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把一个包裹放在了摇晃不定的灯光下,说:“我们终于把那个逃犯缉拿归案了。”
说完,他们都退到了一边。
“逃犯?带进来!”
“已经进来了,就在这个包裹里面。”
好像有一阵寒气在帐篷里弥漫开来。
女领导毕竟太年轻了,她的声音都有些哆嗦,说:“一个人?在包裹里面?”
“是,这就是那个逃犯。”包裹打开了,露出了一块灰白色的浅碗一样的东西。这是大火过后,巫师多吉留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点物质。
“这是他没有烧光的头盖骨。”
“他被火烧死了?”
“不,有人把他当一个了不得的人火葬了!”
“谁?”
“就是已经被我们抓起来的两个人,一个是喇嘛,一个是机村的大队长。这两个人反动透顶,还放出话来,说是让整片森林毁灭,来为这个反革命分子举行最大的火葬!”
这个说法对索波来说也是闻所未闻,但江村贡布喇嘛确实传了这样的话,听到这话的两个机村民兵,立即就报告了。三个隐身人也是两个民兵带到那个隐秘火葬地去的。大火早在一天多以前就已经从那里掠过了。森林和江村贡布喇嘛精心布置的火葬的巨大柴堆,变成了一片正在渐渐冷却的灰烬。他们找到那里的时候,一股股的小旋风正把那些尘土卷起来,想往别处挥洒。
以往一个人被烈火化成了灰烬,风一到来,把这些尘埃四处播撒,在树丛,在草上,在花间。片刻之间,就只有涧鸣与鸟唱了。可是,现在满眼都是劫后的余灰,漆黑的流水上覆满了焦炭。风能做的,只是把这里的尘埃和那里的尘埃混合起来。把树,把草,把人劫后的余烬搅和在一起罢了。大树的所有枝叶都烧光了,只剩下高大焦黑的树干,散发着呛人的焦煳味,有些太老的树,中心早已腐烂,于是,还有火钻进了树的里面,慢慢燃烧,这种燃烧看不到火焰,也听不到声音,只是不断吐出浓浓的黑烟。当火焰终于从大树的某一处猛然一下喷射而出时,这棵不得善终的老树也就轰然倒下了。而更多青年的壮年的树却只面目焦黑地站立在那里,默然不语。它们内部的木质还坚实紧密,惟其如此,那种静穆中有一种特别悲伤的味道。
多吉剩下的那块骨头,就躺在这些树下,半掩在灰烬中,余温尚存。
当这块骨头暴露在指挥部灯光下时,已经彻底冷却了。起先大家或多或少的有些害怕,但过了一阵,看它在那里,的的确确也就是一块了无生气的骨头罢了。大家都渐渐靠近了,要看个仔细。女领导拿起地图前闪闪发光的金属小棍,拨弄一下那块碗状的头骨,仰放着的头骨就轻轻摇晃起来,骨头与桌面磨擦处,还发出了轻轻的碌碌声。大家都不约而同退后一步,又迅即用笑声掩饰住了尴尬。金属棍越来越频繁地拨弄,骨头就摇晃得更厉害了,同时,那碌碌声也大了起来。
这回,大家是由衷地笑了。
这印证了一个真理,一个人死去也就死去了,不存在什么神神怪怪的东西。这个时代,是一个人人似乎都可能掌握真理的时代。所以,通过一件事情印证一个真理,是一件非常庄严神圣的事情。如果人死去真有灵魂在,多吉知道自己未被烧尽的骨头还能派上这样的用场,给人这样的启示,想必也会感到有些许的得意吧。
但多吉好像不愿意这样,当大家沉湎于印证了真理的喜悦之中时,骨头在摇晃的同时,慢慢挪动,最后,便从桌子上跌落下去了。和地面相触的时候,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就像一个重物击打在柔软的人体上发出的声音一样。
骨头自己把自己粉碎了。
骨头每一个碎块都比人们想像的要小很多,每一个有棱有角的碎块都在灯光下反射出一种灰色的,不是要放出来而是想收进去的奇异光芒。
每个人都暗抽着冷气,但又不敢明显地表现出来,发现真理的喜悦与自豪顷刻间就无影无踪了。索波与两个立功的民兵更是吓得退后了好几步。还是老魏蹲下声来,口里低低地念念有词,把那些碎块都归拢来,重新包裹起来,说:“拿走,拿得远远的,扔掉!”
