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混沌中,夏佐好像不断听见牙笛呼唤,以及少女远远凄厉尖喊。
“夏佐!夏佐!快回答我!夏佐──”
似乎已经无法再平静使用牙笛,那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尖喊无路可退的让人心颤:“你在哪里呀!夏佐!夏佐──”
夏佐茫茫睁开眼,眼前是一陌生凌乱房间。
家具滚倒、玻璃碎片四散,连墙壁都被扭曲毁坏,钢片铁墙歪解,露出锐利边缘,晦暗火光隐隐,血腥味、燃烧焦臭四溢,甚至连飞舰的地板都严重倾斜。
飞舰在锐利哀鸣,他们好像在缓缓坠落。
刚开始他头痛欲裂,连手指都无法移动一分。
而当那吓人头痛开始快速退去,夏佐却开始察觉背部那同样狰狞的痛意。
“啊……。”齿间溢出无奈呻吟,少年伸手去拿牙笛。
如果没有意外,钢铁墙面歪曲崩解的锐利边缘,大约是刺入他左肩了。
牙笛发出悠悠呼唤,“我在这里”的鸟鸣似哨音,顷刻传遍四周。
穿过正在燃烧崩解的一切,进到那个少女耳里。
然后,夏佐开始一吋吋,将自己的左肩拔离那锐利凶险的破裂墙面,啪滋啪滋燃烧作响的混乱噪音中,不意外的,他很快听见有人对他奔来。
完全不似维拉平时猫步一般无声脚步,那脚步声大到可以惊起死物,连滚带爬,完全失了方寸,连一丝冷静都荡然无存。
“夏佐!夏佐!”用尽全力一般的凄厉呼喊,少女哭叫:“夏佐!”
夏佐又吹了几次牙笛,而维拉终于在这炼狱一般的倾颓迷宫里,找到了他。
“夏佐!”少女踢开被挤压而破碎的木门,冲了进来,高声呼唤他。
看得出来维拉从开始寻找他起,就不断狂奔。
因为此时少女站在门口,正呆愣看他,喘息不止,神色凄惶,一身狼狈血污,拿着染血砍刀,还在不断颤抖。
少女越走近,身上焦痕就越是明显心惊,维拉神色慢慢从疯狂转为镇定,却依旧颤抖,夏佐看见她已是满脸泪痕,近乎崩溃……
他不知昏迷了多久,当所有人都已从飞舰撤离,维拉却还在找他。
在充斥梦魇的火海中找他。
那瞬,夏佐真想一刀杀了自己。
“你怎么样了?肩膀怎么了?”维拉快步走来,在他面前蹲下。
“撞到头还有肩膀刺伤而已。”
不想让她担心,说着,夏佐捂着左肩,扶墙就要站起,却狠狠的踉跄了一下,被维拉眼明手快扶住──无比精确的扶到无伤的那边。
“小心!”
维拉轻声道,伸手快速翻动他发丝查看额角,又绕到左边,探头看他左肩伤势。
“……额角只是小撞伤,但左肩在大出血,”维拉低声说着,将砍刀收回空间瞬间拿出绷带,咬着一头模糊不清恼怒道:“你刚刚硬将东西从伤口拔出来的,对吧?你是白痴吗!”
听出了维拉语气中的责备,夏佐保持缄默,任维拉举起自己左臂快速缠绕绷带、施压、打结,没几秒就做完了简单处理。
“我们需要马上跳下去,这飞舰已经没办法保持平衡了。”
维拉将夏佐与自己颈上制服领巾解下,作为防烟面罩戴上,接着将夏佐没事的右臂搭到自己肩上,然后手臂往夏佐腰腹一圈,几乎是扛着他般往正确方向走去。
刚开始夏佐还不愿让维拉搀扶,可是发现自己早就因为失血而步履阑珊时,马上妥协了。
他可以清楚感觉到,维拉圈住他腰背紧紧让两人相贴那瞬,凭空出现了一股浮力,脚步轻的吓人,几乎足不点地。
“开始冒浓烟之后,梦魇都离开了,不用担心。”
夏佐听见维拉如此轻声道。
看着烧红滚烫炼狱一般的飞舰内部,夏佐忽然想起维拉那个跟班杰明有关的梦境。
从前维拉,也是这样死命扛着班杰明,从死里奔逃。
这家伙总是这样,平常一副没人陪着就什么都做不了模样,到重要时刻,却像只赌上性命都要护你周全的母鸟。
比什么都可靠,比谁都拼命。
班杰明那趟血痕拖行、仿若永不黎明的暗夜之旅,此刻忽然清晰起来。
就好像现在的维拉与他,鲜血淋漓,蹒跚走过飞舰内部炽热火红炼狱。
那时就可清楚看出,维拉明明知到自己很可能因此赔上性命,她还是完全没有思考过放手这选择,一吋都不放。
也许是因为,如果班杰明或他死了,维拉都觉得自己无法在那种悔恨中活下去吧。
思及此处,夏佐忽觉心慌。
万一今天他真的死在这飞舰的某处,找不到他的维拉,不就要一同陪葬了?
