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基督山伯爵(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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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介绍 (1)

第二章 介 绍 (1)

当阿尔培发现只剩他一个人和伯爵在一起的时候,他说:“伯爵阁下,允许我来领您参观一个单身汉的房间。您在意大利住惯了宫殿,来算算一个不是最下等的青年在巴黎能有多少平方口尺地方住,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我们一个一个房间看过去,我给您开开窗户,让您透透气。”

楼下的餐室和客厅基 督山已经看过了。阿尔培先领他到他的艺术室里,那间工作室,前面提到过,原是他最心爱的房间。基 督山是一位可敬的鉴赏家,凡是阿尔培搜罗在这儿的一切东西:古老的木柜,日本瓷器,东方织物,威尼斯玻璃器具,世界各地的武器——每一样东西他都熟悉,一看就认得它们是哪一个时代的东西,产于何国和有何来历。马瑟夫本以为应该由他来指导伯爵的,实际上恰巧相反,倒是他在伯爵的指导之下上了一堂考古学,矿物学和博物学课。他们下到一楼,阿尔培领他的贵宾进入客厅。

客厅里挂满了近代画家的作品,有杜伯勒画的风景:长的芦苇和高大的树木,嘶叫的牛和绮丽的天空;有德拉克络画的拉豪阿伯侠:白色的长袍,闪闪发光的腰带,戴着铁套的手臂,马用牙齿互相嘶咬,而马上的人则用他们的长槌凶猛地格斗;有希郎杰的水彩画,色彩极其迷人,以致使画家成了诗人的仇敌;有地亚士的油画,他使他的花比真花更美丽,使他的太阳比真太阳更灿烂;有德康的图案画,色彩象萨尔瓦德?罗撒的画一样生动,但却更富于诗意;有吉罗和穆勒的粉笔画,把小孩子画得像天使,把女人画得像仙女般美貌;有从杜柴的东土旅行写生簿上撕下来的速写,那些速写都是在一只骆驼的鞍上或一座回教寺院的殿堂下只花几秒钟的时间勾成的——总之,都是近代的艺术珍品,能补偿那些久已失传的古代艺术品的杰作。

阿尔培认为这一次可以有些新的东西给那位旅行家看看了,但使他极为惊奇的是:伯爵没必要寻找画上的签名,就能立刻说出每一幅的作者姓名,而且态度非常悠闲自在,可以看出他不只知道每一个画家的姓名,而且还曾鉴别和研究过他们的风格。他们从客厅走进寝室,这个房间布置得很朴素雅致。在一只镀金镂花的镜框里,嵌着一幅署名“李奥波?罗勃脱”的人像画。这幅人像画吸引了基 督山伯爵的注意,因为他在房间里急走一步,然后突然在画像前停下来。画上是一个青年女子,约二十五六岁,肤色微黑,在长长的睫毛下面,有一对水汪汪明亮的眼睛。她穿着美丽的迦太兰渔家女的服装——一件红色夹黑色的短衫,头发上插着金发针。她望着大海,背景就是蓝色的海与天。房间里的光线是那么的微弱,因此阿尔培并没有觉察到伯爵的脸色突然苍白,他的胸部和肩膀在神经质地颤抖。房间里暂时沉寂了一会儿,在这期间,基 督山出神地凝视着那幅画。

“您有一位最漂亮的爱人,子爵,”伯爵用一种十分平静的口吻说,“而这套服装——无疑是一套舞服——使她更可爱极了。”

“啊,阁下!”阿尔培答道,“要是您看过在这幅画旁边的另一幅画,我就不能原谅这个错误了。您不认识我母亲。您在这幅画上看到的人就是她。这幅像是在七八年以前画的。这套服装,看来,是幻想出来的,可是画得这样维妙维肖,使我觉得好像看到了一八三?年时候的母亲一样。伯爵夫人这幅画是在伯爵出门的时候画的。她无疑是想使他吃一惊,但说来奇怪,家父似乎很不喜欢这幅画,虽然这幅画十分名贵——您已经看到,这是李奥波?罗勃脱的杰作之一——但也不能减弱他对它的厌恶。真的,这话可只是我们自己说说的,马瑟夫先生是卢森堡最勤勉的贵族之一,是一位以军事理论闻名的将军,但对于艺术却是一个最庸俗的外行。我母亲就不同了,她本人就画得极好,她为了不舍弃这样一幅名贵的画,所以送给我挂在这儿,这样可以减少一些马瑟夫先生的不愉快。马瑟夫先生的像是格洛斯画的,喏,就是这一幅。请原谅我谈家事,但既然您赏脸让我把您介绍给伯爵,我就把这件事告诉您,免得您对这幅画有所误会。这幅画似乎有一种魔力,因为母亲每次到这儿来,总要看看它,而每次一看它就非哭不可。伯爵和伯爵夫人之间一生唯有这一件事不和,他们虽然结婚已有二十多年,却还是像新婚那天一样的和睦。”

