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鹉湖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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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良辰误(上)

放走莫兰臣之后,邹笃行是做了最坏打算的,可几日过去也不见莫家有何动静,镇上一片风平浪静,他左思右想不得其解,三番五次遣人游走各家刺探消息,可放出去的线每次收回来,也都是一无所获。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除了爱子对自己越发疏远,衡山的两个弟子整日戒备,这整件事情都像是有谁给他说了个故事,自己身在局中却是一点都抓不着摸不到。作为大家族长,他明白这种无法捉摸的危险。

只有无知之人才会心存侥幸。

敌不动,我动。邹笃行走出了一步险棋——提前婚礼。一夜之间,各家各院都收到了邹家的请柬。邹笃行邀请了镇上几乎所有有头脸的人物来参加邹秋彦和衡山女弟子俞灵筠的喜事。

当事男女心中的不安和抵触却是多于欢欣的。邹秋彦像孩提时候因为同伴们笑话他生得女相而不愿去学堂读书一般,怕面对因为自己而惹上了那许多麻烦的好友们而不愿出门。他晓得这么躲着不是办法,他甚至知道,不论是刘三儿还是陆南英和张明远,甚至莫兰臣,都不会把那些事情都怪罪于他,俞师姐也说了,不是他的错,他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可是,不是他的错又如何?难道只是因为被蒙住了眼睛,捅死了个人就不算杀人了么?

“小邹少爷生错了人家哟。”

鹉湖边的茶楼雅座窗口,莫二少爷横躺在桐木的长椅上,叉着长腿,把袍子下摆卷起来堆在肚子上,往盖在脸上遮太阳的折扇上面吹气玩。陆南英皱着眉头瞧着他,显然是不待见这魏晋风度。

“你说他该生在谁家?你家啊?!”张明远这几天倒是正和邹秋彦相反,不想回自己家里去。自从感觉自家长兄的那帮子兄弟没把自己当回事之后,他根本不愿去想他那好大哥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对啊!当然要生在我家才好,他要是我兄弟,便能有个能给把一家之业都抛了只愿换他一命的爹,能有个不习武艺却肯豁出命去为他平事的长兄,还有个能帮他把事情平了的二哥!”莫兰臣说得大言不惭却又字字在理,“当然,还有两个就爱瞎操心也不怕跑出来抛头露面管男人事情的傻妹子。”

张明远和陆南英陷入了沉默,无话可说。心底里,却真有些妒恨这莫二少爷,过去就算再听说这人分明是个不成器二世祖,扶不上墙的浑人,经此一事,他们也都看清了,二世祖的皮相之下,莫兰臣是个真汉子,甚至可能比他们自己都要真挚。张明远是爱听戏听评书的,时常也喜爱模仿戏里的红尘滚滚江湖快意,而莫兰臣呢,他本就把日子活成了一场戏。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莫兰臣自然不知这两个正人君子心中所思所想,尤自得意洋洋。平素不占理的时候也能靠着一张嘴硬生生搞得跟占着理似的,此时占了理,俨然是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哎,你们想什么呢,都争了一上午了,小邹的喜事你们去是不去啊?我看去不去都一样,我是要去凑凑热闹的,这几天老爹一直想教我接管家里的事情,烦死我了,好不容易有人结婚,管他是谁,只是蹭个饭总不会怎么的。”虽然过去不怎么跟这些书香门第的公子们一道白相,现在却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比刘三儿或者小叶几个还热心地跟所谓“鹉湖会的兄弟”混在一起。

“你大哥去不去?”陆南英问。

“他去上海。”

“什么?去干什么?!”张明远敏感起来,上海可是他家大哥和那帮革命党的老巢。

“还能干什么,做船厂的生意啊。细节我不清楚,反正好像是宁波哪个冤大头给我哥和上海一造船厂的老板牵了线,大哥这次回家只是顺路呆几天,要没出这些事情的话他人早在上海了。”

“那就是不去邹家的喜事了?”陆南英不满地看了眼张明远,要不是有个莫二少爷在,他怕是已经开始训斥张少爷这两天的被害妄想了。

“是啊,我爹叫我也别去。”莫二少爷坐起来,盯着陆南英直皱眉,他只是不爱管闲事,又不是人傻,那两人那点小心思怎么瞒得过他。比起张明远把什么都写在脸上的破习惯,莫兰臣更不喜欢陆南英把他排斥在鹉湖会之外的态度。

“你不会真为蹭饭而去吧?”虽说因方才失态有些赧然,张明远对莫二少爷倒是没太大芥蒂,只是张二少爷这张嘴一向没什么遮拦,就算赧然也赧然地豪迈不羁,脱口便是这么一问。

“嘿,我凭什么告诉你?”莫兰臣佯装不悦,实则并不介意,反倒挺愿意二人追问,以示自己不是个混吃等死的二世祖而是诸葛再生一样的厉害人物。

“若是怀揣跟邹家复好之心,劝你还是省省吧,此事若不是你心够宽,真说服你爹压下了,邹家早倒了。”陆南英皱起剑眉,“有把柄在你手上,邹家若真感激你,就该跟衡山一刀两断撇清关系,如今居然还要结姻,未必怀好意。”

