
那个警察弯下腰来,伸手就锁住了他的喉头:“叫你住口!”
多吉的喉头被紧紧锁住,但他还是在喉咙里头说:“老魏。”
警察低声而凶狠地说:“你要不想害他,就不准再提他的名字!”
那手便慢慢松开了。多吉喘息了好一阵子,身子瘫在了地上,说:“我不提了,但我晓得,你和老魏都是好人。”
警察转身,铁门又哐啷啷关上了。多吉想晓得这个世界突然之间发生了什么变故,使警察们自己人跟自己人这么恶狠狠地斗上了。他绝望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泪水慢慢沁出了眼眶。泪水使灯光幻化迷离,他的脑子却空空荡荡。
他又用头去撞那铁门,警察又把门打开。
多吉躺在地上,向上翻着眼睛说:“我犯了你们的法,你们可以枪毙我,但你们不能饿死我。”
警察又是哐啷一声把铁门碰上,到晚上,真有水和饭送进来了。
时间慢慢流逝,有一天,悬在牢房中央的那盏明亮刺眼、嗡嗡作响的灯,一声响亮炸开了。随即,牢房里便黑了下来。牢房里刚黑下来的时候,多吉眼前还有亮光的余韵在晃动,然后,才是真正的黑暗,让人心安的黑暗降临下来。多吉紧张的身体也随即松弛下来。他想好好睡上一觉。但脑子里各种念头偏偏蜂拥不断。多吉这才明白,原来是那刺眼的灯光让他不能思考。这不,黑暗一降临,他的脑子立即就像风车一样转动起来了。
如今这个世界,让人看不明白也想不明白的变化发生得太多太快,即使他脑子转动起来,也把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想不清楚。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事情,早在一个寻常百姓明白的道理之外,也在一个巫师自认为知晓的一切秘密门径之外。多吉利用熄灯的宝贵时间,至少想明白了这样一件事情,也就不再庸人自扰,便蜷曲在墙角,放心睡觉了。
他不晓得自己这一觉睡了多长时间,看守进来换坏掉的灯时他还是睡着的,但那灯光刷一下重新把屋子照得透亮时,他立即就醒过来了。人一认命,连样子都大变了。他甚至对看守露出了讨好的笑容。
看守离开牢房时说:“倔骨头终于还是软下来了?”
送来的饭食的分量增加了,他的胃口也随之变好。刚进来的时候,他还在计算时间,但在这一天亮到晚的灯光下,他没有办法计算时间。到了现在,当他已经放弃思考的时候,时间的计算对他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这是一千九百六十七年。私生子格拉死去有好几年了。
所以在这个故事开始时,又把那个死去后还形散神不散的少年人提起,并不包含因此要把已写与将写的机村故事连缀成一部编年史的意思。只是因为,这场机村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大火,是由格拉留在人世的母亲桑丹首先宣告的。
这场毁败一切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十三天。
格拉死后好久,他那出了名的没心没肺的母亲并不显得特别悲伤。
人们问:“桑丹,儿子死了,你怎么连一滴眼泪也没有呢?”
桑丹本来迷茫的眼中,显出更加迷茫的神色:“不,不,格拉在林子里逮兔子去了。”
“我家格拉在山上给林妖喂东西去了。”
人们问:“不死的人怎么会跟林妖打交道呢?”