基 督山急速地瞟了阿尔培一眼,像是要看看他的话里有没有隐含的意义,但这个青年人的话显然是坦率地从他的心里发出来的。

“现在,”阿尔培说,“我所有的珍藏您都见到了,请允许我把它们献给您,虽然都是些毫无价值的东西。只管当在您自己家里一样,请随便好了,并请您同我一起到马瑟夫先生房中去,我在罗马已写信详细告诉过他您帮过我的大忙,我已宣布了您答应光临的消息。我可以说,伯爵和伯爵夫人都很想能亲自向您道谢。我知道,您对于应酬多少有些厌烦了。见识过这么多事物的水手辛巴德对于家庭场面是不会怎么感兴趣的。可是,巴黎人的生活就在于来往应酬上,我现在的提议就是踏入这种生活的揭幕礼,请接受吧。”

基 督山鞠了一躬,并不回答,他接受了这个建议,既没有表示热情,也没有表示不快,只当这是社会上的一种习俗,每一个绅士都可以把这看作一种义务。阿尔培召他的仆人来,吩咐他去通报马瑟夫先生和夫人:基 督山伯爵已经到了。阿尔培和伯爵跟在他的后面。当他们到达候见室里的时候,看见门框上挂着一面盾牌,盾牌上的图案极其华丽,和房间里其余的陈设很相称,这一点已可证明这个纹章的主人的重要性了。基 督山停步注意地察看。

“七只浅蓝色的燕子,”他说,“这肯定是您的家族纹章吧?我对于纹章虽有些研究,能略加辨识,但对于家谱学却十分无知——我是一个新封的伯爵,这个头衔是在托斯卡纳靠了圣爱蒂埃总督的帮忙胡乱得来的,要不是他们认为这是旅行所必需的,我本来是不高兴来这一套麻烦的。然而,一个人在出门的时候,马车的坐垫底下,总是有一些想避免海关关员搜索的东西的。请原谅我向您提出这样的一个问题。”

“这并没有失礼,”马瑟夫很自信地坦白地答道。“您猜对了。这是我们的纹章——就是说,是家父这一族的,但您也看到,这旁边还有一面盾,上面有红色的直线和一座银色的堡砦,那是我母亲族的。从她那一方面说,我是一个西班牙人,但马瑟夫这一族是法国人,而且我还听说,是法国南部历史最悠久的家族之一呢。”

“是的,”基 督山答道,“这些纹章就可以证明,凡是武装去参朝圣地的人,几乎都在他的武器上画着一个十字架或几只候鸟,十字架表明他们光荣的使命,候鸟则象征他们快要出发作漫长的旅行,并希望凭着虔敬的翅膀来完成它。您的祖先曾有人参加过十字军,而虽然只参加了圣路易所领导的那一次,也已可上溯至十三世纪,那也算是历史相当悠久的了。”

“可能是的,”马瑟夫说,“家父的书斋里有一本族谱,您一看就可以完全明白。我曾在那本族谱上作过批注,要是荷齐埃和乔古看了,对于他们的研究一定大有好处。我现在已不再考虑那些事了,可是我必须告诉您,在我们这个平民的政府之下,我们对于这些事情又重视起来了。”

“哦,那么,你们的政府还是另外挑选一些旧事旧物来做徽章的好,像我刚才所注意到的那种纪念品,是和纹章毫无关系的。至于您,子爵,”基 督山继续对马瑟夫说,“您比政府还更幸福,因为府上的纹章真是太美丽了,看了引人入胜。是的,您的父母是普罗旺斯和西班牙两地的贵族。这就说明了您给我看的那幅画像,我所这样佩服的那种微黑的肤色,正是高贵的迦太兰人的特征。”

