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有一种境界叫苏东坡1
3967100000044

第44章 万言书(2)

司马光出班奏道:“皇上,大宋百年承平,自古所无。此乃上天所祐,遽变恐遭天谴;人心思安,遽变恐致人言;祖宗之法已深入人心,遽变恐使人不知所据!以此论之,法不可变。即使缓变,也要因循而行。”说完后也有人轻声表示赞同。

王安石一脸不满地驳道:“天变不足惧,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唯有富国强兵、保境安民,才是天道,才是人言,才是万法之法!”司马光怒道:“你……你……岂敢如此狂妄!”韩琦也指着王安石道:“放肆!”王安石不屑地回道:“哼,理屈而词穷不可怕,不堪的是理屈词穷还要强词夺理,最不堪的是理屈而词穷还要以势压人!”韩琦被气得一时说不出话。

神宗拍案而起,挥挥手道:“朕说过,知无不言,言者无罪。朕虽不敏,也知以礼为先。朕方才说过群贤毕至,但没想到顷刻之间就朝堂鼎沸。”韩琦一愣,随即点头称罪。司马光也自称有失朝仪。

神宗坐下道:“好啦。既是争论不下,朕只好乾纲独断。命王安石为参知政事,专主变法事宜。欧阳修,你替朕拟旨吧!”欧阳修迟疑地看看韩琦,一时未语。神宗见状,惊怒道:“怎么,你敢欺朕,敢抗旨?”欧阳修心中一惊,低头道:“是,臣遵旨!”神宗生气地宣布退朝。

虽然有着神宗的鼎力支持,但朝中老臣皆力反强行变法,因此王安石虽升任参知政事,但变法事宜一时难以展开。

远在眉州守制的苏轼兄弟却对朝中的风云变幻毫无所知。不知不觉,在家已有将近两年了,小莲为了不影响苏轼,自回眉州后闭门不出,每日教苏迈读书,吃饭也只由下人送至阁楼,避免与苏轼见面。但苏轼岂能忘情,见小莲如此,心中更是愧疚,于是形容日渐消减,也不修边幅,与过去的苏轼几乎判若两人。无聊与无望的日子困扰着他,也夺去了他双目中睥睨一切的豪气。

苏家的阁楼幽雅静谧,窗户紧闭,小莲正在楼上为苏迈缝补衣物。时至午饭之时,五岁的苏迈端着一大碗饭菜走了进来,脆生生地叫道:“莲姨,吃饭了。”小莲收拾起针线,笑着接过饭菜。终日闭窗而不见阳光使她脸色苍白,有几分病美人的沉静虚弱。小莲笑道:“莲姨这就吃。迈儿,去,把桌上那篇古文抄写一遍。”苏迈摇摇地跑过去,坐到桌前,执笔抄写古文。小莲小口地吃着饭,微笑地看着苏迈。

这时,苏辙、史云正在苏辙书房的窗边,看着小莲所在的阁楼。苏辙叹道:“唉,哥哥如今终日消沉,深困于小莲姑娘。眼看丁忧期满,哥哥尚无法自拔,这可如何是好?”史云道:“相公,哥哥对小莲姑娘情深似海,一时怎能割舍得下?你得劝劝哥哥。”苏辙摇摇头,说:“怎么劝?哥哥现在谁的话也听不进。”史云转身坐下,叹道:“唉,数日后王闰之妹妹就要进门了,这可如何是好?”二人无奈地叹气。

阁楼内,小莲吃完饭,盘中却还剩了许多。她走到苏迈身旁,苏迈搁下笔,娇声道:“莲姨,我累了。”小莲笑道:“迈儿不累,继续抄写。”

这时,采莲走进来收拾碗筷。小莲道:“表姑,又烦劳您了。”采莲笑道:“小莲,就别跟表姑客气了。”苏迈跑到采莲身边,拉着采莲的衣襟说:“姑奶,教我唱个歌好不好?”采莲放下饭盘,笑道:“好,好。迈儿听着。有个老头七十七,娶个媳妇八十一。生个儿子九十九,得个孙子一百一。”苏迈不解道:“怎么儿子比父亲大,孙子比爷爷大呢?”采莲一愣,笑道:“哟,看这孩子,我--”小莲笑道:“那是说着玩的!”苏迈嘟起嘴说:“说着玩也不能骗人啊!”采莲起身说:“啊呀,我可教不了你。”

小莲抱过苏迈唱道:“迈儿,来,跟莲姨学。正月梅花香又香,二月兰花盆里装。三月桃花红十里,四月蔷薇靠短墙。五月榴花红似火,六月荷花满池塘。七月栀子头上戴,八月桂花满树黄。九月菊花初开放,十月芙蓉正上妆。十一月水仙供上案,十二月腊梅雪里香。”苏迈摇头晃脑,跟着一句句地学。苏迈高兴地重复着小莲所教的歌谣,又蹦又跳,很是开心。采莲看着小莲,叹口气:“小莲呵,真是枉了你好才学。”小莲微笑着,笑意中却有些凄凉。

