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大地的阶梯
4026400000009

第9章 东方天际的神山(1)

关于过去的嘉绒,我们要从一座神山说起。

这座山,从我到达丹巴县城那一天起,就巳经望见。当我的目光越过大渡河,就能从北岸一簇簇山峰间望见她最高的顶峰银光闪烁。

这座神山叫做嘉木莫尔多。

嘉木莫尔多,在藏族本土宗教苯教中,是著名的东方神山。应该是藏族庞大繁杂的神山系统中,处于东方尽头的一座神山。一般来说,这些山神都是战神,人们祈愿或崇奉山神,在部落战争频仍的年代里,都希望着从山神那里,获得超人的战斗能力。

而莫尔多山神往往也会显示神迹,满足人们的愿望。

我们已经难以追溯到嘉木莫尔多山被尊崇为东方神山的最早时间。

但当吐蕃大军进人大渡河中上游时,苯教在这一地区已经相当盛行。

苯教在嘉绒民间,在不同的历史阶段曾经呈现过两种不同的形态。一种是未曾遭到佛教挑战的原始苯教。在民间被称为黑苯。执掌教权的苯教大师更多的时候,扮演的是一种近乎于巫师的角色。那时的苯教也没有大规模的寺院与系统的成文经典。

佛教传人以后,苯教的地位受到了严重的挑战。

前文曾经叙述到一位传奇性的人物毗卢遮那,他曾对嘉绒地区的藏族文化传播做出了杰出的贡献。毗卢遮那作为藏传佛教史上最早出家的七位僧人中的一位,在嘉绒是一个流犯的身份,但却从来没有忘记过传播西天佛音的使命。他们自己认为,佛音可以把当时处于相当蒙昧状态下的人民唤醒,给他们带来智慧的光明。包括毗卢遮那这个法名,中间也有这种使命的意味。现在,人们只是很平常地谈起,毗卢遮那大师到过莫尔多山,并在云遮雾绕的半山腰的山洞里显示过功法,在岩洞石壁上留下了清晰的掌印。

天刚蒙蒙亮,我就出丹巴县城,穿过丹巴云母矿区,从大渡河桥上过大渡河,沿小金川北上。

两个多小时后,一个美丽宁静的村子泊在一个翠绿的山湾里,这就是莫尔多主峰脚下的约扎村。

一群山羊正从村里出来,我拦住了那个牧羊人,向她打听莫尔多山的有关情况。她的神情却有些茫然。然后,我提到了毗卢遮那的名字。这位妇人脸上露出了笑容,遥遥地把手指向已经见到有林木覆盖的山腰。羊们咩咩叫着上山去了,在潮湿的黄泥路上留下了许多细密清晰的蹄印。村子周围立着巨大的核桃树,河岸边的台地上,是翠绿的麦田。果树上,麦苗上,都挂满了露水,在早晨明净的阳光下闪闪发光。然后,我听到了布谷鸟悠长的叫声。而这里的房屋也不似一路看到的那些蒙尘的土屋,开始出现典型嘉绒风格的两层三层的石头建筑。门楣与窗沿上,开始出现辟邪的白色石英,以及色彩鲜明的彩绘与浮雕。石楼的山墙上还用白色描画出硕大的雍忠和金刚橛图案。

金刚橛是佛教密宗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法器。如果我的推断无误,金刚橛应该是莲花生大师到雪域之地传播佛法时开始流传于藏族地区的。而在嘉绒地区,带来这样一个图案的应该是毗卢遮那大师。

这样的村庄,就是真正的嘉绒人的村庄了。

但是,穿过这个村庄时,我没有遇到多少能流利使用嘉绒语的年轻人。当然,他们都还听得懂本族的母语,只是讲起来就有些勉为其难的样子了。所以,计划中的寻访也就无法进行下去。