两个民兵问扔到哪里?
从来都不叹息的索波这回却叹息了一声,说:“风吹不走,就扔到河里去吧。”
两个民兵在前,三个隐身人在后,迅速消失了。大家走出帐篷,看着黎明的铅灰色的沉重光芒正慢慢照亮大地。风又起来了。头顶的天空中突然滚过了隆隆的雷声。天幕还低低地压在头顶,不知是阴云还是大火引起的烟雾。风吹过,雷滚过,那低沉的天幕依然一动不动。只有间或,上面闪过一阵红光,那是正在烧向远处的大火,被风鼓动腾身而起时发出的光焰。
眼下已是四月了,雷声响过之后,春雨下来,春天才算真正到来了。
春天已经迟来许久,春天实在是该到来了。
大家仰起脸来,张望,同时倾听,雷声却消失了。只有风一阵松一阵紧,扇动起来的火焰的光辉,一阵阵把低沉的云脚照亮,像是闪电一样,只不过,是一种很慢很慢的闪电罢了。
听到雷声,对大火几近麻木的机村人都离开了床铺与房子,跑出来,向着天上张望。
甚至昏昏沉沉地睡在临时医院里的胖姑娘央金也出来了。
这短短的几天里,她的世界真是天旋地转,先是被莫名的爱情弄得激情难抑,继而又被抛入深渊,这还不够,从色嫫措涌出来的湖水差点夺去她的性命,当她从死神手中挣扎回来,躺在临时医院的雪白被单中,从那一生也没有睡过的那么干净的床上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救火战场上涌现的女英雄了。她母亲来看她的时候,一路哀哀地哭泣不已,回去时高高兴兴地走得脚底生风了。这女人还顺手把病床前的搪瓷痰盂塞进了宽大的袍襟下,日后,这东西成为她们家盛放酸奶的专用器皿。
胖姑娘央金死而复生,第一次出现在乡亲们面前。她手上缠着绷带,额头上也缠着绷带,加上架着的拐杖,真正就是电影里那些英雄的样子了。她的身后,还有两个护士,一个高举着输液架,一个高举着药水瓶子。
机村人慢慢围拢过来,这个总是显得天真无邪,总容易因一个男人而双眼现出兴奋而迷离的光彩的胖姑娘央金脸上现出的,却是一种大家都感到陌生的表情。她神情庄重,目光坚定,望向远方。这也是这个时代的电影、报纸和宣传画上先进人物的标准姿势。
一个时代,有很多很难领会与把握的东西,但是,一个时代也有着好多就是一个笨蛋也都容易学会的东西。谁要想使一个新时代显得与众不同,就要有更多的这种容易从外在模仿的程式。女领导出现了,做出电影里那种首长深情爱惜自己无畏战士那种似嗔还怨的样子:“央金同志,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休息!”
女领导还说:“越早把伤治好,就越早到省里干部学校去学习!”
这句话使人群骚动起来,人人都知道这就意味着,胖姑娘这一去,回来就是国家干部,就是领导了。
两个新涌现出来的先进民兵,带着后进要追赶先进的欣羡神情,把央金扶回病房里去了。
更多的人把复杂的眼光投向了索波。
索波脸上的神情便有些落寞,心里充满一种从未有过的酸涩感觉。这感觉让他这些年一直紧绷着的心情有些松懈了,身心的疲惫立即把他充满。这些年,都是他在后面追赶,并超过一个又一个人,现在,他在刚刚越过了最后一关,从格桑旺堆手里夺过了机村的最高权力,却突然一下,有人跑到他前面去了。当大队长并不是他最终的目标,也不是每一个机村年轻人力争先进的根本目标。他们的目标,就是因此被上面选调,送去学习,从此走出机村。此前,每一批的年轻人中都有人这样走出去了。索波一直是当下这批年轻人中最接近这一目标的那一个。不止是他自己,所有机村人也是这么认为的。但这场大火一来,事情就不再是在原来的框架中演进与变化了。后面的人,差不多一点力气没有使,就把他超过了。
这天早晨,阴云与烟雾遮掩着天空,他却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前程已经到此为止。他对领导说:“我也想学更多的东西,为人民服务。”
索波是个瘦高个,女领导比他矮很多,但还是居高临下地拍拍他的肩膀,说:“实际工作也一样锻炼人,何况,一场大火,暴露出机村阶级斗争的形势还很复杂,这个岗位也很重要啊!”