桑丹并不回答,只是露出痴痴的、似乎暗藏玄机的笑容。
她这种笑与姣好的面容依然诱惑着机村的男人。有时,她甚至还独自歌唱。人们说:“这哪是一个人,是妖怪在歌唱。”
这个女人,她的头发全部变白了,却少女的黑发一般漾动着月光照临水面那种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泽,让人想到这些头发一定是受着某种神秘而特别的滋养。她的面孔永远白里泛红,眼睛像清澈而又幽深的水潭。褴褛的衣衫下,她蛇一样的身段款款而动,让人想起深潭里传说的身子柔滑的怪物。就在机村背后半山上松林环绕的巨大台地中,的确有这样一个深潭。那个潭叫做色嫫措。
色嫫是妖精,措是湖。色嫫措就是妖怪湖。
两个地质勘探队来过,对这个深潭有不一样的说法。一个说,这个深潭是古代冰川挖出来的深坑。另一个说,这个深坑是天上掉下来的石头砸出来的。
地质队也不过顺口一说罢了,他们并不是为这个深潭而来。
那个时代,机村之外的世界是一个可以为一句话而陷入疯狂的年代。当然,这句话不是人人都可以讲的,而是必须出自北京那个据说可以万寿无疆,因此要机村贡献出最好的桦木去建造万岁宫的那个人之口,才能四海风行。
这两个地质队,一队是来看山上有多少可以砍伐的树木,另一队是来寻找矿石。他们只是在收起了丈量树木的软尺和敲打岩石的锤子,以及可以照见地面与地底复杂境况的镜子时,站在潭边顺便议论一下而已。
这些手持宝镜者都是有着玄妙学问的人哪。
起先,机村有人担心,这些人手中的镜子会不会把色嫫措里的金野鸭给照见哪。他们好像没有照见。但是,湖里的宝贝有没有受到镜子的惊吓,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这才到了这个故事真正开始的这一天。
这个机村历史上前所未见的干旱的春天。
机村的春天本该是这样到来的。先是风转了方向,西北方吹来的风缩回冷硬的锋头,温暖温润的东南风顺着敞开的河谷吹拂而来。在这一天比一天暖和的风的催促下,积雪融化,坚冰融化,冻结一冬的溪流发出悦耳的声音。暖暖的太阳光下,树木冻得发僵的枝干,日益柔软,有一点风来,就像动情的女人一样,摇摇晃晃。土地也苏醒了,一点点地潮湿,一点点地松软,犁头把肥沃的土地翻开,种子从女人们的手里撒播下去,然后,几场细雨下来,地里庄稼就该出苗了。
但是,在这前所未见的干旱春天,地里的庄稼虽然出了一点苗,但天上降不下来雨水,老是高挂着明晃晃的太阳,那些星星点点的绿意便无力连缀成片。有风起来的时候,庄稼地里不见绿意招摇,反倒扬起了股股尘烟。
绿意不肯滋蔓,日子仍像庄稼正常生长的年头一样流逝。播下种子后,就该是修理栅栏的时候了。机村庄稼地靠山的一边,都围着密实的树篱。林子里的野物太多,要防着它们到地里来糟踏庄稼。
修理栅栏的时候,间或会有人把手搭在额头上,向着远处的来路张望。有时,这个张望的人还会念叨一句:“该是多吉回来的时候了。”
这一天,有一个人正这样念叨时,看见远远的河口那边高高地升起一柱尘土。尘土像一根粗壮的柱子升起来,升起来,然后,猛然倾倒,翻滚的烟云在半天中弥漫开来,但却没有人看见。
央金站起身来,一手叉着这个年纪说来很粗壮的腰,一只手抬起来,很利落地在额头上做了一个擦汗的动作,然后喊:“看,汽车来了!”
人们哄笑起来。因为胖乎乎的央金的这个动作像她的很多动作一样,都是刻意模仿来的。她模仿的对象是报纸上的照片,是电影里的某个人物,或者宣传画上的某种造型。
央金不管这个,不等人们止住笑声,她已经往公路上飞奔而去了。她的身后,扬起了一股干燥的尘土。更多的人跟着往山下跑,在这个干旱的春天里,扬起了更多的尘土。
往汽车上装桦木的男人们还记得,那天的桦木扛在肩上轻飘飘的,干旱使木头里的水分差不多都丢失干净了。
汽车一来,全村人几乎都会聚集到那里。这和以前那些日子一模一样。甚至还有人问司机:“你看到多吉了吗?”
那个时代的司机派头比公社干部还大,所以,这样的问题他根本懒得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