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都看清楚了,确实是使麦其家强盛起来的花朵。一共三棵罂粟,特别茁壮地挺立在阳光下,团团花朵闪闪发光。跛子管家布置好火力。我们才向那些花朵走去。那些暗伏的枪手开枪了。哐!哌哌哌哌哌!一共是四声敲打破锣一样的巨响。枪手们一定充满了恐惧,不然不可能连开四枪才叫我手下人一死一伤。验毒师脸朝下仆到地上,手里抓了一大把青草。
歌手捂住肩头蹲在地上,血慢慢地从他指缝里渗出来。我觉得是稍稍静默了一阵,我的人才开枪。那简直就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一阵枪声过后,树林里没有了一点声息,只有被撕碎的树叶缓缓飘落的声音。四个枪手都怕冷一样地蜷曲着身子,死在大树下了。
我想不起当时为什么不把罂粟扯掉了事,而要叫人用刺刀往下挖掘。挖掘的结果叫人大感意外。三棵罂粟下是三个方方正正的木匣,里面是三个正在腐烂的人头。粟就从三个人头的耳朵里生出来。只要记得我们把偷罂粟种子的人杀了头,又把人头还给汪波土司,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些人被抓住之前就把种子装到了耳朵里面。汪波土司从牺牲者的头颅里得到了罂粟种子!
汪波用这种耳朵开花的方式来纪念他的英雄。
我们取消了计划中的北方之行,快马加鞭,回到了官寨。
路上,我和管家都说,这消息肯定会叫他们大吃一惊。
但是他们,特别是哥哥吃惊的程度还是超过了我们的想像。
这个聪明人从座位上跳起来,叫道:“怎么可能、死人的耳朵里开出了花!”
在此之前,他对我非常友好,换句话说,土司家的弟兄之间,从没有哪个哥哥对弟弟这么好过。但这回不一样了,他对我竖起表示轻蔑的那根指头:“你一个傻子知道什么?”
接着,我的兄长又冲到管家面前,叫道:“我看你们是做了恶梦吧!”
我真有点可怜哥哥。他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他的弱点是特别伯自己偶尔表现得不够聪明。平常,他对什么事都显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那并不表明他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那是他在表现他的聪明——毫不用心也能把所有事情搞得清清楚楚,妥妥帖帖。看到哥哥痛心疾首的样子,我真愿意是自己做了一场恶梦。一下醒来,还睡在南方边界的帐篷里,那场雨还渐渐沥沥地下着呢。
但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拍了拍手。
小厮索郎泽郎走进来,把手上的包袱打开。
土司太太立即用绸巾捂住了鼻子。塔娜不敢有这样的举动,恶臭在屋里四处弥漫,我听见她作呕声音:呃,哌哌哌哌哌。大家慢慢走到腐烂的人头跟前,哥哥想证明罂粟是有人临时插进去的,动手去扯那苗子,结果把腐烂的人头也提起来了。他抖抖苗子。土司太太惊叫了一声。大家都看到那人头裂开了。那个脑袋四分五裂,落在地上。每个人都看到,那株罂粟的根子,一直钻进了耳朵里面深深的管道,根须又从管子里伸出来,一直伸进脑浆里去了。父亲看着哥哥说:“好像不是人栽进去,而是它自己长起来的。”
哥哥伸长脖子,艰难地说:“我看也是。”
一直没有说话的门巴喇嘛开口了。称他喇嘛是因为他愿意别人这样叫他。他其实是对咒术、占卜术都颇有造诣的神巫。
他问我这些头颅埋在地下时所朝的方向。我说,北方,也就是麦其土司的方向。他又问是不是埋在树下。我说是。他说是了,那边偷去了种子,还用最恶毒的咒术诅咒过麦其了。他对哥哥说:“大少爷不要那样看我,我吃麦其家的饭,受麦其家的供养,就要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
土司太太说:“喇嘛你就放胆说吧。”
土司问:“他们诅咒了我们什么?”
门巴喇嘛说:“我要看了和脑袋在一起有些什么东西才知道。不知道二少爷是不是把所有东西都带回来了。”
我们当然把所有东西都带回来了。
门巴喇嘛用他上等的白芸香熏去了房里的秽气,才离开去研究那些东西。哥哥也溜出去了。土司问管家是怎么发现的。
管家把过程讲得绘声绘色。当中没有少说少爷起了多么重要的作用。土司听了,先望了我母亲一眼,才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眼光合著我。然后,他叹了口气,我懂得那意思是说唉,终究还是个傻子。他口里说的却是:“明年你再到北方巡游吧。那时我给你派更多的随从。”
母亲说:“还不感谢父亲。”
我坐在那里没有说话。
这时,门巴喇嘛进来报告:“汪波土司诅咒了我们的罂粟。”
要在生长最旺盛时被鸡蛋大的冰雹所倒伏。土司长吁了一口气:“好吧,他想跟我们作对,那就从今天开始吧。”
大家开始议事,我却坐在那里睡着了。
醒来时,都快天亮了。有人给我盖了条毯子。这时,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我对门巴喇嘛勾一勾手指。他过来了,笑着说:“少爷的眼睛又看见了什么。”
我把松巴头人给了我什么样的药物,又被我扔掉的事告诉他。他当即就大叫起来:“天哪!你把什么样的神药扔掉了,如今,谁还有功力能用风和光芒炼成药丸!”他说,“少爷呀,你一口都没有吃就扔了吗?”
我说:“不是。”
他说:“那你呕吐了,感到有虫子想从肚子里出来吗?”