这一天,雷声一阵阵滚过,但雨水一直没有下来。
大火依然在往远处推进,但所有的人都好像将那场大火忘记了。即便这天晚上,风使大火燃烧得那么猛烈,而且,风还把过火之后的山林的余火重新吹旺,四野里都是余火闪烁,但没有谁再因此焦虑,也没有人因此而激动。晚上,电影照例在好几个地方同时上映,但已经没有什么观众了。所有人都早早躺在了床上,很快进了入梦乡。
人人都在传说,人工已经不可能扑灭这场大火了。上面的上面,已经决定要派飞机来轰炸。机村人从这个传说中还知道了一个科学道理。这个道理说,火的燃烧就像人的呼吸,靠的是空气。如果没有这个东西,人会死去,火也会自己熄灭。许多炸弹从天上丢下来,爆炸的时候会抢着把火需要的空气吃光,火就窒息而死了。对这传说,所有人也就在将信将疑之间。机村人将信将疑,是因为,这道理远远超出了他们的经验世界。另外那好几千救火者,大部分都是伐木工人。从他们的眼光来看,这些林子早晚都是要伐掉的。从这个角度看,这场大火,国家并没有损失什么。大火也是形式主义,搞运动一样其势汹涌,气焰嚣张,只顾往前疯跑,结果只是把灌木、杂草和森林繁芜的树叶烧光了,真正需要采集的树干,大部分都还好好地站立在那里。如果森林还想活下去,那么这场大火是致命的。但在此之前,这些森林的命运早已决定,不是寂灭于大火,就是毁弃于刀斧。一个工程师闲着无事,在纸上演算出来,大火只让森林损失了不到百分之十的好木材,与此同时,大火却预做了清理场地的工作,使今后的采伐工效提高两倍以上。
从这个意义上说,大火的扑与不扑,都是无所谓的。所以,这场大火与轰轰烈烈的救火行动,都像是为我写下这篇机村故事而进行的。因为这些过火的树林在接下来的十来年里,真的被砍了个一干二净。
大雨是第二天下来的。
头天晚上,机村死去的三个人的骨灰已经装在石头盒子里运回来了。另外那两个死去的工人也装殓到了新做的松木棺材里。天刚蒙蒙亮,送葬的队伍就出发了。死者亲属的哭声响起来,但很快就被从高音喇叭里传出来的哀乐声所淹没了。哀乐声里,还不时穿插进朗诵毛主席语录、欢呼革命英雄主义的口号声。天大亮时,几个新鲜的坟头,就出现在平缓峡谷中惟一有着一段险峻崖壁的河岸上。岩缝中间,有一片遒劲的青松,和更多的杜鹃。大火当然没有烧到这些树木。墓地就在这片向河壁立的崖顶的草地上。这几个坟头,也是机村从未出现过的新生事物。
当然,还有坟头前面那么多的花圈与墨汁淋漓的挽联。
送葬的队伍回到村里的时候,村口的公路上传来了警车呜哩哇啦的声音。警报声立即冲淡了悲伤的气氛。警车在前开道,后面两辆卡车上绑着四个罪犯:格桑旺堆、江村贡布喇嘛、汪工程师和三天以前还是救火总指挥的那个领导。卡车开到机村广场上,人群里立即响起了口号声。
就在把四个罪犯押往露天会场的路上,有硕大的雨点从天上稀稀落落地砸落下来。
雨点重重落下,落在地上,溅起了一片尘烟。
雷声隆隆地在低压的云层后滚过。
雨水也暂时停止了一下,好像是在等待更大的雷声。这时,闪电撕开了云层,蜿蜒着越过天顶。巨大的,比所有人的愤怒加在一起还要愤怒十倍的雷声轰然炸开。硕大的沉重的雨点就密密麻麻地砸下来。
