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的生日。
爸爸妈妈、外公外婆、爷爷奶奶，每个人都给我送了礼物。
这些礼物，每年一个样，看不出一点儿新鲜劲儿。
我坐在生日蛋糕旁边，一面闭着眼睛，一面用手触摸礼物的大小。
以便摸出，都是哪个最疼我的人，又在重复几年前已经送过的礼物。
所有的东西我都猜对了。
唯独当摸到一个四四方方，顶上是椭圆形状的礼盒时，低落的心情才慢慢缓合。
它是木制的，我能闻到淡淡的木香，和油漆味儿。
礼盒的表面，光滑又细腻，我猜想里面的礼物，也一定价值不菲。
但会是什么呢？
我兴奋地猜着：
羽毛球拍吗？
不，它没有这么长！
钢笔？
不，它可没有这么大！
那是一套护膝？
我赶快骂了自己，护膝可容不进这么狭小的盒子里。
这种猜也猜不出的劲头，让我好奇的神经跳得更快了。努力使自己呼吸均匀，依旧闭着眼睛。
在爸爸妈妈无聊地拢头发的声音中；在爷爷奶奶兴奋地呼吸声中；和外公外婆身上，那种老年人特有的表情动作当中，手指轻轻地顺着礼物盒触摸。
由上到下，再由下到上。
“从哪儿打开？”我兴奋地滑动着手指。
“把眼睛睁开看看吧！”爸爸不耐烦地说。
他总是这样，又在催我赶快吹灭蜡烛。
因为小蜡烛中间，有一只很粗很大的蜡烛，他想留着它等到停电的时候派上用场。
这个奇怪的长柱形物体，勾起了我的好奇神经。
我继续抚摸着它，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可摸了半天，还是没有找到开关。
我也有点儿不耐烦了。现在，所有人都在催我。
“小笨蛋，在盒子的底下。”外公用沙哑又兴奋的声音，在我耳畔轻轻说道。
我麻利地移动已经开始发抖的手指，飞速端起小盒子，向底下圆盘中，一个木制开关按去。
“啪！”地一声，盒子开了。
我手中捧着的盒子，弹跳了一下。
在五秒钟的时间内，桌子周围鸦雀无声。
但我能感到爸爸粗重的喘息；妈妈鼻子里，吐出又尖又细的惊叹；爷爷奶奶嘎然而止的呼吸；外婆扶眼镜的声音。
只有外公在发出轻轻地笑声。
我的心脏在一瞬间停跳了，马上又加倍地扑腾起来。双手悄悄向盒子上抚摸——顿时吓得一跳，从桌上蹦开，躲到椅子后面。
在睁开眼睛的刹那，我看到一个微笑着的小骷髅。
它在冲我微笑！
“不，我不要！”我歇斯底里地大吼，要爸爸快把它藏起来。
小骷髅在继续冲我微笑。
在它空空的头骨中，牙齿后，居然伸出淡紫色的舌头。
它将它随意地搅了搅，又继续咧开嘴微笑——
“它——它是个妖怪！”我抓起头上的生日王冠，砸向它。
“琦奇，冷静点儿！它没什么可怕的。”外公一脸失望，慌忙跑上前，趴在桌子上仔细看了看，这个恐怖的小骷髅。
我吃惊地看到，小骷髅嘴里的舌头，已经消失了。
它的口腔内，除了一排闪闪发亮的牙齿，什么也没有。
“你已经十一岁了，还是个男子汉。如果再这么胆小，我真怀疑你能不能考上中学。”妈妈抱着胳膊，怀疑地打量着我。
我痛苦地吸了口气，忽然想到，升初中时，要参加体育考试。
不知道是哪个异想天开的体育教练，发明的新项目——要人平躺在草坪上，然后用两只胳膊倒转过去。支撑在草坪上，抬起屁股用双手做仰卧撑。
我在心里咒骂了一遍，假装什么也不怕地冲到小骷髅面前，冲它吐了吐舌头。
小骷髅并没有再伸出，那条淡紫色的舌头，我赶快把自己骂了一顿。
这准是因为太紧张的缘故，也许是烛光搞得鬼。
我的胆子很小，不敢的事情有很多。
不敢一个人睡一张床；
不敢半夜里独自去卫生间；
