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鹉湖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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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说书人

鹦鹉楼上说书的老赵得了痨病死了,顶替他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姓叶,说是鹦鹉楼茶老板的远房侄儿,家里儿子生多了,没那么多农活好忙,从小送人跟着学说书的。这几天来听他说书的人比起过去老赵讲的时候要多得多,茶楼生意好得不行,茶老为此还新雇了个伙计。

莫兰臣是这镇上最大的人家,莫家的二少爷,从小捧在手心里宠着长大的,如今二十多岁的人了,性子还是骄纵得很,前几天他大哥从宁波做生意回来,给大哥接风洗尘的好歹在家乖乖待了两天,一听说鹦鹉楼新来的那个说书的说的书好听,这就坐不住了,一大早就带着俩跟班急吼吼地赶过来。

“你说那老赵这么大把年纪了怎么还得痨病啊?”

“我哪知道,不过他死了也好,这新来的小哥书说得真好,你看那水泊梁山上那点事,是再平常不过的段子了吧,叫那小哥说起来,回回都跟第一次听似的。”

楼下几个茶客虽然叫不起雅座,但是喝茶的人,总还是习惯附庸风雅,早点赶过来占着窗口的位子,待会儿听说书这位置也好。而墙角那边则是耍弄蝈蝈的王六爷的地盘儿,谁要斗蝈蝈斗蛐蛐赌几个小钱的,都得卖他的面子。六爷的侄儿茶博士王哥儿也在楼下伺候客人,楼上雅座的贵客,那是姑娘们伺候的,没他们老爷们什么事。

见莫二公子大驾光临,茶老就叫小环儿去伺候着。

“二公子请上楼~”小环儿声音甜甜的,人也甜甜的,平时总是笑眯眯地望着那些公子爷们,老爷少爷们都挺喜欢她。

“环儿姑娘,跟你们茶老板说,今儿个小爷不上雅座,要听听看那新来的小哥儿说书。”莫兰臣笑着摆摆手,表示不上楼。

“哟,要是别人来,我老茶只有一句:要听说书,对不住,楼下坐着。可是对您二公子哪能这么着啊?来来来,小环侍候二公子上楼。小王,待会儿小叶过来了,叫他上雅座‘梅花间’里去给二公子说书。”茶老殷勤地给莫兰臣擦了擦楼梯扶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没想到莫二公子不吃这一套,“这就是你不是了啊茶老,听说书图个什么?不就图个热闹嘛?你叫那小叶上雅座给我一个人说书,那还叫说书嘛!我就坐下面和大伙儿一起听。”

“对对,二公子说得对,听书不就是图个热闹嘛!”那些茶客纷纷表示赞同。

“对对对,是我不是。”茶老赔着笑,对小环说,“你去把小莲也叫下来,你们俩好好伺候二少爷。”

“可是……”小环皱了皱眉头,显出为难的样子。

“可是什么?”

“可是小莲在陪陆大公子,邹二公子和张公子也在。”

这莫二公子虽然得罪不起,陆大公子也不能开罪,茶老想了想,说,“那还有谁空着,叫下来一个就是了。”

……

其实楼上的“竹枝间”里头,不只陆、邹、张三个,还有个穿着一身短打的青年。他可不是这三个公子哥儿的跟班,而是个自在的渔翁,叫刘仙伶,是邹二公子去年跟着龙虎镖局的花镖头在江湖上闯荡的时候认识的,和他们一起在鲁南打过水匪。反正是个四处飘荡的浪客,自己也有艘小船,就载着邹秋彦一起回来了。今天邹二公子正想把他介绍给陆南英和张明远认识。

“刘三哥,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陆公子,他是我表哥,他的剑法比我可好多了,你们什么时候可以切磋切磋,让小弟开开眼界。”邹秋彦人也温温的,说起话来也温温的,小时候时常被嘲笑像个女娃娃,所以才上衡山求师学艺,学了一身武功回来,现在在江湖上也算是小有名气,可惜这江湖名号还是挺娘的,叫“柳叶公子”。

“呵呵,切磋就免了,我打不过他的。”刘仙伶说话听上去不甚文雅,也不怎么有礼,邹秋彦听了皱皱眉头。

“刘兄客气了,陆某敬你一杯。”陆南英举起一杯“凝花酿”,这酒是茶楼的特色花酒,酒劲不强,但香飘十里,喝了之后,哪怕只喝一杯,一整天身上都会带着它的香味。

“这酒不够劲……”刘仙伶小声嘀咕了一句,一口把杯中之物喝干,不等小莲伺候,自己提起酒壶又倒了一杯。

“这……刘三哥他平常就是这样的,你们别见怪。”邹二公子今天怎么说也是做东的介绍人,刘仙伶不给那两个公子哥儿面子,只有他亲自来打圆场。

“刘兄弟性子豪爽,我们本来也就是江湖中人,不能因为家中有几个闲钱就忘了本,像刘兄弟这样的,才是真汉子。”陆南英笑着对邹刘二人说。

他觉得这个刘仙伶这样的草莽气质是装出来的,虽然此人从穿着到举止,处处透着一股草莽气,但是长得白净,脸上略显病态的苍白,不像是常年晒在外面干活的。而且刘仙伶手长脚长,身材高瘦,连短打穿在身上都显得飘飘荡荡的,倒像是生过一场大病的样子。

