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师爷说话时,闭起了眼睛,他用惊诧的口吻问:“真有那么快吗?那比我预计的要快。”他睁开了空空洞洞的眼睛,捋着几根焦黄的胡须说,先是国家强大时,分封了许多的土司,后来,国家再次强大,就要消灭土司了,但这时,国家变得弱小了,使土司们多生存了一两百年。黄师爷空洞的眼睛里闪出了光芒:“少爷等于是说,只要十来年,国家又要强大了。”
我说:“也许,还不要十年呢。”
师爷问:“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看到那时候吗?”
我无心回答他的问题。我问他为什么国家强大就不能有土司。他说他从来也没有把麦其家的少爷看成是傻子,但说到这是事情,就是这片土地上最聪明的人也只是白痴。因为没有一个土司认真想知道什么是国家,什么是民族。我想了想,也许他说得对,因为我和好多土司在一起时,从来没有听他们讨论过这一类问题。
我们只知道土司是山中的王者。
师爷说,一个完整而强大的国家绝对只能有一个王。那个王者,绝对不能允许别的人自称王者,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土王。他说:“少爷是不担心变化的,因为你已经不是生活在土司时代。”
我不相信他的话,因为我知道自己周围都是土司,也就是生活在土司时代,更何况,我还在等着登上麦其土司的宝座呢。
更主要的是,我只看到了土司消失,而没有看到未来。
谁都不会喜欢那个自己看不清楚的未来。
43.他们老了
其实,好多人都相信我的话,说是土司们已经没有了未来。
这并不是因为预言出自我的口里,而是因为书记官和黄师爷也同意我的看法。这样大家都深信不疑了。
第一个深信不疑的就是麦其土司。
虽然他做出不相信的样子,管家却告诉我,老土司最相信神秘预言。果然,有一天父亲对我说:“我想通了,要不然,上天怎么会让你下界,你不是个傻子,你是个什么神仙。”麦其土司现在深信我是负有使命来结束一个时代的。
这段时间,父亲都在唉声叹气。人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他明明相信有关土司的一切最后都要化为尘埃,但还是深恨不能在至尊的位子上坐到最后时刻。他呆呆地望着我,喃喃地说:“我怎么会养你这样一个儿子?”
这是我难于回答的问题。于是就反问他为什么要把我生成傻瓜。
已经变得老态龙钟的他,对着我的脸大叫:“为什么你看不到现在,却看到了未来?”
替他生下我这个傻瓜儿子的土司太太也没有过去的姣好样子了,但比起正在迅速变老的土司来,却年轻多了。她对老迈得像她父亲的丈夫说:“现在被你看得紧紧的,我的儿子不看着未来,还能看什么?”
我听见自己说:“尊敬的土司,明天就带着你的妻子,你的下人,你的兵丁们回到自己的地方去吧。”我告诉他,这里不是土司的夏宫,这个地方属于那个看不清楚的未来。将来,所有官寨都没有了,这里将成为一个新的地方,一个属于未来那个没有土司的时代的地方,越来越大,越来越漂亮。
麦其土司怔住了。
我当然不会叫他马上就走。我已经写下帖子,派了人,派了快马,去请邻近的几个土司来此和他聚会。我把这个聚会叫做“土司们最后的节日”。请帖也是照着我的说法写的:恭请某土司前来某处参加土司们最后的节日。说来奇怪,没有一个土司把“最后”两个字理解成威胁,接到请帖便都上路了。