不敢在没有路灯的地方走夜路；不敢跟同学们吵架；不敢跟老师顶嘴。
总之，我在同学们眼中，是个什么也不是的胆小鬼。
在老师们的眼中，是个令人头痛的问题孩子（因为连回答问题的勇气，都没有）。
在爸爸妈妈眼中，是个失败的人生计划。
只有在善良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眼里，才是顶乖，顶听话，应该期期得三好学生的孩子。
自从我知道，自己在大家眼中的看法儿，就变得又暴燥又难以接近。
在学校是个独行侠，在家里是个隐形人。
爸爸妈妈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能找到我。
所以，一想到这些不幸中的不幸，我就鼓起勇气，战战兢兢地捧起小骷髅，向它问了声好。
然后，就把它轻轻地放在桌子上。
“赶快许愿！”爸爸已经快发脾气了，他的声音又急又燥。
“嗯！我许愿。从现在起，要变成一个胆大的人。胆子有鸡蛋那么大，天不怕地……”
“在心里许！”爸爸扯着嗓子嚎了一声。
“许愿不要让别人听见。”外公含蓄地提醒我。
天哪！你们也看到了。
我在家里就是这么个失败的人，无论在哪儿都失败。
我匆匆吹了蜡烛，无心吃生日蛋糕。听着一家人，欢快地议论蛋糕里的车厘子，奶油的种类。
我突然给了小骷髅一下子。
因为它长得像极了人类。所以，我要拿它出出气。
可就在我的手掌，刚触摸到它身上的一刹那。一双空洞洞的眼睛，突然冲我笑了笑——就是将眼睛眯成一条缝，咧开嘴角。
“妖怪！”我尖叫一声，甩开小骷髅。
桌子上刮分蛋糕的人，被我惹怒了。
我的不幸的生日晚宴，变成了家庭修正会。
要我改正错误；要我变得胆大些；简直是一大堆要我怎么样之类的话。
这期间，我一直盯着小骷髅，几乎没听见他们怎么批评自己。
终于送走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我兴奋地以为摆脱了厄运。想偷偷将小骷髅，顺着厨房的窗子，扔到大街上去（我家住在十楼）。
爸爸突然夺过小骷髅，“如果我发现你把它扔了，还改不了胆小的习惯，就扣除你这个月所有的零花钱。”
“不！”我痛苦地叫着。
爸爸瞪了我一眼，就冲我的卧室走去。
我狠命追了上去。
他正将一管强力五号（胶水）倒在桌子上，将小骷髅使劲儿按到上面。之后，他试着拔了拔。
小骷髅一动不动地站着。
“不，爸爸，我宁愿不要零花钱。把它扔出去。”我歇斯底里地大叫，整个人已经隐藏进黑暗中。
因为爸爸随手关了卧室的灯。
门被锁上了，我无法出去。
这都是他们为了改掉我的胆小的毛病，而精心设计的。
房门在外面有锁，灯的开关，安在走廊的墙壁上。
我尖叫着，渐渐地，声音变小——又变成沙哑无力地抽噎。
眼前黑漆漆的桌子上，投来淡淡的月影儿。
小骷髅的身体，在慢慢发光，由暗绿色变成淡白色，又从淡白色变成粉红色。
我跌倒在地板上，双手无力地在四处乱抓。
想抓到些什么东西，将小骷髅打倒。
可是地板上，平日堆得乱七八糟的衣服，一件也没有了。
我吃力地喘息着，在一瞬间冲到门上去，不停地砸门。
可我好像被扔进了黑暗的幽灵世界。
门的外面一直沉默着，谁也没有理会我的叫声？
我哆哆嗦嗦地回过头，希望小骷髅，或是外公，只跟我开了个玩笑。
它只是被刷了层夜光粉。
当回过头的刹那，小骷髅的身上，竟没有了亮光。
它一动不动地站在月光下，一双空洞洞的眼睛盯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