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有一种境界叫苏东坡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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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再莅杭州(1)

苏轼抵达杭州,已是盛夏时节。秦观、巢谷随同苏轼来到杭州府衙,见院中一株芙蓉树犹然葱郁苍翠,在骄阳下给人阵阵凉意。苏轼不无伤怀地拍了拍树干说:“树犹如此,人焉有不老之理乎?述古已经不在了,周韶、宋芳已香消玉殒,琴操已成老尼。”

秦观此次以幕僚身份追随苏轼至杭,他本是多情易感之人,反问道:“是岁月不饶人呢,还是人不饶岁月?”

苏轼脱口而出:“是人不饶岁月。”说罢,二人哈哈大笑。

只有巢谷没有这般雅兴。他往周围看了看,说:“这公堂漏雨了,是否先修一下?”苏轼也查看了一下,微微沉吟道:“下车伊始,先修公堂,似有不便。嗯,这样吧,先在各寺院轮流办公。”秦观早已揣摩到苏轼的心思,笑道:“先生不愧为诗人也。如此处置俗务,自是有几分诗意,访友、政务、赏景三不误。”巢谷听了这话,也凑过来逗趣:“子瞻兄在给吕惠卿的贬书中写道,‘以法律为诗书’。今日看来,你是以政务为诗书了。”

三人又是一番开怀大笑。那芙蓉树的婆娑树影似乎也随笑声欢快摆动。

苏轼接着问:“少游,眼下有何打算?”秦观说:“我先遍访民情。”苏轼点头:“如此甚好。”即命巢谷收拾一番,先到安国寺办公。巢谷略有不解:“杭州寺院众多,为何要先到安国寺?”苏轼说:“安国寺辩才大师治愈了迨儿的腿疾,我欠人家的人情啊!”巢谷狡黠地笑道:“子瞻兄莫不是要假公济私?”苏轼也笑着说:“当年辩才大师为迨儿治病,讲好要买一度牒送给他的。”巢谷恍然大悟。苏轼又说:“其实啊,我不过是想借机拜会辩才大师而已。辩才大师可是僧、俗两界共仰的高僧啊!”

三人乘兴而出,带了几名随行老兵,迤逦来到安国寺。

和尚维贤出迎:“是苏施主吧?”苏轼顶礼笑道:“苏轼还度牒来了。”维贤双掌合十,缓缓地说:“阿弥陀佛。小僧维贤,奉师父之命恭候施主。师父正在闭关守寂!”苏轼不禁怅然若失:“辩才大师闭关……闭关多久了?”

维贤:“三月有余。”

苏轼紧追着问:“还须多久?”

维贤:“三月有余。”

苏轼失望之余,不禁叹息失声。维贤稍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不过,师父知苏施主要来,特意留下了话。”苏轼十分惊讶:“啊?辩才大师如何说?”维贤缓缓答道:“师父说,既是送度牒来的,就该知度人自度的道理!”苏轼听罢,兀自沉吟:“……自度?我如何自度?”维贤微微点头说:“前番施主在庐山写下了《题西林壁》的偈子,不就自度度人了吗?”苏轼心中明了,才放声笑道:“好个辩才大师,若命苏某写诗,就请直说好了。”维贤说:“那样就不能自度度人了。”苏轼说:“说得是,拿纸墨来。”维贤大喜:“早已准备好了。”即命人送上纸墨。

苏轼挽起袖口,拈笔饱蘸了浓墨,抬眼望见寺外绵亘起伏的青山,还有近处的烟云竹木,一齐来争献诗料,不禁诗情勃发。只见他笔走龙蛇,写道:

道人出山去,山色如死灰。白云不解笑,青松有余哀。忽闻道人归,鸟语山容开。神光出宝髻,法雨洗浮埃。想见南北山,花发前后台。寄声问道人,借禅以为诙。何所闻而去,何所见而回。道人笑不答,此意安在哉。昔年本不住,今者亦无来。此语竟非是,且食白杨梅。

维贤一边读,一边连声赞叹:“好诗!好诗!”苏轼将诗写毕,递给维贤说:“这诗恐怕度不了人,只好自度了。”维贤接过,合十顶礼道:“施主已经自度度人了!”苏轼问:“如何讲?”维贤道:“施主写了此诗,就可进得安国寺,岂非自度?进了安国寺,日理万机,岂非度人?”苏轼听了,哈哈大笑:“好,讲得好!”