苏轼从外面回来,在阁楼下痴痴地听着上面隐约传来的小莲的歌声,怅然地望着紧锁的门窗。很快,苏迈的歌声响起,苏轼侧耳听着,神情愈发黯然,只有无奈地闭上眼,仰首对着阳光,忽而睁眼,举步走了出去。

苏轼迷迷糊糊地来到一处野地里,秋日的阳光很温暖,苏轼找到山路边的一块草丛躺下打盹儿,用草笠遮住脸。

这时,一个牧童吹着短笛,骑着黄牛路过。黄牛没看到路边的苏轼,差点踩到他。牧童恼道:“你是哪家的闲人,竟躺在这里睡大觉!”苏轼取下草笠瞟一眼牧童,并不理会,继续头盖草笠打盹儿。牧童哈哈大笑,随即又摇头叹气,对着黄牛说:“唉,世上闲人多,谁知你这黄牛苦呀。”黄牛“哞--”了一声,甩着尾巴走开。苏轼听到牧童的话,揭开草笠想了想,但很快又盖上,继续睡觉。

一觉醒来,已是午后。眉山田间,农人正在收割水稻,一片喜悦的丰收景象。苏轼戴着草笠,靠着巨石,在旁百无聊赖地观看,手中摇动着一根狗尾巴草。

忽听得苏辙叫唤的声音,转脸看到不远处,苏辙手持一封书信兴冲冲地跑来。苏轼一副悲喜不惊的表情,向苏辙招了招手,又继续观看农人。苏辙兴奋地将手中书信交给苏轼,说:“哥哥,找你好半天,王安石来的书信。”苏轼却几无反应,随意瞟了一眼信封。

苏辙兴奋地说:“哥哥,闻说王安石受新帝重用,施行新政变法。他这封信当是与哥哥商讨变法大计的!哥哥,快拆开来看!”苏轼仍是一脸淡漠,掂量了一下手中书信,又将它交还给苏辙,懒洋洋地说:“子由,我对朝中之事早已意兴索然。你若想看,自己看吧。”苏辙摇摇头,着急地说:“哥哥,你!哥哥,你不能再这样萎靡不振了!唉,眼看丁忧将满,你我就要回京赴任,你岂能对朝中之事意兴索然呢?”苏轼笑道:“子由,你坐下。”苏辙气呼呼地坐在草丛中。

苏轼淡淡地说:“子由,你看这些农人,所做之事何其简单,且千篇一律。但他们何以如此怡然自得呢?”苏辙不悦地说:“哥哥,子由连书经都温不过来,哪有空闲想这些!”苏轼笑道:“子由之言差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我如果做一个眉州山间的陶渊明,在此潜山隐市,远离功名,就能像他们一般怡然自得了!”

苏辙急道:“哥哥,你不能这样。我知道,你这样皆是因对小莲姑娘愧疚而起,但你我堂堂读书人,当心怀天下,以社稷为重,岂能为儿女情长之事所困?哥哥,你应该依父亲临终所嘱,与王闰之姑娘尽早完婚,重回京师,励精朝政,尽人臣本分。”苏轼摇摇头叹道:“朝政,那是王珪、胡宿、吕诲之流的朝政,我心劳术拙,精通不了。”说着又将草笠盖在脸上,漫不经心地说:“子由,我小寐一会儿,你且回去吧。”苏辙焦急地站起道:“哥哥,你起来,你这样就能够怡然自得吗?”声音从草笠下悠悠传来:“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子由,你不懂。”

已近两年未曾下楼,这日逢王弗的祭日,小莲独自从阁楼上走下,挎着一个竹篮。长久的自我禁闭令她的四肢略显得僵硬,颇为蹒跚。她缓慢地走到院中,阳光照得她有些晕眩。当她渐渐适应了强烈的阳光,便挺胸抬步,走出院门,雇了一辆车子。

来到王弗墓前,小莲把墓碑清理了一番,轻轻用手抚摸着。少顷,她从竹篮里拿出供品,往供杯里斟酒,烧纸,青烟缭绕。小莲跪在王弗墓前,久久凝视着王弗的墓碑,向天祷告。

这时,苏轼出现在不远处,向王弗坟墓走了过来。他立即发现了小莲,目光一动。苏轼缓步走到小莲身后,小莲浑然不觉。苏轼不禁悲从中来,忍不住颤声叫了一声小莲。小莲惊醒,猛地回头,看见是苏轼,急忙擦拭脸上的泪水,站了起来施礼。苏轼深情地看着小莲,小莲却避开了苏轼的目光。

苏轼转身向王弗墓碑拜祭道:“弗儿,今日为夫又来看你了,却不巧遇见了莲妹。弗儿,你替为夫问问莲妹,为何两年来她都不愿下楼,两年来她都不与为夫讲一句话。”小莲忧伤地啜泣道:“哥哥,不要说了。”苏轼回头看着小莲,含着眼泪,苦笑道:“小莲,这是两年来你与我说的第一句话。”小莲拎起竹篮,转身欲走,忽又停住,说道:“哥哥,小莲想对哥哥说一句心中话。哥哥丁忧期满,该尽早与王闰之姑娘完婚,进京赴任,切莫忘了伯父临终前对哥哥的期望。”说罢转身即走。