最先来到的是我岳母,她还是那么年轻,身后还是跟着四个美丽的侍女,腰上一边悬着长剑,一边别着短枪。我按大礼把地毯铺到她脚下,带了她的女儿下楼迎她。她从马上下来,一迭声叫女儿的名字,并不认真看我一眼,跟着塔娜上楼去了。不一会儿,楼上就飘下来了我妻子伤心的哭声。麦其土司十分生气,他要我把丈母娘干掉,那样的话,麦其土司说:“你就是茸贡土司了,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拦。”
我告诉他,是我自己阻拦自己。
他长长地叹气,说我只知道等着当麦其土司。好像这么多年,我就傻乎乎地坐着,没有扩大麦其家的地盘,没有在荒凉的边界上建立起一个不属于土司时代的热闹镇子。
吃饭时,楼上的哭声止息了。女土司没有下楼的意思。我吩咐卓玛带着一大帮侍女给女土司送去了丰盛的食物。一连三天,楼上只传下来女土司一句话,叫好生照料她的马匹。下来传话的那个明眸皓齿的侍女,说她们主子的马是花了多少多少银子从蒙古人那里买来的。
我坐在阳光下,眯起眼睛望着太阳,叫人把那些蒙古马牵出来。
两个小厮立即就知道我要干什么,立即就操起家伙。几声枪响,女土司的蒙古马倒下了,血汩汩地流在地上。从枪膛里跳出来的弹壳铮铮响着,滚到楼下去了。管家带人端着两倍于马价的银子给女土司送去。
那传话的侍女吓坏了,索郎泽郎抓着她的手,抚摸了一阵,说:“要是我杀掉你那不知趣的主子,少爷肯定会把你赏给我。”
侍女对他怒目而视。
我对那侍女说:“到那时,我的税务官要你,就是你最大的福气了。”
侍女腿一软,在我面前跪下了。
我叫她回去,在她身后,我用这座大房子里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喊道:“叫你的主子不必担心,她回去的时候有更好的马匹!”
我不是预先计划好要这么干的,但这一招很有效。
晚上,女土司就带着塔娜下楼吃饭来了。她仍然不想屈尊和我说话,却耐着性子和麦其土司与太太扯了些闲篇。塔娜一直在看我,先是偷偷地看,后来就大胆地看了。她的目光表面上是挑衅,深藏其后的却是害怕。
吃完饭,女土司招招手,她的下人把索郎泽郎看上的那个侍女带进来。她们已经用鞭子抽打过她了。女土司把一张灿烂的笑脸转向了我,说:“这小蹄子传错了我的话,现在,我要杀了她。”
我说:“不知道这个姑娘传错了岳母什么话?她叫我替你喂马,难道你是传话饿死那些值钱的马?”
这下,女土司更是咬牙切齿,叫另外三个侍女把她们的伙伴推出去毙了。
索郎泽郎,我的收税官从外面冲进来,在我面前跪下,我叫他起来说话,但他不肯,他说:“少爷知道我的意思。”
我对岳母说:“这个姑娘我的税务官的未婚妻。”
女土司冷笑,说:“税务官是什么官?”她说,我这里有好多东西她不懂得,也不喜欢。
我说,这里的事情,这个正在创造的世界并不要人人都喜欢。
“管他是什么狗屁官,也是个官吧。”女土司把脸转向了曾和她同床共枕的茸贡土司,说,“你儿子不懂规矩,这小蹄子是个侍女,是个奴才。”
这句话叫麦其土司感到难受。
这个女土司,她一直在和我作对。我请她来,只是想叫土司们最后聚会一下,她却铁了心跟我作对。这些年,土司们都高枕无忧地生活,也许,他们以为—个好时代才刚刚开始吧。现在,我要使这个靠我的麦子渡过了饥荒,保住了位子的女土司难受一下了。我告诉她,我身边的人,除了塔娜是高贵出身,是土司的女儿,其他人都是下人出身。我叫来了侍女们的头子桑吉卓玛,行刑人兼照相师傅尔依,我的贴身侍女,那个马夫的女儿,一一向她介绍了他们的出身。这些下人在别的主子面前露出了上等人那种很有尊严的笑容。这一下把女土司气得够呛。她对那个侍女说:“你真要跟这个人吗?”