秦观、巢谷二人也相视而笑。于是宾主尽欢,维贤把众人请进寺内。

安国寺隐于青山翠竹之中,这清凉世界足以涤除人心中的郁热了。四周鸟声寂寂,磬音袅袅,更使人有超尘绝俗之感。维贤引苏轼等人来到雨奇轩,此轩依山坡而建,有茂林修竹相掩映,远望可见湖光粼粼,晴烟骀荡,真是一片绝好的风景图画!维贤问:“苏施主就在此办公,可以吗?”苏轼性乐山水,对杭州的湖山景致倾心已久,看看周围的景色,不禁大喜。

时过正午,天气炎热。苏轼进到轩内,迫不及待地将官服官帽脱下,交给随从老兵挂于衣架之上,然后光着膀子坐在藤椅上歇息。

这时小僧人端茶进来,苏轼接过茶盏,呷了一口,叹道:“好茶!”小僧人却瞅着苏轼光着的臂膀抿嘴而笑。苏轼好生奇怪,问道:“为何而笑?”小僧人如实回答:“大人可是龙图阁大学士,天下文人的宗主,但天下人能见到大人赤胸露背的却不多。”苏轼摆摆手,笑道:“咳,脱了衣服天下人都一样。”又兀自低头品茶。

小僧人再仔细一瞧,忽然发现苏轼背上有七颗红痣,惊道:“不一样!大人身上有七颗红痣,是有星相的,一定是文曲星下凡。”苏轼放下茶盏,不以为然地对众人说:“算不得什么。范蜀公有六个乳头,那才是天下奇人呢。”众人都很惊讶。

小僧又盯着苏轼头上用来系发的麻绳,大惑不解地问:“大人竟用麻绳系发?”苏轼反问道:“有何不可啊?”小僧不知如何应答,吞吞吐吐地施礼道:“小僧只是觉得稀奇。大人请歇息了吧!”苏轼与众人相视大笑,小僧默然退下。

苏轼踱步轩外,见树影下有一老僧正闭目打坐,近前戏道:“坐即是坐,何以叫打坐?”

老僧说:“入定甚难,静动相斗,故而叫打坐。”

苏轼闭目仰首:“非也。打是求之意,坐是静之意,但真正的静是求不来的,必顺其自然才能得。”

老僧:“然则既有一得,不免有患得患失之累吧?”

苏轼:“那是你佛家用语不准。应该称其为空坐。”

老僧:“空即是空,何来坐?”

苏轼:“坐即是坐,何来空?”

老僧:“坐者,臭皮囊也。”

苏轼:“皮里阳秋何谓道?碎为恒沙不见佛。”

老僧:“佛在何处?”

苏轼:“何处不佛?”

老僧:“君见佛乎?”

苏轼:“饮水饮佛,排汗排佛。”

老僧:“无进无出是谓佛。”

苏轼:“差矣。有生有命即是佛,天下苍生无不佛。”

老僧:“何以为证?”

苏轼;“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老僧:“若此,官场岂不有佛乎?”

苏轼:“爱民之心即佛心,爱人之心即佛心。佛心之中,无不论官民,岂有场乎?”

老僧:“阿弥陀佛,居士有大慈悲心!”

二人妙语连珠,你攻我守,舌斗往返,倒把旁人看得目瞪口呆了。这兴国宝刹,也因苏轼的禅语机锋,新添了无限趣味。杭州的湖山风物,必因苏轼的再次莅临,又多一段传奇佳话。

游赏之兴当然是短暂的。苏轼很快就在这雨奇轩里批阅案宗,处理公事了。原来这杭州虽是东南大邑,锦绣繁华,但前任官员多因循守旧,媚上欺下,致使政多积弊,民亦劳苦。他已历经十余年宦海浮沉,吏才渐趋沉稳老练,批复的判词也不乏文采斐然,这正是他不同于一般的俗吏之处。