苏轼望着小莲上车而去,心痛欲绝,转身默然地坐在王弗的坟前,暗暗流泪。

一天,苏辙、史云、巢谷和采莲在堂屋内的饭桌上准备用餐。巢谷问道:“子由兄,子瞻呢?”苏辙叹息不答,拿起了碗筷。采莲叹道:“唉,又去山上了,说是去找陶渊明。”巢谷将碗筷一摔,愤然道:“岂有此理!我找他去。”采莲拉住巢谷,摇头道:“你去做什么,连子由都说不动他,你拙嘴笨舌的,去了又有何用?”巢谷拍案道:“我不与他讲理,我一拳打醒他。”众人无奈地叹气,无心吃饭。

史云灵机一动,向苏辙说:“相公,不如你先与小莲姑娘商议一下,她的话哥哥准听,解铃还需系铃人嘛!”苏辙摇摇头道:“此话我哪能说得出口?夫人,你聪明伶俐,你们又都是女人家,还是你和小莲姑娘去说吧。”史云道:“相公,我的话小莲姑娘未必爱听,可你是做叔叔的,说话自然就不同了。”苏辙放下碗筷,叹道:“那……也只好如此了。”巢谷郁闷地大口扒饭。

此时,一片荒芜的山路上,苏轼仍用草笠盖着脸,在路边草丛中沉睡。他翻了一个身,手忽然触到一个人。苏轼惊觉,睁眼一看,却是白须飘飘的吴复古睡在一旁,样子颇有几分滑稽。

苏轼惊异地坐起,道:“吴道长,您怎么在此!”吴复古仍躺在草丛中,笑道:“子瞻贤侄,我欲寻你无躲处,你觅我时无处寻。”苏轼登时笑逐颜开,重新躺下,说:“吴道长,两年不见,这次现身一定有缘由吧。”吴复古坐起道:“子瞻贤侄呀,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老道我可以萧然尘外,你可不行,你何时成婚呀?”苏轼苦笑道:“吴道长方外之人,为何要问这等俗事啊?”吴复古道:“方外之人也该出言有信,两年前我答应了明允公的事,不能不躬行呀。”

苏轼叹道:“吴道长,晚辈何时也能像您一般,我欲寻你无躲处,你觅我时无处寻呵。”吴复古略带神秘地说:“子瞻贤侄,你如今走的是治国安邦之道,想跟贫道一样优游自在,只怕时候未到。”苏轼一愣,欲再追问,想想又作罢。

时至黄昏,苏轼与吴复古二人走在山间,夕阳西下,染红天际。苏轼望着天边道:“吴道长,三年守制期满,我若重上京师,怕就再也看不见这眉州的斜阳夕照了。”吴复古忧道:“子瞻贤侄学优而仕,怀致君尧舜之志,一向以社稷苍生为己任,今日为何屡作空无之语呢?”苏轼望向山谷,语气悠长地说:“吴道长,这致君尧舜之志者有一日忽然发现,他想娶一个心中所爱的女子,却招来天下人的同声反对,而他却无能为力。他为天下人而读圣贤书,为天下人谋福祉,天下人却要从他手中争抢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子。吴道长,你说,到底是他误会了天下人,还是天下人误了他呢?”吴复古叹道:“问得好啊!有道是理到情处说不尽,天下谁能道短长啊!”苏轼眉头紧蹙,望着无限苍凉的夕阳。

黄昏时的苏家院中,苏辙徘徊在小莲的阁楼下,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走了上去。

来到阁楼外,苏辙轻轻地敲了敲门,小莲听到敲门声,放下手中针线,看到苏辙站在门外,不禁一愣,顷刻也就猜到苏辙所为何事了。苏辙微笑道:“打扰了,小莲姑娘。”小莲让座,仍旧缝补针线,苏辙思忖着措辞,几度欲言又止,屋内越来越昏暗。

小莲先开口道:“子由兄,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吧。”苏辙字斟句酌地说:“小莲姑娘,那我就多口了,是关于哥哥之事。小莲姑娘,哥哥如今心灰意懒,怡情山水之间,无以自拔。眼看守制将满,哥哥与闰之姑娘婚期早定,他这个样子……我们都很担心。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也许只有小莲姑娘能劝转哥哥……”小莲低头道:“子由兄,你不用说了。我知道,我去找哥哥说。”

苏辙感激不已,起身施礼道:“多谢小莲姑娘。小莲姑娘两年来不愿下楼,用心良苦,苏家永远亏欠小莲姑娘。”小莲放下针线,起身回礼,叹道:“子由兄,不必这么说。你我早已是一家人,小莲孤身一人,若不是伯父和哥哥收留,只怕早已暴骨荒野了。”

苏轼和吴复古回到家中,巢谷安排吴复古在客房中休息,苏轼也回到卧房内。夜晚,苏轼坐在灯下发呆,无所事事。这时门外响起轻微的敲门声。苏轼不耐烦地问是谁,门推开,小莲出现在门前。苏轼瞠目结舌,一时无话。小莲微笑施礼道:“哥哥,小莲有话对哥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