“这事可不是我爹压的,是我压的,出了岔子也只有我来背。”莫兰臣琢磨着陆少爷的话,越想越不是滋味。本来自家老爹那不愿吃亏的脾性是怎么也不可能同意就这么放过邹家的,大哥夹在中间不是人,索性撂下烂摊子拍拍屁股商遁了,莫二少爷心里简直要淌出血来,扯着嗓子跟自家这尊大佛对吼了两个半个钟头才全权揽下了此事,顺便还给老贼阴了一记,硬着头皮答应了自此掌家,不再胡乱度日。

这时候告诉莫兰臣这邹家白眼狼还想着对付自己,他心再宽也想偶尔灭个门发泄一下了。

“行了行了,他们也慌不择路了,看连刘三儿这种不知底细的人也一并请了,差点连我也请上了,八成也是吓昏头了,想着讨好巴结咱们。”这时候雅间门帘子一拉,叶青翎冷不丁钻了进来。

“你!”屋里三个皆是吓了一跳。

莫二少爷尤其不悦,“你偷听多久了?!”

“偷听?”小叶柳眉一竖,“我是鹉湖会的,怎么不能听了?倒是莫二少爷你呀,又算不得咱们鹉湖会的人,怎的老赖着不走?陆少爷和张少爷都是大户人家的少爷,疼惜羽毛,不好赶你,我小叶左右就是个说书的,倒也不顾忌这个,今日便代二位少爷问了。”

“赖着?!”莫兰臣直接蹦起,一拳招呼上小叶的俊脸。

小叶没料到莫兰臣这么经不得说,可话已经说出口去收不回来,只见他鬼魅似地往后一退,堪堪躲闪过这拳,脸上却是一白。

莫二少爷摆的是出拳的手势,手中却捏了一柄食指长的短刀,拳头落空后,那刀刃却正抵上小叶的喉咙。陆南英不由站了起来。

“莫少爷!小叶他……”

“别!”莫二少爷刀刃不动,眼中冷意渐起,幽幽瞪着叶青翎。小叶一动也不敢动,吞咽一口口水,喉结在刀刃下微颤,他汗淋淋地听着莫二少爷微带怒意的威胁,“别说这小子不懂事,让我高抬贵手什么的,我已经放过邹笃行那老贼,觉着这几日放过的人太多,人人都敢骑到我头上来了。”

莫兰臣放过邹家的事情只有鹉湖会几个年轻人和张家的革命党知道,陆南英甚至都没把事情跟家里的老人说。不然邹家定会变成众矢之的,好容易因为有共同威胁而表面妥协了的几家人又将决裂了。毕竟邹家在众人看来实属内贼,事情要是暴露,指不定几家人会怎么想,再想结盟更是做梦一般。

陆南英有心为小叶求情,却给堵了回去,张明远显然也不是什么会劝人的料,只是愣在那儿半天没回过神。听莫二少爷放出狠话,尽管冷锋在喉,小叶倒也平静了下来,虽然仍不言语,但挟着他的莫兰臣感觉到了他的不同。

“行了,我要割了你喉咙,以后谁给我说书听。”一番思索下,莫二少爷还是收起了小刀,半真半假地调笑一句,恢复了一派玩世不恭的态度。

陆少爷和张二少爷见状大舒了口气,小叶嘴巴毒他们这些天也知道了,不过这小子身手不错,且与众世家没有利害关系,拉拢来总比放任自流好多了,他们也是不愿见莫兰臣杀他的。

“莫二哥,邹家的喜事我们一道去罢,这事不出意外怕是不可能了,咱们几个都过去,谅他们也搞不出什么大名堂的。”张二少爷道,顺手将小叶扯到一边莫兰臣碰不着的地方。

“行,我们都过去,不管邹家如何安排,我等都见机行事,应付下来。绝对不能将事情扬出去。”陆少爷也只好顺势应承下来,想着刘三儿早些时候嘱托的他最好能劝服这几个多事的小子到时候别过去惹事。

退一步海阔天空,这几个年轻人怎么就不懂呢。事后刘三儿听陆南英诉苦,也只有摇摇头,浑不觉自己也是跟他们一般年纪,“也罢,按照情理也确实不该叫邹笃行得好处。”

这几日刘三儿也不再去应付张家大少爷的那帮人了,他大约猜到这帮人在想些什么,也看出了张大少爷矛盾的心情,暂时不想理会他们。因为邹家喜事这边他生出了一丝不安,所以才希望陆南英说出点有分量的话来劝那几个年轻人不要去。可是他也知道,邹家这喜事要真的成了,莫二少爷的好心真是喂了白眼狼,虽然邹家是绝对不希望事情闹大的,同样,他们鹉湖会也不希望,可这时候忍气吞声一时,看着邹家和衡山联盟,再坐等他一家独大,也不是个事。刘三儿想忍上一时,等几家松懈些再慢火烤烤邹家,到时候行事也方便些,他还指望着提点提点小邹少爷,让他跟莫兰臣一样,揽下自家的事情,或者至少说话有上那么点分量,挤兑挤兑邹笃行也好。

莫二少爷让步够多了,刘三儿也理解,真叫他一让再让,也不是莫家二少爷的脾性。只是对大伙儿都去邹家喜事这件事情,刘三儿心里真的没有个底,虽然也不知这种不安从何而来,但就是心中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