管家说:“不是虫子,少爷说是鱼。”
喇如跌足叹息:“那就是了,就是了,要是把那些东西全吐出来,你的病就没有了!”喇嘛毕竟是喇嘛,对什么事都有他的说法,“也好,“他说,“这件事不成的话,对付汪波就没有问题了。”
我问父亲:“要打仗了吗?”
父亲点点头。
我又说:“就叫罂粟花战争吧。”
他们都只看了我一眼,而没人把这句话记下来。在过去,刚有麦其土司时,就有专门的书记官记录土司言行。所以,到现在,我们还知道麦其家前三代土司每天干什么,吃什么,说什么。
后来,出了一个把不该记的事也记下来的家伙,叫四世麦其土司杀了。从此,麦其就没有了书记官,从此,我们就不知道前辈们干过些什么了。书记官这个可以世袭的职位是和行刑人一起有的。行刑人一家到今天都还在,书记官却没有了。有时,我的傻子脑袋会想,要是我当土司,就要有个书记官。隔一段时间把记录弄来,看看自己说了什么,干了什么,一定很有意思。有一次,我对索郎泽郎说:“以后我叫你做我的书记官。”这个奴才当时就大叫起来,说:“那我要跟尔依换,他当你的书记官,我当行刑人!”
我想,要是真有一个书记官的话,这时,就会站在我背后,舔舔黑色功石炭笔芯。记下了那个好听的名字:罂粟花战争。
17.罂粟花战争
母亲说,一种植物的种子最终要长到别的地方去,我们不该为此如此操心,就是人不来偷,风会刮过去,鸟的翅膀上也会沾过去,只是个时间问题。
父亲说,我们就什么也不于,眼睁睁地看着?
土司太太指出,我们当然可以以此作为借口对敌人发起进攻。只是自己不要太操心了。她还说,如果要为罂粟发动战争,就要取得黄特派员的支持。
破天荒,没有人对她的意见提出异议。
也是第一次,土司家的信件是太太用汉字写的。母亲还要把信封起来。这时送信的哥哥说:“不必要吧,我不认识汉人的文字。”
母亲非常和气地说:“不是要不要你看的问题,而是要显得麦其家懂得该讲的规矩。”
信使还没有回来,就收到可靠情报,在南方边界上,为汪波土司效力的大批神巫正在聚集,他们要实施对麦其家的诅咒了。
一场特别的战争就要开始了。
巫师们在行刑人一家居住的小山岗上筑起坛城。他们在门巴喇嘛带领下,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戴着形状怪异的帽子,更不要说难以尽数的法器,更加难以尽数的献给神鬼的供品。我还看到,从古到今,凡是有人用过的兵器都汇聚在这里了。从石刀石斧到弓箭,从抛石器到火枪,只有我们的机关枪和快枪不在为神预备的武器之列。门巴喇嘛对我说,他邀集来的神灵不会使用这些新式武器。跟我说话时,他也用一只眼睛看着天空。天气十分晴朗,大海一样的蓝色天空飘着薄薄的白云。喇嘛们随时注意的就是这些云彩,以防它们突然改变颜色。白色的云彩是吉祥的云彩。敌方的神巫们要想尽办法使这些云里带上巨大的雷声,长长的闪电,还有数不尽的冰雹。
有一天,这样的云彩真的从南方飘来了。
神巫们的战争比真刀真枪干得还要热闹。
乌云刚出现在南方天边,门巴喇嘛就戴上了巨大的武士头盔,像戏剧里一个角色一样登场亮相,背上插满了三角形的、圆形的令旗。他从背上抽出一支来,晃动一下,山岗上所有的响器:解简、鼓、哎呐、响铃都响了。火枪一排排射向天空。乌云飘到我们头上就停下来了,汹涌翻滚,里面和外面一样漆黑,都是被诅咒过了的颜色。隆隆的雷声就在头顶上滚来滚去。但是,我们的神巫们口里诵出了那么多咒语,我们的祭坛上有那么多供品,还有那么多看起来像玩具,却对神灵和魔鬼都非常有效的武器。终于,乌云被驱走了。麦其家的罂粟地、官寨、聚集在一起的人群,又重新冰浴在明亮的阳光里了。门巴喇嘛手持宝剑,大汗淋漓,喘息着对我父亲说,云里的冰雹已经化成雨水了,可以叫它们落地了吗?
那吃力的样子就像天上的雨水都叫他用宝剑托着一样。麦其土司一脸严肃的神情,说:“要是你能保证是雨水的话。”
门巴喇嘛一声长啸,收剑入怀,山岗上所有的响器应声即停。
一阵风刮过,那片乌云不再像一个肚子痛的人那样翻滚。它舒展开去,变得比刚才更宽大了一些,向地面倾泄下了大量的雨水。我们坐在太阳地里,看着不远的地方下着大雨。门巴喇嘛倒在地上,叫人卸了头盔,扶到帐篷里休息去了。我跑去看门巴喇嘛刚才戴着的头盔,这东西足足有三四十斤,真不知道他有多大气力,戴着它还能上蹿下跳,仗剑作法。
土司进了门巴喇嘛休息的帐篷,一些小神巫和将来的神巫为喇嘛擦拭汗水。父亲说:“是要流汗,我儿子还不知道你的帽子有那么沉重。”
这时的门巴喇嘛十分虚弱,他沙哑着声音说:“我也是在请人到神的那一阵才不觉得重。”这时,济嘎活佛手下那批没有法术的和尚们念经的声音大了起来。我觉得这是没有什么用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