这日苏轼拿起一卷公文喃喃自语道:“杭州城门楼旧舍失修。历任只起新舍,旧舍无人修缮,几处已经颓废,常有砸伤城民之事。而州城财力有限,无法修缮。”随手便提笔批复道:“钱王虽死,古都尚存;旧朝已去,杭州文物景致须力加保护,所需钱数,造册月内报来。”又获悉军队营房十之八九皆破败漏雨,军械库破烂不堪,军纪松弛,即提笔写道:“整修造册,整顿军纪……”处事干练机敏,皆如此类。

又有属吏奏道:“州城人口五十万,而饮水井渠已废,城民饮水二钱一桶,苦不堪言。”此事关系民生,苏轼十分重视,一边背手踱步,一边沉吟道:“一湖碧水,近在咫尺,五十万人,干瞪其眼。责令户曹,半月成案。”属吏得令而去。

苏轼又读到另一份公文:“去冬今春滴水不下,早稻未植。五六月水退之后,晚稻勉强而种。然而又遇大旱,导致早晚俱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走到门外,忧闷不已,连小和尚进来更换茶盏,他都未曾察觉。

恰巧秦观从外面匆匆赶回,向苏轼陈说:“先生,学生到各州县粗略察看,稻谷长势令人担忧,饥荒之年已成必然,须早做准备。”

苏轼迎着秦观到几案前,心情异常沉重地说:“是啊,我说你记。”

“是!”秦观提笔端坐,等待苏轼发话。

苏轼举目远望,徐徐说道:“州属各府衙,今年灾情严重,速做赈灾准备。明年春,饥荒势在难免,速备钱款。待下粮时,速向他州产稻区购买足量谷物,以充官仓。十万火急,人命关天,贻误懈怠者,本官严惩。”

秦观书毕,交与苏轼。苏轼阅罢,提笔鉴名,命秦观交给转运曹,而后若有所思地说:“还必须向朝廷要笔购粮款啊。”秦观说:“而且越快越好。”苏轼点了点头。他明白拨款购粮,准备赈灾,关乎一州百姓生死,刻不容缓,但朝中奸邪不免从中掣肘,不知又要耍出什么阴谋诡计来,对此深感忧虑。

苏轼出守杭州月余,每日勤于处理政务,批复公文,最近又勉力督办各府县赈灾事宜,且要周旋于官场来往应接的礼数,应酬书札,不免有身心疲惫之感。一日稍得闲暇,忽然想起一位故人来,自想何不前去拜望,聊以解脱一下尘俗之累呢?便即刻轻装简从,往南屏山飘然而去。

这位故人便是十几年前在南屏山出家修行的琴操,此时已然是一位遁空忘世的老尼了。只见她正襟危坐于蒲团之上,双目闭合,口中默诵佛经,手中敲打着木鱼。

苏轼向前施礼道:“这些年来还好吧?”琴操淡然一笑:“无所谓好,也无所谓不好。恬淡守静,心无杂念,一心向佛,倏忽之间,就这样过来了。”苏轼又问:“后悔过吗?”琴操说:“无心则无悔。”苏轼笑着问:“就连故人之心都没了吗?”琴操远望寺外一碧万顷的湖水,悠悠地说:“喏,一勺西湖水,便是故人心。”

苏轼若有所悟,叹息道:“是啊,一勺西湖水,便是故人心。宋芳、周韶俱已仙逝,故地重游,令人不胜伤感。”琴操说:“风尘中人,皆是命苦。”苏轼说:“风尘中人,确实命苦,但风尘中人,却多有风节。我贬黄州,周韶曾暗暗资助过我。她不愿见我,那是怕我难堪。”琴操略感愧疚地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老尼也曾有相报之心,怎奈庵中乏资,无以为报,还望大人见谅。”苏轼摆摆手,说:“哪里话。碌碌红尘中,唯有官场无节者为多。我真羡慕你呀,绿苔生阁,芳尘凝榭,香烟与白云共敛于天末,经声与清风同合于西湖,风篁成韵,佛号作歌,道趣无尽。这才是山中仙,人中神。”

琴操本是颖悟聪慧之人,听了苏轼一番超尘出世的感慨,反问道:“既如此,大人何不入我佛门?”苏轼笑道:“当初我替师傅脱籍,今日师傅要度我入籍,这报应来得好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