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的路明明又远又长,但一旦下定决心要回去,时间反而变成眨眼即瞬了。
寒墨和揽华坐在飞羽舟内看着窗外不断闪去的云彩各自静默无语。寒墨是想说的话太多,一时之间反倒不知道怎么开口,而揽华却是心如止水,无欲无求。
在这静谧的空间里,寒墨奇异的冷静了下来,心里的疑惑却加深了。织颜的无故失踪,归的身世之谜,揽华的死而复生,一个接着一个的冲击直袭心头,寒墨在此刻竟然可以冷静的仔细思考。他对此也异常诧异,可是理顺所有事情的条理无疑才是此时最正确的做法。
结合此前他不断深陷的梦境,和揽华给出的线索,寒墨觉得他似乎摸到了事情的外在脉络,而再深邃的理由却再也不愿意仔细思考。
不知不觉之间,飞羽舟已经停在了新建好的皇宫上空,栖龙殿外,归一身玉锦袍服身姿挺拔的站立其中,自有一番气度不凡。
他抬头看着停在上空久久不动的飞羽舟慢慢皱紧了眉头,人都回来了怎么还不下来?
可是飞羽舟内的人不动,归也没有主动去提醒。那艘船停在上空从朦胧的天光升起直到繁星布满天幕,终于打开了门。
寒墨首当其冲的走了出来,接着揽华才慢悠悠的踏着云步慢慢从半空走了下来,身姿说不出的曼妙。
而归看到他们出来了,反倒直接进了栖龙殿躺在床上准备休息了。
寒墨看着进屋的归明显的一愣,随即失笑的摇了摇头,低喃道:“这小子,又开始使小性子了……”
而揽华看到归进屋身体直接散落成点点星光消失不见,而在归躺着的床边辉光慢慢凝结成一个人,揽华自辉光中脱离而出,温柔的看着背对着门躺着的归缓缓的笑了。
“多年不见,如今可算是见到你使小性儿的样子了。”揽华说道。
归一愣,这个声音是……他急忙转过头来,看着揽华,撇了撇嘴,说道:“谁让你们停在上空那么久,回都回来了,还搞什么近乡情怯啊?”
“可是飞羽舟是你父亲造的,我对机关术只是一知半解,难道你要我将你父王造的飞羽舟碾成碎片将他提留出来?”
归:“……”
刚刚走进栖龙殿的寒墨脚步一顿,急忙进屋的心情瞬间冷却下来,在归的屋外站定,静静的聆听着母子俩对话。
揽华看归紧皱的眉头,促狭道:“不然,等下你父王进屋了,我与他使个定身术,你随便打打出出气?”
归:“……”
“啊,那我再想想,不然让你父王将十大酷刑都尝试个遍,放心,就算试完了有我在,他也死不了的。”
归看着揽华,无奈道:“母上大人,您到底是有多恨父王啊。要是我真的这么做了,怕是不光父王得记恨我,满朝文武都得惧怕我了。”
揽华偏了偏头,仔细的想了想,认真道:“我倒是不恨你父王,这些不过都是命数罢了,从来做不得真,又哪里来的斤斤计较?不过,他让你心气儿不顺那我可是不依的。”
“其实我也不是很不开心,只是觉得父王说放下我就放下我了,偷偷离开连个招呼都不打,此时国事正忙,他怎么能就此弃天下人于不顾,只图自己欢乐享受?更何况,母上大人,我还小,对吧?”归紧张的看着揽华,生怕揽华说他长大了该挑起重担了。
揽华哑然失笑,“对,你还小,弱冠之年都还未到。你父王将这些国事交托与你实在太早了些,我记得我当年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还呆在师傅身边修行呢。说道这个,为何你没有从小在师门修炼?”
归顿时一囧,局促道:“幼时太过任性,父王几次将我交托与师傅照顾,我却每次都大哭大闹,父王无法只得将我养在身边,亲自照料,就连上朝处理政务都将我抱在怀中。所幸稍长一些通晓了些事,方才随着师傅修行了几年。后又因妖魔入侵,师门中人无法安心修行,故早早将我放了回来。”
“想必你回来的这些日子也是随着你父王上朝处理政务罢?”
归点了点头。
揽华扬起一抹了然的笑,“那就怪不得你父王如此放心将这些政务交托与你,实在是我儿太过能干,襁褓之时已然有帝王风范了。”
归:“……”
“能如你这般幼童之时坐于皇位之中的皇子,古往今来我也只认识你这一个,了不得,果真是了不得。看来你真是天生的帝王样,既是如此,你大可不必日夜盼着你父王回来,恐怕大臣们还觉得你这个新帝王更加沉稳可靠也说不定。”
归摸了摸额头上的冷汗,轻声问道:“母上大人,您真的和父王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么?”