伯爵这一篇话显然说得很客气,要猜透他话里所隐藏的讽刺意味,得具有奥狄波斯或斯芬克斯的洞察力才行。马瑟夫用一个微笑向他道谢,就推开挂着盾牌的那扇门,这扇门,前面提到,是通客厅的。在客厅最引人注目的一面墙上,又有一幅画像。画上是一个男人,年龄在三十五到三十八岁之间,身穿一套将官的制服,佩着金银双重肩章,由此可以看出级别很高;他的脖子上挂着荣誉军团的缎带,表明他曾当过司令官;在胸部,右面挂着一枚武将优异勋章,左面挂的是一枚查理三世的大十字勋章,说明画上的这个人参加过希西战争,或曾经在那两国完成过某项外交使命。因此才能得到这个勋章。

基 督山对于这一幅画像的注意并不亚于以前的那一幅,他正在仔细观看的时候,另外有一扇门打开了,于是他发现他自己已面对着马瑟夫伯爵本人。马瑟夫伯爵约四十至四十五岁。但看起来至少已有五十岁,头发理成陆军式,剪得很短,他那漆黑的髭须和漆黑的眉毛与他那几乎已经全白的头发成了一个鲜明的对照。他身上穿的是便服,纽孔上佩着他所有的各种勋章的缎带。这个人以一种略带急促但相当庄严的步伐走进房来。基 督山眼看着他在向自己走来而他自己却一步没动。他的脚似乎被钉在地面上了,正如他的目光盯在马瑟夫伯爵身上一样。

“父亲,”那青年人说,“我很荣幸能把基 督山伯爵阁下介绍给您,他就是我以前告诉您,在我最危急的关头有幸遇见的那位义士。”

“欢迎之至,阁下,”马瑟夫伯爵一面说,一面用一个微笑向基 督山致敬,“阁下保全了我家惟一的后代,这种恩惠是值得我们永远感激的。”

马瑟夫伯爵一面说,一面指一指椅子,他自己则坐在窗口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基 督山在马瑟夫指给他的那个座位上坐下来,他坐的姿势恰好使自己隐藏在天鹅绒大窗帘的阴影里,在那儿,他从伯爵那张劳累忧虑的青白的脸上,看到了时间用一条条皱纹写下的一个人的全部隐忧史。

“伯爵夫人,”马瑟夫说,“在接到通知,知道您已经光临的时候,正在梳妆打扮,但估计她在十分钟之内会到客厅里来的。”

“我觉得非常荣幸,”基 督山答道,“能在我到巴黎的第一天就结识到一位命运之神待他很公正,功绩足以与名望相符的人。但在米提贾平原上,或阿脱拉斯山区里,是不是还有一个元帅的权位在等着您呢?”

“哦,”马瑟夫回答,脸色微微泛红,“我已经退伍了,阁下。我曾在布蒙元帅的领导之下作战,在复辟以后被封为贵族。我本来是有希望得到更高的爵位,但要还是拿破仑当政的话,谁又能料到后来的情形如何呢?但七月革命的光荣似乎就在于它的忘恩负义,特别是对那些在帝国时期以前就已为国效劳的军人忘恩负义。所以我提出辞职。一个人在战场上争战多年以后,一旦回到客厅里,简直连怎样在光滑的地板上走路都不会了。我挂起了我的剑,投身到政治里。我致力于实业,我研究各种有用的工艺。在我二十年的从军生活期间,我常常想这样做,但那时我却没有时间。”

“贵国人民所以能优于任何其他各国就是因为有这种思想的缘故,”基 督山回答。“像您这样富有,出身高贵的一位爵士,竟能去当一名小兵,一步步地求升迁——这已经太不平凡了,而在您身为将军,法国贵族,荣誉军团的司令官以后,又能开始第二次的学徒生活,心中别无任何其他的希望而只求有一天可以有益于您的同胞——这实在是值得赞美的,不,简直是太崇高了。”

阿尔培在一旁听着,很是诧异,他从来没有看到基 督山这样热情奔放过。

“唉!”基 督山继续说,无疑是要驱散马瑟夫额头上那一片淡淡的黑云,“我们在意大利却不是这样的,我们按照我们的阶级或门阀长大,我们沿着前辈的路线前进,而常常也同样碌碌终生,一无所成。”

“但是,阁下,”马瑟夫伯爵说,“像您这样的人才,在意大利是不足以施展的,法国张开她的两臂在欢迎您,请您答应她的呼唤吧。法国或许并不是对全世界都是忘恩负义的,她待她自己的子女不好,但她对客人却永远是欢迎的。”

“啊,父亲!”阿尔培带着一个微笑说,“您显然还不是很了解基 督山伯爵阁下,他讨厌一切荣誉,只要有他的护照上所写的那个头衔就够了。”

“这句话最公道了,”伯爵回答,“我生平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公道的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