而在毗卢遮那生活的吐蕃时代,大军的征讨在前,文化与宗教的同化也随之而至。佛教随着来自吐蕃本部的军人、贵族和僧侣的到达,一天天传播开来。这对于还相信万物有灵论,处于原始萨满教的苯教来说,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挑战。苯教为了适应时代的变化,开始自身的改造,仿照佛教的方式创立自己的经典,创立自己的神灵系统,把众多的原始祭坛改造成寺院。

我们今天看到的,都是这种改良后的苯教,百姓们称为白苯。

传说苯教仿照佛教经典的方式,撰写出了《十万龙经》等大规模的经典后,如何让其面世又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如果突然宣称自己一下就拥有了经典,肯定会引起佛教徒的讥笑。讥笑苯教的高僧们是一些模仿高手。

终于有人想出了一种很好的,特别具有神秘主义色彩的方法。

他们把新创的经典埋藏在塔内,埋藏在那些风水形胜之地。然后,由苯教师在降神时突然宣称,在某一处某一处埋藏着煙灭了千百年的经典,经典里是天启般的智慧声音。寻找并开启了这种声音的人,将因为给蒙昧的人类带来大的光明而在人间永垂史册,在天国获得永生。这种埋藏起来等待发现的经典有一个专门的名称,叫做伏藏。

这个时期的很多苯教僧人穷其一生的精力,四处寻找,只为了发现一两部的伏藏。从而出现了一种专门的职业僧侣,叫做掘藏师。

传说,莫尔多山上有一百零八个或隐或显的山洞,里面都可能埋有伟大的伏藏。一时间,由大金川与小金川两条大河环绕的莫尔多山上掘藏师云集。

也许,正是从这个时期开始,莫尔多山的名声才开始响亮起来,赢得了人们的崇奉与膜拜。在莫尔多山寻访时,一个喇嘛正正经经地告诉我,莫尔多山神出生于距今一千二百多年前的藏历马年七月初十。我走访过不止一处的藏地神山,但有人如此具体地说出一个山神生日的还是第一次听见。

也许是因为我脸上露出了吃惊的神情,那个喇嘛停下来,给我续上一碗茶,清清嗓子,然后再往下讲。

我问他莫尔多山神为什么会有一个生日。

他反问我,释迦牟尼不是最大的神吗?为什么他也有一个生日?

这我回答不上来。

照理说,山神都是一些被收伏的神灵,譬如西藏最为驰名的山神念青唐拉,就是被莲花生大师收伏,做了佛教的护法。但莫尔多山似乎没有进人这样一个护法系统。而我在山路上遇到的这位喇嘛也不是一位精通教理与地方掌故的学问髙深之辈,他只是在山坡上收集煨桑的柏枝。

日午时分,他停止劳作,在潺潺流淌的小溪边的草地上烧一壶清茶来犒劳自己。而在我们身后,靠近山梁的路口上,就有一个玛尼堆,上面插着许多经幡。

山神的战马与弓箭

那些高擎起猎猎的五彩经幡的杉木杆又细又长,顶部削成了尖利的箭锋的形状。而这些木杆正是一年一度朝山的节1=丨里,献给山神的箭。山神虽然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到比一千年岁月更为遥远冲秘的程度,但雪山脚下的黑头藏民依然相信,它仍能威风凛凛地驾驭着风马在天空与大地之间巡行。

山神非常勤勉,所以,除了一年一度地在朝山节里向他供应弓箭,人们还须经常为他输送战马。

山神的战马比弓箭还要具有象征意义。

用一张张的纸,从木雕版上拓印下来。一匹山神的战马就是拓印在一张比香烟盒还小的四方的纸上。纸的四周是藏文字母组成的咒语的花边,或者,是吉祥八宝图案的花边。所谓吉祥八宝,在藏区所有富于宗教意味或民间生活当中都可以见到,也无非就是海螺、珊瑚、砗磲和如意之类,但这么几种简单的东西,在不同场合,不同的器物上那种生动而又绝不重复的组合,却叫人叹为观止,叫人感叹人类的心智在某种僵硬规范中近乎绝对的自由。规范中的自由往往是禁锢中的一点轻松的呼吸,但这种自由却会像没有任何疆界一样,表现得酣畅淋漓。仿佛就是骑手们在山中迎风撒播风马时那种山鸣谷应的长啸。让我们把长晡收回到那方或者白色,或者是红色、绿色、黄色,或随便什么颜色的小方纸上。