雨水污黑肮脏,而且带着一点温暖,把大火期间升到天上的所有尘埃灰烬又带回到地上。雨脚强劲猛烈,倾盆而下。人们只在夏天才见过这么猛烈的雨水,但这雨水就这样倾盆而下。集会的人群四散奔逃。墙上的标语被冲刷下来,人们手里摇晃着的彩色纸旗扔得满地都是。
大会自然是开不成了。
就这样一直到下午,大雨才下得不再那么猛烈了。但缓下来的雨水,却给人一种从容不迫的感觉,摆出来一副一直要持续下去的样子。天上降下来的雨水慢慢变得清洁冰凉了。但落在机村四面山坡上的雨水,慢慢汇聚起来,把山上大火过后的灰烬、焦炭、残枝断木都冲刷下来。每一条小溪都在暴涨。过去,再大的雨水落下来,都被森林、森林下面深厚的苔藓化于无形,慢慢吸收了。但是,现在,这些雨水毫无遮拦,带着大火制造的垃圾奔流而下。满山都是水声在暴烈地轰响。
运动是暴烈的,大火是暴烈的,连滋润森林与大地的雨水也变得暴烈无比了。
指挥部部署的批斗与公捕大会终于没有开成。下午,高音喇叭里播放了这四个人的逮捕决定,又播放了一阵口号,警车又呜呜哇哇地响着,押着那四个罪犯回城里的监狱去了。
大雨继续下着。
天气放晴,是在三天后的下午。雨脚慢慢收住,天空中的云层升高,从裂开的缝隙里露出明亮夺目的阳光。一道一道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中悬垂下来,仿佛一匹匹明亮的绸缎。当这阳光使走出屋子与帐篷的人们目眩神迷的时候,天顶的云层已经散尽了。
明亮的太阳当顶照耀。劫后余生的鸟们啭喉鸣唱。狂烧掉那么多森林的大火也熄灭了。大雨把大火的余烬与味道都荡涤干净了。只是那些只剩下粗大树干的大树,被阳光照亮时,那乌黑的树身上泛出一点浅浅的金属光芒。
这天下午,防火指挥部宣布撤销,女领导还有很多随从,都登上了吉普车,头上还缠着绷带的央金也登上了吉普车,坐在指挥部领导的身边。她的母亲为即将远行的女儿哭泣。吉普车发动了,雨后新鲜的空气中立即就有刺鼻的汽油味弥漫开来。
最后,央金又从吉普上下来,跑到索波跟着,她灿烂地笑着,用头碰了碰他的胸口,说:“你要继续努力啊!”
这时,大队的汽车开动了。一个机村人永远都会想念的,最为热闹辉煌的日子就结束了。虽然,救火队伍中有上千的伐木工人没有撤离,他们都要留下来,就地组建一个新的伐木场。车队很快就消失在人们视线的尽头。现在的机村是一个机村人也要慢慢适应的陌生的村庄了。
跟到村外的人群慢慢散去。只有索波一个人慢慢走向村外。他看见,溪流边,草地上,杜鹃、野草莓、迎春、蒲公英、太阳菊,都争先恐后地开放了。在这片劫后的大地上,这些花朵甚至比阳光还要耀眼明亮。他摸摸眼睛,感觉眼睛有些湿润。然后,他听到一声咴咴的牲口叫唤,是巫师多吉的那头毛驴正在草地上吃草。村里人叫那驴的时候,也叫他主人的名字。于是,他听到自己叫了一声多吉,那驴就慢慢踱过来,抬起水汪汪的眼睛看他,掀动着鼻翼来嗅他,热烘烘的鼻息一下碰着他心里一个很柔软的地方,他的泪水一下子就悄无声息地流出来了。
报纸
报纸刚到机村头一两年,那可是高贵的东西。
那时,机村人眼中,报纸和过去喇嘛们手中的经书是差不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