揽华一愣,哈哈大笑道:“确实没有。你为何如此一问?”
“你从不叫父王的名字。”归的表情带着些许委屈,似乎父母不和他也难过心伤。
揽华顿时一愣,将此次重逢至此的过程一一细想一边,好像是没有叫过一次他的名字。尽管如此,揽华还是说着,“我和你父王有无深仇大恨和我喊不喊他的名字其实没有什么关系啊。”
归却垂下眼睑,淡淡说道:“你们从飞羽舟出来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沧海桑田,物是人非,说的不就是此刻的场景么。”
揽华抬起手摸着归低垂的头,淡淡道:“不要难过我们的事情,这一切都是命数,半丝都无法强求,我让你出生本就是逆天改命。逆天而为,又岂能不付出些代价?这些年我虽然大半时间都在沉睡,但是注视着你的,知道你活得很好,我很放心。”
“我活得一点也不好。”归抬起头看着揽华,眼里含着两泡清泪,却愣是不流出来,看起来反倒更是难过,“我讨厌和大臣的子女玩耍,他们都有娘亲亲自做的糕点,穿着娘亲亲自裁剪的衣物,就连头发都是他们的娘亲亲自为他梳的。前些年父王提议让我找几个伴读,我都拒绝了,父王问我我也只是搪塞过关,可是每次我心里都万分难过。”
揽华抚摸着归头发的手顿时一僵,心脏微不可查的抽痛了一下,很轻微,但揽华还是发现了。她淡淡的叹了口气,声音温柔却带着一如既往的清冷,“我自天地间醒过来时便只有我一个人,我没有父王,也没有娘亲。我以为你作为我的儿子你也会如我一般适应。更何况,你还有你父王。”舍不得,舍不得自己费劲千辛万苦救活的孩子活得难受,但她身体日渐虚弱,却也无法日日陪伴在他身边,更何况他也只有这一世了。
这一生,揽华对归都带着亏欠,虽然让他活了下来,却永远也无法尽到母亲的义务,他只能孤独且坚强的活着,无法得到来自母亲的任何依赖。
“我是不是很贪心?”归眼中的清泪终于忍不住流了出来,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紧张,生怕母上大人又会很快消失不见。
“没有,你没有很贪心,你只是想你的娘亲陪着你。但是,归,你的娘亲早在数年前便已经死去。如今的我,是你的母上大人,却无法成为你的娘亲了。我早已失去了血肉之躯,如今这副躯壳,不过是我的魂魄和我灵力凝结而成。我这样说,你可明白?”揽华狠下心,将事实全部公诸于众,既然这些事早晚得让他知道,那么早知道和晚知道其实没什么区别。
而归听到这话,却丝毫没有惊讶,他只是沉默的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我猜到了些许,温昶叔叔也解释过母上大人为何不能陪在我身边。其实到了如今,我已经想开了很多了……”
揽华心疼他,听着这些话,心脏的某一处一抽一抽的疼,但情丝早已在她肉身的化去大半,如今这疼痛却是很轻微了,轻微到几近可以忽略。
就在此时,归仰起头,带着泪的脸庞扬起一抹笑,“其实我能活着就已经很不容易,已经是三生有幸的好事了,又哪能再要求更多?”
揽华的心猛地一震,她以为她如今已不会感受到的剧烈疼痛在心间猛然爆发出来,只觉得整个人堵得难受,这些事实她都知道,偶尔醒来她也会这么安慰自己,可这些话从归的嘴巴里说出来却猛地多了一丝哀怨,让她作为母亲的心彻底疼痛起来。
也许,只要曾经当过“人”,就算失去了大半属于“人”的七情六欲,神也会受到影响,再也无法成为无情无心的神祇。
而此刻站在屋外听到这些话的寒墨早已僵立在了原处,他只觉得一阵接着一阵的冷气从心口冒出来,将他的四肢百骸冻得僵硬冻得冷硬,让他无法做出任何行动。
再次见到揽华他实在是太诧异了也太欣喜了,就算在飞羽舟内理顺了些许脉络,却始终不肯承认其实揽华早已死去的事实。而此刻,被他刻意忽略的真相被揽华毫不犹豫的撕裂开来,整个世界都被毁灭了。
寒墨闭上眼睛,这次却流不出任何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