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这本书感到兴趣,因为她人藏的行程有一段与我的路线重合,在这重合的一段路线上,我想看看一个藏族人的记载是不是有别于其他人的记载。但我从她的行文里没有找到一个有藏族血统的人回到藏文化区域中,有什么灵魂上的共振的字句。倒是发现了“塞外孤征,感念曷既”等酸腐的语句。
我读有关西藏的书,选择的标准与读别的书大不相同,我知道这也是一种偏颇,但不能改变我在阅读中本能的取舍。我读西藏的书,第一就是从字里行间感受读者是在融人还是疏离,如果其中有太强大的另一种文化的优越感,那好,对不起,我只有放下。
我再从书架里找出这本书,是想看看,作者在泸定到康定的道中,在大渡河这段体现了人类最大程度暴力的河谷面前,有什么样的思考与记载。
可是,我仍然没有看到。
她好像没有看到那些破碎山体中的仙人掌。在我看来,这些仙人掌是大地里所残存的最后一线生机。
我继续翻检手边有限的有关藏汉交往的史料。其中一函四册的线装书叫《边藏风土记》,作者查骞,光绪年间由四川总督任命为里塘粮务同知。期间曾在这条路上往还,结果留下了这四小册文字。在第四册中,在泸定县条下,有关于这些仙人掌的记载:“泸定县境内,产仙人掌。草生树本,高逾寻丈,状恶多浆,触手滑腻。土人多种以代墙,密如排棘。其实四棱三棱,深绿绛黄,味亦甘滑,呼曰仙桃。按《本草纲目》:仙人掌状如人掌,故以名。多生石上贴壁,性苦涩寒。然未见泸定之多且大者。遍山幽谷,莫非此树,臭气薰人不可耐。”这又是中国读书人典型的书斋笔调了。
面对这种动人心魄的劫后的大自然,他能平心静气地去品味果实,想起在中医理论里的药用价值,那是一种我本人永远无法企及的境界。
公路边,不断有穿着非藏非汉,面孔脏污的孩子,手里提着一筐仙人桃,期待着买主。虽然在烈日下行走,我口渴难当,虽然那些仙人桃散发出一种与无花果类似的沉郁的闷香,但我没有打算去品尝。我在想像过去这里曾经的青山绿水的景象。
与此同时,让人更加沉痛的是,我知道,对大自然的劫掠还在远方云雾遮掩的深山里进行。
公路下边,河道里浊流翻滚,黄水里翻沉碰撞发出巨大声响的,正是那些深山里被伐倒的巨树的尸体。落叶松、铁杉、云杉、冷杉、柏、桦、揪、椴,所有这些大树,在各自不同的海拔高度上成长了千百年,吞云吐雾了千百年,为这条大河长清长流碧绿了几百年,为这片土地的肥沃荣枯了几百年。但现在,它们一棵棵呻吟着倒下。先是飞鸟失去了巢穴,走兽得不到荫蔽,最后,就轮到人类自己了。
不知为什么,当时我无端就想到了故乡村子一片已经消失的桦林。
筘一片消失的桦林
现在,当我的手指在电脑键盘上跳动,突然想讲讲那片桦林的故事。
那片桦树林曾经存在的村子藏名叫做卡尔古,这个村子是一条古老驿道上一个重要的站点,所以,来往的回汉客商还给了她一个汉名:马塘。20世纪50年代,新建的人民政权修通了公路以后,这个地方在地图上便成了成都至国道213线一条叫做刷丹公路的支线上一个最小的圆点。所以,养路的道班既不叫这个村子的汉名,也不叫这个村子的藏名,而把这个地方叫做“十五公里”。
就在栽着“十五公里”的水泥里程碑那个地方,有一条小溪从山腰的树林里流下来。沿着小溪,一条小路爬上公路陡峭的路肩,隐人满坡的白桦林中间。
那是一条采药的小路,在那些白桦林间的一小座一小座的山崖上,我就采过木麻黄。那也是一条放羊的小路,因为桦林间有许多顺着山体倾斜的林间草地。这也是一条狩猎人的道路。记得曾有一个村子里的小伙子被一头小熊追赶,他逃出树林后,用石头把那头小熊打死在了公路上。
有人踏上这条小路,却只是为了饱饱地去喝一次泉水。从公路爬上山路不用20分钟,就是那条溪流的源头。这眼泉水是卡尔古村四周众多泉水中最甜的一眼。但那泉水无论如何也没有桦树的汁液来得甘甜。
春天,村里的小学校放学后,那片桦树林曾是我们童年时代的天堂。初春,钻进树林,只要用小刀在白桦修长的树干上割开一个口子,甜蜜清香而又微微有些苦淫的树液就可以流淌得满嘴满脸。
但我没有能够与这片美丽的树林度完整个少年时代。
文化大革命期间,从四百公里外的四川省城传来文件。那里要修一个叫做万岁展览馆的雄伟建筑,是献给全国各民族人民共同的领袖毛主席的。这个建筑有多大呢?曾经在红军队伍里呆过一阵子的大队长说,比土司的官寨还要大。一个还俗的喇嘛解放以前去过拉萨,所以他有资格说,土司算什么,毛主席的房子应该比布达拉宫还大。那时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布达拉官到底有多大,但砍伐一直持续了大半年时间。不知是谁说的,向毛主席表忠心的桦木,应该是红桦,而不是白桦。但是,红桦生长在比白桦更高的地方。于是,村里的男人们每天一大早上山,伐倒一棵又一棵修长的红桦树。黄昏下山,并把一大段一大段粗大的红桦树干滚下山来。
沉重的桦木下山时,显示了巨大的破坏力,小树、花草顷刻毙命,低处亭亭玉立的白桦也被冲撞得伤痕累累。林子里肥沃松软的腐殖土表层也被一道道犁开了。雨水一下,整天整夜,泥土与下面的砾石就往山下流淌。当年,那眼甜水泉的泉眼就被流沙深深淹没了。
然后,从公社,从县里来的人,拿着尺子一段段比量,合格的,就有一个人在断面上画上一朵葵花,中间写上一个鲜红的忠字。因此,这些木头不叫桦木,而叫忠字木。忠字木装上一辆辆解放牌卡车,和一辆辆叫反修牌的苏联造卡车,翻过村子背后分隔开了岷江与大渡河两大水系的鹧鸪山,到米亚罗,沿岷江的支流杂谷脑河过理县,再走五十多公里,在汶川县城威州镇与岷江正流汇合,出岷山峡谷,到都江堰,然后到达天府之国的中心成都。
那么多卡车来来去去,寂静的卡尔古村是多热闹啊!