侍女点点头。
女土司又说:“要是我饶恕你的一切罪过…”
那个侍女坚定地走到了索郎泽郎身后,打断了她的话,说:“我并没有什么罪过。”
尔依举起相机,先是一声爆响,接着又是一片眩目的白光,这一下也把我的岳母吓得不轻。她一脸惊恐的表情给摄入照相机里去了。照完相,女土司说,明天,她就要回去了。
我说,还会有其他土司来这里作客。
她对麦其土司说:“本来,我说到这里可以跟你再好好叙叙话,可你老了,没有精神了。要是别的土司要来,我就等等他们,一起玩玩吧。”她那口气,好像那些土司即是她旧日的相好一样。
高高在上的土司们其实都十分寂寞。
银子有了,要么睡不着觉,要么睡着了也梦见有人前来抢夺。女人有了,但到后来,好的女人要支配你,不好的女人又唤不起睡在肥胖身体深处的****。最后,土司们老了,那个使男人充满自信的地方,早就永远地死去了。麦其土司被一身肥肉包裹着,用无奈的眼睛看着曾跟自己有过云雨之欢的茸贡土司。
他们都老了。
夜降临了。
看上去女士司比早晨苍老多了。我母亲和父亲也是一样的。早上,他们打扮了自己,更主要的是,早上还有些精神,下午,脸上扑上了灰尘,加上上了年纪的困倦,便现出真相了;麦其和茸贡都盼着别的土司早点到来,下人们在楼上最向阳的地方摆上了软和的垫子,两个土司坐在垫子上陈望远方。土司太太则在屋里享用鸦片。她说过,在汉地的家乡,好多人为了这么一点癖好,弄得倾家荡产,而在麦其家,用不着担心为了抽几口大烟而有一天会曝尸街头,所以,她要好好享受这个福气。我叫黄师爷去陪着母亲说话,两个汉人可以用他们的话说说家乡的事情。
天气好时,每到正午时分,河上总要起一阵风。
河上的风正对着麦其土司的夏宫吹来。下人们站起来,用身子把风挡住。每天,都有客人驾到。差不多所有土司都来了。其中当然少不了拉雪巴土司。拉雪巴土司跟麦其家是亲戚,******那几年,在我初建寨子时,他曾在这里住了好长时间。在所有土司里,我要说,他是最会做生意的一个。他的人马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先到的土司们都由楼上下来了。我看迎客用的红地毯已被先到的土司们踩脏了,便叫人换上新的。拉雪巴土司穿过中午时分昏昏欲睡的镇子,走上了木桥。更加肥胖了。大家最先看见的是一个吹胀了的口袋放在马背上。马到了面前,我才看到口袋样的身子和宽檐呢帽之间,就是我朋友那张和气的脸。
看看吧,这片土地上一大半土司站在他面前,但他只对这些人举了举帽子。当初,我夺去了他手下的大片土地,但他一下马,就把我紧紧地抱住了,两个人碰了额头,挨了脸颊,摩擦了鼻尖,大家都听见拉雪巴土司用近乎呜咽的声音说:“呵,我的朋友,我的朋友。”
拉雪巴土司已经不能自己走上楼了。
黄师爷有一把漂亮的椅子,下人们把拉雪巴土司放在椅子里抬到楼上。坐在椅子上,他还紧拉着我的手,说:“瞧,腰上的气力使我还能坐在马背上,手上的力气使我还能抓住朋友。”
我要说,这个土司应该是所有土司的榜样。
最后一天来的土司是一个年轻人,没有人认识他,他是新的汪波土司。他从南方边界出发,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所以用了比所有人都长的时间。最近的路是穿过麦其土司的领地,他没有那个胆量。听了这话,麦其土司哈哈大笑,很快,他的笑声变成了猛烈的咳嗽。汪波土司没有理会麦其土司。他认为这个人是已经故去的汪波土司的对手,而不是自己的。
他对我说:“相信我们会有共同的话题。”
我给他倒一碗酒,意思是叫他往下说。
他说:“让我们把仇恨埋在土里,而不是放在肚子里。”
管家问他是不是有事要求少爷。
汪波土司笑了,他请求在镇子上给一块地方,他也要在这里做点生意。麦其土司接连对我摇头。但我同意了汪波的请求。他表示,将按时上税给我。我说:“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要是中国人还在打日本人,我就像叔叔那样;掏钱买飞机。但日本人已经败了,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有人间:“汉人不是自己打起来了吗?”
