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有一种境界叫苏东坡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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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知制诰(2)

苏轼当然知晓其中的利害,直言道:“清议过分,以致议而不决,固然是不对。但是没有清议,无切直之言,朝政则会失去监督,屡屡出错。总之,二者皆不可过分。况且,此题并非指责先帝。”范纯仁劝道:“确实如此。但我的担心也不无道理。时下,洛、朔二党多为言官,常借言官之便,攻讦于你,而你又不能当朝辩论,所以,不得不提防啊!策题本身无错,不代表不会节外生枝啊!”

苏轼早已不去顾虑那些言官的弹劾了,凛然地说:“范公,若顾虑太多,策题不痛不痒,回避朝政弊端,则策试也就形用虚设了。二者相权,就看取哪一端了。”范纯仁不无忧虑地点点头。

果然,御史刘挚已获悉苏轼所拟策题,借机向太皇太后和哲宗上奏道:“太皇太后,苏轼所拟策题诬蔑先圣,罪不容赦。臣以为,仁宗之深仁厚德,如天之大,汉文帝不足以过也;神考之雄才大略,如神之不测,汉宣帝不足以过也。苏轼不识大体,反以刻薄之言影射先祖神考,并以此为试题,其心之险,其意之恶,昭然若揭。乞正考官之罪。”

哲宗素来坐在太皇太后身边从不发话,任凭祖母决断一切奏事。这次听到刘挚说苏轼污蔑他的父亲,不禁大怒。他年纪虽小,却十分崇拜敬仰自己的父亲。他希望自己长大后能像父亲那样励精图治,可以实现国富民强的宏图大业。他愤怒地大声说:“这还了得!治苏轼的罪!”太皇太后瞪了哲宗一眼,阻止道:“不可!此事须查明清楚后再作论断。试题先交付翰林院重审讨论。”刘挚悻悻地退下。

哲宗却满脸不高兴,噘着嘴不说话。他讨厌这种傀儡式的皇帝生活。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可以判断是非曲直,自己拿主意了,可是祖母总是横加阻拦,严厉训导他要谦恭虚心,多学多问,而不要妄下决断。这种执拗反抗的种子一旦在心中种下,便不可避免地慢慢萌芽了。

一日,程颐又在给哲宗讲《论语》,哲宗愤愤地问道:“先生,朕是君吗?”程颐心中一惊,不禁打了个冷战,慌忙答道:“陛下当然是君啊!”

哲宗问:“那太皇太后呢?”

程颐答道:“是臣。”

哲宗接着问:“‘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何意呢?”

程颐摇头晃脑地解说道:“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即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臣要听君的,子要听父亲的。”

哲宗不满地反问:“既然太皇太后是臣,我是君,为何我要听她的呢?”

程颐吓得赶忙跪在地上,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嗫嚅道:“罪臣该死!罪臣该死!”

哲宗愤愤地起身离开,剩下程颐跪在地上呆若木鸡。

苏轼得知刘挚从中挑拨是非,策题被发还翰林院重审,马上提笔要写奏章辩解。范纯仁笑着说:“刘挚的鼻子还真灵,这么快就闻到策题的气味了。”苏轼难抑愤怒,生气地说:“简直是鸡蛋里挑骨头,无事生非!”范纯仁说:“子瞻上报策题就该有此心理准备呀!”苏轼点点头说:“我这就上奏章辩解!我所说的苟且与刻薄,专指今日百官之弊病,与仁宗、神宗并无关系,其实是借此来赞扬仁宗、神宗。至于前论周公、太公,后论文帝、宣帝,皆是做文章常用的引证,亦无比拟二帝之意。”范纯仁点点头说:“我完全明白子瞻的意思。其实即使比拟二帝,又有何错?子瞻当好好辩驳刘挚,让他无话可说。我也会在太皇太后面前替你解释。”苏轼拱手拜谢。

范纯仁立即进宫向太皇太后和皇帝面陈:“苏轼所撰策试题目,是设此问以观察考生如何对答,并非是说仁宗不如汉文,先帝不如汉宣。御史谏官应当徇公守法,不可假借台谏之权公报私仇。有人说苏轼曾戏弄过程颐,而刘挚与程颐私交颇佳,所以要以怨报德。若以此给苏轼定罪,又有何事不可为?若将此策问指斥为嘲弄毁谤,恐朋党之争由此而生矣!”