听了邹陆二人打圆场的话,刘仙伶连眼皮都没抬一抬,但那态度又不像是傲慢,更像是真的没有注意到这间屋子里还有别人一般。

“喂,秋彦把你介绍给我们,你也说点什么啊?”张明远沉不住气,埋怨似的问道。

“……”刘仙伶抬起头来,一缕头发从发髻中掉下来,拂到脸上。现在满清已经被孙文先生带着救国志士给废了,虽然这个镇不算大,但是离上海倒是只有半天车程,那股革新潮流早就刮来了,满大街已经找不到一个还有辫子的,可是,像刘仙伶这样还束了个发髻的,估计也只剩下道士了,“呃……我姓刘,徐州人……族中排行老三,你们高兴叫我刘三也没事……”

“刘兄弟贵庚?”看刘仙伶好像有几分醉意了,张公子挺好奇,继续问他。

“二十四……”

“哦,那是属蛇的,长我三岁,那我就叫你一声‘三哥’好了。”张明远笑着说,他还有几分欣赏这刘三的不卑不亢。

不过,刘仙伶哪里是不卑不亢,他怕是什么都晚知晚觉而已。吃了几粒花生干果,三个公子哥儿与刘仙伶也不熟,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邹二公子也找不出了话头,思量着要是讲起诗词歌赋来,这刘三儿会不会打起瞌睡来。

这时候,楼下却传来了一阵喧哗之声,正好打破了“竹枝间”里的尴尬气氛。

“定是那说书的小哥来了!咱们下去看看吧!三哥定是没有听过如此精彩的说书!”张明远早前听过一次这叶小哥说的书,之后就常常念想着,碍于身份却又不能时常来听,这回有个刘仙伶作掩护,倒是可以大大方方下得雅座,好好听一场说书。

陆南英望一眼刘仙伶,后者一脸恍惚,浑然不觉地给邹秋彦拉了起来。

“表哥,我们也下去吧。”邹二公子拉着迷迷怔怔的跑船人,难得显出几分少年人的兴奋劲儿来,陆南英对说书什么的虽然不以为然,但一面不好拂了表弟面子,一面也思量着带着这两个少年人偶尔感受一下市井的娱乐也无妨。

几人下了楼梯,便看到说书的小台子上面早已站了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生的唇红齿白,要不是笑得大大咧咧,不像个说书先生,倒像是个戏班子里唱花旦的。

“胡大海走后,陈友谅将文臣武将召在王宫,共议吊祭之事。这一下,王宫里边可热闹了。怎么?众说纷纭呀……”

那面貌姣好的小哥已经说了一会儿,讲的好像是《大明英烈传》,这回连陆南英也忍不住找了个位子坐下,翘首望着说书人意气风发地捏着一个小紫壶,时不时晃动两下。

那说书小哥讲得那是一个浑然忘我,讲到陈友谅中计的时候更是手舞足蹈,将那小紫壶在桌上连敲了好几下。

陆南英被带得投入,正唏嘘着,也没注意到门口突然闪出一条黑影。

“妈呀!”突然,王六爷那侄儿打翻了一碟花生米,惊动了陆、张二人。邹二公子扶着刘仙伶坐得远了,却是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不好!”张明远眼尖,一眼看到门口一条黑影迅速蹿向了坐在前面浑然没有知觉的邹秋彦。

邹二公子虽然学过武,也在江湖上闯荡过一番,但是因为邹家护犊之心重,这“闯荡”的水分十足,一路上除了吃喝也就是在各处游荡,与人交手的经验全无,如今根本不知危险的逼近。他身边那刘三儿更是一脸醉意,指望不上。陆张二人赶之不及,急得满头大汗。

谁知就在这时候,那黑影竟在路上生生停住,翻滚在地。这会儿大家才看清楚那黑影的模样——一个獐眉鼠目的混混儿,疼得在地上直打滚。

众人好奇地围了上去,邹二公子好容易才搞清楚原来这刺客是冲着他来的,张着嘴半天说不上话来。陆南英和张明远皱眉看他,看那刺客,心中不约而同都是一个念头:若是认真想对邹秋彦不利,雇佣这么个混混儿,也太儿戏了吧?

不过给撂在了一边,众人都以为已经醉死过去了的刘仙伶却目光灼灼地盯住了前面小台上的说书人。叶小哥注意到刘三儿的视线,咧嘴笑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刘三儿皱皱眉,很快松开,苦笑了一下,耸了耸肩,算是同意了。顺手捡起滚在地上的那个完好无损的小紫壶,偷偷抛还给了年轻的说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