那时,我还没有比二十多户人家的卡尔古村更大的地理概念。
那时最大的愿望是等往桦树断面上画葵花的那个人高兴了,把画笔交给我,在他用铅笔填好的轮廓里,填出一朵中心无蕊,因此也无从结籽,却长出一个大忠字的葵花。
我,一个牧羊少年的手,曾经为拿起了那饱蘸油彩的画笔而颤抖过,因此我很奇怪,为什么自己没有最终成为一个画家,而是操起了文字的生涯。也正因了这文字的因缘,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循着当年运送卡车的忠字木所走的那条路线,第一次来到成都。所要寻找的目标,就是那座在卡尔古村人想像中比土司官寨,比布达拉宫还要巨大的建筑。
那建筑应该非常巨大,因为砍去了整整一面山坡上所有成材的红桦。
但我看到的建筑并不如我想像得那么辉煌。我没有想到当年的万岁展览馆是那样一种灰蒙蒙的颜色。在平原上,在一样灰蒙蒙颜色的楼群里,它一点也没有想像中那种圣殿的样子。我不能想像它会是这么一副庄重却远远说不上雄伟的样子,就像要不是亲眼看到,我不能想像鸽子敢于在这座建筑广场前的伟人塑像宽大的肩头拉屎一样。
因此,我为了那片永远消逝的红桦感到痛心了。
在这座城市出人久了,并成为她的居民以后,我慢慢熟悉了她的历史与地理,也就知道了,很多老成都人也在为这座建筑所在地曾经雄伟与沧桑的老城墙感到痛心疾首。
还是回到那片桦树林,因为她毁灭的过程尚未完结。又过了两三年,毁灭的命运降临到了那些白桦身上。
这回是北京城里发话:要准备打仗。
卡尔古村那么的宁静与僻远,很多时候被遗忘,但也有时候与整个国家的命运息息相关。准备打仗就是贡献出那片白桦林。村子里的男人们又带着刀锯上山了。白桦一株株呻吟着倒下。然后根据要求切成一定的长度,一定的口径。不合格的都扔在山上,不到两年就慢慢腐烂了。合格的就一垛垛堆在公路边上,等待着卡车队来拉到我们不知什么地方的兵工厂去。卡尔古村的人都被告知,这些白桦的用途是制造步枪、机枪、冲锋枪的枪托及其他木质部分。所以,这些白桦给我们卡尔古村带来了无上的光荣。
也许因为这种光荣过于抽象,所以,直到今天为止,许多卡尔古村的人还在为那些白桦感到惋惜。
其实,卡尔古村岂止是失去了这些白桦,我们还失去了四季交替时的美丽,失去了春天树林中的花草与蘑菇,失去了林中的动物。从此,一到夏天,失去蔽护的山体被雨水直接冲刷。泥石流年年从当年的泉眼那里爆发,冲下山坡阻断交通。有一年,我从外地回家,就被泥石流阻在离家两三里路的车里,过了一个担惊受怕的晚上。
在那些白桦消失的同时,多少代人延续下来的对于自然的敬畏与爱护也随之从人们内心中消失了。村子里的人拿起了刀斧,指向那些劫后余生的林木,去追求那短暂的利益。也是一年春节回乡过春节,经常在夜半时分听到村里人在公路边忙碌,把盗砍的林木装上出山的卡车。这种情景我曾不止一次看见。
就是这样,我目睹了森林的消失,也看到了更加令人痛心的道德的沦丧。
故乡在我巳经是一个害怕提起的字眼。
那个村子的名字,已经是心上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而我的卡尔古村并不是一个绝无仅有的例子。卡尔古村的命运是一种普遍的命运。所有坐落于我在这本书里将涉笔的大渡河流域、岷江流域、嘉陵江流域的村落,没有任何一个可以逃脱这种命运。
所以,我才在目睹了泸定段大渡河谷里那些漫山遍野的仙人掌时,就感到这是已经破碎的大地用最后一点残存的生命力在挣扎,在呼喊,在警醒世人良知发现。但是,那种巨大残酷的存在却没人看见。刀斧走向更深的大山,河里漂满了大树的尸体。当河水流送完这些树木的时候,有一天,我们会突然发现,耳边流动的只是干燥的风的声音,而不是滋润万物与我们情感的流水的声音。几乎是所有动物都有勇气与森林与流水一道消失;只有人这种自命不凡、自以为得计的贪婪的动物,有勇气消灭森林与流水,却又没勇气与森林和流水一道消失。
要知道,在地球的生命进化史上,要是没有水,没有森林,根本就不会有人类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