太皇太后最不愿意看见朝臣因朋党而起争执,想起朝中有人攻讦苏轼结党之事,便问:“纯仁啊,有人说你是蜀党,你是如何看的?”范纯仁叩首说:“太皇太后明鉴,臣也听说了。臣以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自古使然。小人结党而营私,君子结党而为公。早在仁宗嘉祐年间,臣与苏氏兄弟及范镇一家来往甚密,而无人以蜀党相论。过了三十年,人称蜀党,令人费解。还有,苏轼门下,有四学士,且与米芾、李龙眠、王巩、王诜等文人墨客相互唱酬,志趣相投,成为我元祐文坛盛事。但上述皆非西蜀之人,蜀党之论,岂能立足?出现三党之说,实是有人居心叵测所致。”

太皇太后知道范纯仁忠直公正,有其父范仲淹之遗风,嘉许道:“纯仁之言,哀家会记在心里。然而一旦出现朋党,又当如何处置呢?”范纯仁叩谢道:“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至公,朋党不生!”太皇太后点点头,心中已经有数了,示意范纯仁退下。

刘挚、朱光庭、王岩叟等人见扳不倒苏轼,联名上书弹劾苏轼狂悖无礼、侮辱先帝,要求太皇太后予以治罪,否则御史言官集体辞职。太皇太后大怒,急忙把宰相吕公著叫到宫里来,重重地把刘挚等人的联名奏章摔到地上,问道:“刘挚等人弹劾苏轼拟策题讥讽仁宗、神宗,你怎么看?”哲宗没见过祖母发过这么大火,吓得不敢作声。吕公著伏地嗫嚅道:“微臣不敢妄言。”太皇太后冷冷地说:“身为一国宰相,岂可遇事不言?”

吕公著起身启奏道:“苏轼拟策题,并无讥讽祖宗之意。然而,官府策试举子,从来没有评议祖宗治国体制的,故言官弹劾也不无道理。”太皇太后知道这般模棱两可的答话是他们的为官秘诀,大为不满地说:“言官们以辞职相要挟,这岂是为臣之道?宰相协理阴阳,调和群臣,这不是你该拿主意的时候吗?”吕公著支支吾吾地说:“那就让言官们继续待职便可。”太皇太后怒道:“言官不遂所愿,继续待职,难免心怀怨恨,党争之祸恐怕会随之而起啊!”

吕公著头上直冒冷汗,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对答,左思右想都怕忤逆了太皇太后的意思。忽然他想起自己父亲在家教诲的话,慌忙答道:“蓄猫养狗,一逮鼠,一护院,二者虽有隙相斗,但不可偏废。”太皇太后大为不悦道:“一国宰相,怎么可出此俚俗之语。哀家从不把治国之才视为家畜,而是爱如己出。再者,你这套猫狗相斗的御臣之术,哀家也从来不用,哀家要的是君臣一心,和衷共济。”

吕公著已然觉得说错了话,后悔不迭,诚惶诚恐地说:“老臣糊涂了,有悖圣慈的爱才之心。”太皇太后有些疲乏了,摆摆手说:“退下吧,今后当为哀家调和众臣,切勿再生攻讦毁谤之事,否则党争一起,朝政危矣!”吕公著退出来,浑身直哆嗦,口中念念有词道:“不可不慎!不可不慎哪!”

吕公著心中惶恐,连续上奏请求辞去宰相之职,另寻贤能。刘挚满心希望自己能爬到宰相的位子,但屡次参劾苏轼不成,太皇太后对他以辞职作为要挟的行为也产生不满,看来自己的如意算盘是要打空了。刘挚、王岩叟聚在一起议论此事。王岩叟问道:“依莘老所见,接替相位的可能是谁?”刘挚黯然地说:“明摆的,吕大防,范纯仁。”王岩叟失望地说:“那莘老准备怎么办?”刘挚说:“我头上有一顶‘朔党党魁’的帽子,太皇太后等人是不可能让我入相的,那样会引起更大的党争。如今只有静观其变,等待时机。”

朝臣争斗的暗流已为太皇太后察觉,她觉得苏轼还是没能得到应有的重用,翰林学士知制诰虽是清要之职,但并不属于参政执政之列。她想到自己年事已高,将来一旦撤帘还政,谁可辅佐小皇帝呢?哲宗年幼气盛,已对她独断专权大为不满,这一点她早已看得很清楚。她忧心的是哲宗极易为奸邪所蒙蔽,再蹈神宗的覆辙。将来自己撒手西归,朝中党争再起,国势倾颓,自己怎么有脸面去见先帝?想到这里,太皇太后忧心如焚,急忙传旨令苏轼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