我说:“黄师爷说,这一仗是中国最后一战了。”
土司们问黄师爷是红色汉人会取得胜利,还是白色汉人。
黄师爷说:“不管哪一边打胜,那时,土司们都不会像今天这样了。不会是自认的至高无上的王了。”
土司们问:“我们这么多王联合起来,还打不过一个汉人的王吗?”
黄师爷哈哈大笑,对同是汉人的麦其土司太太说:“太太,听见了吗?这些人说什么梦话。”
土司们十分不服,女土司仗剑而起,要杀死我的师爷。土司们又把她劝住了。女土司大叫:“土司里还有男人吗?土司里的男人都死光了!”
44.土司们
土司们天天坐在一起闲谈。
一天,管家突然问我,把这些人请到这里来目的是什么。
我才开始想这个问题,是呀,我把这些人请来,仅仅是叫他们在死去之前和朋友、和敌人聚会一次?我要是说是,没人相信世上有这样的好人,即或这个好人是个傻子。何况,这个傻子有时还会做出天下最聪明的事情。要说不是,不管怎么想,我也想不出请这些人干什么来了。
想不出来,我就问身边的人,但每个人说法都不一样。
塔娜的笑有点冷峻,说我无非是想在茸贡家两个女人面前显示自己。
她没有说对。
我问黄师爷,他反问我:“少爷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吗?我跟他们一样自认为是聪明人,不然我不会落到现在的下场。”我这一问,使他想起了伤心事。他说了几个很文雅的字:有家难回,有国难投。他看到工息已的未来。他说,将来,不管什么颜色的汉人取胜,他都没有戏唱。他是这样说的,“都没有我的戏唱”。他反对红色汉人和白色汉人打仗,但他们还是打起来了。白色的一边胜了,他是红色的。红色的一边胜了,连他自己都想不起为他们做过什么事情。我没想到黄师爷会这么伤心。我问他,叔叔在世时喜欢红色汉人还是白色汉人。
他说是白色汉人。
我说:“好吧,我也喜欢白色汉人。”
他说:“是这个情理,但我怕你喜欢错了。”他说这话时,我的背上冒起了一股冷气。明晃晃的太阳照着,我可不能在别人面前发抖。
师爷说:“少爷不要先就喜欢一种颜色,你还年轻,不像我已经老了,喜欢错了也没有关系。你的事业正蒸蒸日上。”
但我主意已定,我喜欢叔叔,就要站在他的一边。
我找到书记官,他正在埋头写东西。听了我的问题,他慢慢抬起头来,我懂得他眼里的话。他是一个神秘主义者,我知道他那里没什么实质性的答案。果然;他的眼睛里只有一句话:“命运不能解释。”
索郎泽郎对我不去问他十分不满,他自己找到我,说:“难道你把这些人召来,不是为了把他们都杀了?”
我很肯定地说:“不是。”
他再问我:“少爷真没有这打算?”
我还是回答:“没有。”但口吻已有些犹豫了。
要是索郎泽郎再坚持,我可能真就要下令去杀掉土司们了。但他只是在鼻孔里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索郎泽郎心里有气,便对手下几个专门收税的家伙大声喊叫。我的收税官是个性子暴躁的人。他一直有着杀人的欲望,一直对他的好朋友尔依生下来就是杀人的人十分羡慕。他曾经说:“尔依生下来就是行刑人,一个人生下来就是什么而不是什么是不公平的。于是有人问他,是不是土司生下来就是土司也是不公平的?他才不敢再说什么了。管家曾建议我杀掉他。我相信他的忠诚没有答应。今天的事,再次证明了这一点。看见他离开时失望的样子,我真想抓个土司出来叫他过过杀人的瘾。”
有了这个小插曲,我再也不问自己请土司们来是干什么了。
这天,我跟土司们一起喝酒。他们每个人都来跟我干杯,只有麦其土司和茸贡土司没有一点表示。两轮下来,我不要他们劝,自斟自饮起来。跟我最亲近的拉雪巴土司和汪波土司劝我不要再喝了,说主人已经醉了。父亲说:“叫他喝吧,我这个儿子喝醉和没有喝醉都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