山神的马就在这方纸的中央,这种印制风马的梨木雕版已经年复一年地用过很多次了,所以,马身上轮廓已经不太鲜明清晰,是像汉画像砖拓片那样,有种很沧桑的味道了。

这种纸片就叫风马。

我们无论是乘车、骑马,还是徒步穿过山口时,都会从胸腔深处,找到那种最原始的力量,并用这种力量发出长哺,一叠一叠地向风中扬播风马。

风马纷纷扬扬,蹿上天空,随风四散开去,融人青苍的山色中间。只要纸片不是马上落到脚前,只要纸片被风轻轻扬起,人们就说,山神得到新战马了。

这些年来,那种木刻版拓印的风马日渐减少,更多是印刷厂印刷的画面清晰的印刷品。因为颜料的丰富,风马的画面,也从单纯黑色,变到了红色和更多的颜色。我在阿坝州首府马尔康做了十多年的文化干部,常常在印刷厂出入,印刷些经过整理的民间文化材料。我就看到即将被淘汰的旧式平板机,连夜开动,印刷风马。

一整个印刷页就完成了数百匹的风马。

如果这个时代山神们都还在与各种妖魔奋力搏斗的话,是再不用担心没有成批的战马供应了。

也是因了印刷业的发达,在嘉绒藏区,很多藏族人开的小店里,都有一小捆一小捆的风马出售,出门将经过某处山口的人,花一两元钱就可以买到方方正正的很大一叠。风马是如此容易得到,于是便演变成在很群众性的集会上,为了烘托气氛的需要,人们也向空中扬撒成千上万的风马。

当然,这时的风马,已经没有风马本身的那种意义了。我不知道山神俯瞰到这种情景时,会不会因为心中有失落感油然而生,而感到特别的气恼。在民间传说中,许多山神都功力高强,同时又小气而促狭。他们生气的时候,会对所护佑的子民降下灾难,来提醒人们注意他的存在。

这些年,在一些神山附近的村落里周游时,我特别希望搜罗到一块有年头的风马雕版。厚实的梨木上留下无名画师高超的技艺,但我这个愿望至今没有得到过满足。

我从来不搜集古董,却对这种古旧的雕版感到特别的兴趣,当然不是为了满足一种收藏的愿望。我只是想在某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在某一座雪山脚下找到一个蔚蓝的海子。海子边上有一些巨大的冰川碛石,碛石之间是地毯般柔软的青青草地。就在那样一个环境中,我坐在那里,从那块雕版上拓印风马,并随风播撒。

但那只是一种想像。

一种在这个世界上显得过分美丽的想像。

当我接近莫尔多神山时,又引起了我对风马的这些想像。

我愿意自己心灵中多存留一些这样不一定非去实现不可的美丽的想像。

只要你热爱这片土地,就会自然而然地生发出这种想像。

这种美好的想像还包括在月下与传说中的野人遭遇一次。我要带上酒,带上一个善于歌舞的美丽女子,与一个蒙昧的、渴望学习的野人在月光下遭逢。在想像中,我不会带上那种用做圈套的竹筒,和锋利冰凉的刀。

当然,这就更是一种仅仅是想像的想像。

在走向莫尔多神山的过程中,我也没法不被这种想像所笼罩。我还想说,正是这种想像,使我在大群山之中的漫游显出了更加浪漫的诗意。

太阳升高了一些,高处的云雾便很快散尽了。我只是仰望参差在蓝天下的山峰,而没有攀登的打算。虽然这样一座重要的神山,肯定有很多东西值得去打探。

清晨的海螺声

一阵海螺声引起了我的注意。

一个红衣的僧人站在一座规模不大的寺庙的平坦泥顶上,手里捧着的,正是一只体积很大的左旋海螺。

我走向这座寺庙,绕过一些核桃树,走上庙前的小石桥,寺院的大门出现在我眼前时,那个红衣喇嘛巳经站在寺院门口了。他说,昨天晚上,火塘里的火笑得厉害,早上,他扯了一个索卦,便知道今天有贵客上门。于是,他弯下腰,双手平摊,作了一个往里请的手势。他把我引到旁边一个厢房里。

在外边强烈的太阳光线下走动久了,刚进到屋里,眼前一片黑暗。我摸黑坐下,听到喇嘛鼓起腮帮吹气的声音。然后,一团暗红的火从屋子中央慢慢亮起来,先是照亮了火塘本身,然后,照亮了煨在火边的茶壶,茶壶里传出滋滋的水声。喇嘛把一碗热茶捧到我面前。这时,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屋里的光线,什么都可以看见了。

喇嘛又说:“喇嘛穷,庙子小,客人请多担待。”

我说:“你的庙是有来历的,又在这神山下面,可我不是什么贵客。”

他端详我一阵,说:“你的眼晴,是能看穿好多事情的,如今肚道不一样了,如果是在早先,他定也是出家人,肯定做出大的学问来,你是贵客,是贵客!”

想想也是,要是没有20世纪50年代以后藏族社会所经历的巨大变迁,我这种喜欢与文字为伍的人,如果不是进入僧侣阶层,又如何与书面文化发生联系呢。但是,历史没有假设。所以,当那个巨大变化来临后,我,和我这一代人,都大面积地进人了国家举办的各种教授汉文的学校。

我终于成了一个靠操弄汉字为生的藏族人,细想起来,也真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喝了两碗茶水后,我终于向喇嘛提出了野人的问题。

喇嘛笑了,他说:“你怎么不问我寺庙的事情呢?人人都要问这个问题的。”

我看看这简陋的寺院,摇了摇头。其实,这个寺庙除了简陋,还特别复杂,住在庙里的人,怕是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楚,这一点,在后面我们还要讨论到。所以,我依然向他提出那个野人的问题。

他。起身来,说:“这种事情,我还多少知道一点。”

我说:“这些山里有过野人吗?”

他点点头说:“有过,有过。”于是,他的脸上浮现出夸张的神秘,“你等一等,我给你看样东西。”

于是,他拿起一串钥匙,走开了。我在这间隙里打量这间屋子。屋子是一些新旧不一的木板装成的。板壁上贴着一些印刷出来的佛像与佛经故事画。这些故事画都取材自《百喻经》,讲的无非是佛祖释迦牟尼成佛前所经历的许多次轮回的故事。

但这里,最初却是与佛教斗得你死我活的苯教的一个中心地区。正是从莫尔多山上一百零八个山洞里发掘出来的伏藏,加上不断兴建的苯教寺院,改变了苯教在佛教的进逼面前步步退让的局面,而使青藏高原东北边缘的这个地带,成为苯教的中心地带。而有了书面经典的苯教的广泛传播,又进一步刺激了这一地区的文化发展。

就在我的思绪这么信马由缰的时候,喇嘛回来了。

他脸上的表情依然显得异常诡秘。我不是一个着急的人,就那么静静地望着他。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黄缎包裹着的东西放在我手上。

耷眼一看,这块黄绸似乎是刚才包裹上去的。黄绸是一块上好黄绸,厚实而又光滑如水。除了在寺院里,世面上是很难见到了。黄绸一层层揭开,里面露出了一个溜圆的石头。

石头本身只比鸡蛋稍大一些,但却显出加倍的重量。

与这簇新的黄绸不同,石头是很有些年头的样子了。说明这绝不是一颗寻常的石头。石头通身显出一种油浸浸的黑,而且拿在手里,又有一种非同一般的光滑。

喇嘛说:“这可是我们寺院的镇寺之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