这念头像只手,掐紧了夏佐发颤的咽喉。
不知不觉已来到飞舰边缘一处大裂口,往下可看见雨点与雾气弥漫,而燃烧的异物块块坠落,落入底下无边黑森。
“要跳了,用滑翔翼远离飞船,它快坠毁了。”维拉说着,仰脸看他,将他的手臂调整至能稳稳勾住她肩颈的位置。
“我要用两手稳住滑翔翼,每天都做单手倒立俯撑的你,紧紧抱住我几十秒,应该没问题吧?”仰着脸,维拉嘴角扯起勉强笑意,目光炯炯询问他。
飞舰钢铁与引擎的哀号声益发凄厉,每一声掉落的雨点都像催促。
夏佐知道维拉在等他给个让她安心的答案,可是还是呆滞于那眸光。
从那眸光可以清楚看出,如果他失手没抓紧而坠落,这家伙绝对会随他一起落入飞舰之下的火海黑森,并试图在飞舰坠毁压烂他前做出各种挣扎……
即使这家伙,力图表现出不做傻事的正面模样。
“可以吗?”维拉又问了一次。
底下森林已经开始因为坠落的火花而燃烧,冒出阵阵浓烟,夏佐没看维拉,而是低头,瞪着两人在地面渐渐汇聚的小血洼。
“当然可以。”他低声道。
维拉笑了,踮脚在夏佐下巴落下安抚与鼓励的一吻,拉着他手臂,又让他抱紧了几分。
“不够紧,这样会掉下去,”维拉皱眉与他对视,眸光一片责备:“撑住自身重量不是重点,带着他人自体漂浮的重点,是与能力者身体的贴合程度。”
高空对流风吹呼呼,周遭灰烬狂舞,夏佐看着维拉,看少女发丝狂飞,侧脸看他模样。
他此刻的确想抱紧她。
几不可闻的喟叹了,夏佐伸出手将维拉拉进怀里,让她背靠着自己,自己则将下巴靠上她肩膀,紧紧圈住。
他叹道:“这样不如我用物体操控,自己踩着铁片降落,还不用这么麻烦。”
从空间拿出滑翔翼,维拉冷哼,快速旋动发条展开滑翔翼。
“流了那么多血,连路都没办法好好走的人,别废话这么多,”少女双手抓住滑翔翼握柄,“数到三,就要跳啰!”
三秒后,两人自让人胆颤心惊的高空一跃而下,乘到了上升气流,快速远离飞船。
强风像无形的手,而滑翔翼像满张的帆,顷刻将他们带离原处──身后飞舰在炸裂哀号下坠,而他们被风雨高高托起。
不知飞了多久,夏佐都能感觉到维拉支撑两人体重手臂的颤抖,一直及他们远离飞舰坠毁会带来的任何伤害,维拉才瞬间将滑翔翼双翼折迭并收回空间,然后两人开始坠落。
夏佐永远记得那灰蒙天色里,他们在灰烬、浓烟与碎块中双双坠落的心惊。
雨点也在掉,好像要随他们无边下坠一同殒灭。
维拉反身抱住他腰肢,整个人贴上他胸口,一个紧到好像要共赴毁灭的拥抱。
要一同赴死,也不过是这样一个场景。
那样一个紧紧贴合后,两人的下坠才终于缓住了速度。
混乱狂风中,他们在远处飞舰陨落火灭的炸裂声中,慢慢落入恶名昭彰的无边黑森。
“你不该引开那只黑色梦魇,就不会差点死在那里了,”维拉忽然这样抬头,对他说道:“那时我一直在叫你,你却没听见,一穿墙我就找不到你了。”
两人缓缓飘落,维拉眉睫上有雨珠,单颊贴着他胸口,如此抬眸看他,冷冷说道:“我可是梦师,梦魇的天敌,你忘了吗?”
夏佐看着胸口那棕橙色脑袋。
“你看见了?你该不会一路追着它,所以它最后才消失了?”
“它逃跑了,”维拉说道:“就像书上所说,在刀上抹梦师血液攻击梦魇,它们的伤口会像热锅奶油一样融化,但我追了阵还没砍到黑色那只,牠就先跑了。”
但其实职业的梦师不是这样消灭梦魇的,而是在十人以上斗师看守下入眠,驱使拥有各种特色的梦守攻击梦魇。
不然梦师体质那样残弱、又人数少,哪来那么多血对付梦魇。
维拉也很遗憾血涂在子弹上无用,因为发射后血液会变质的关系,不然今后处理梦魇,一定会方便许多。
落到地上,两人鞋跟踩上森林湿润的泥地。放开维拉,夏佐不敢相信瞪向她。
少年极为不赞同,语调严厉低低道:“妳还不是完全觉醒的梦师,不应该冒这种险,忘记之前被咬那次经验了?”
“血液能用就好,它们跑啦。”维拉无辜摊手,这样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
夏佐与维拉对峙一阵,才在维拉扑到他身上示好后,勉为其难恢复正常。
“这次落难到这鬼森林,谁也弄不清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大家会做出什么事来。”维拉看着这片贫瘠针叶林,机灵转移话题。
要排除今后会在现实社会对他们下绊子、试图害死他们的那群人,这次混乱无疑是最好机会。总比等这些学生,在现实世界茁壮后好对付多了。
他们都很清楚外面的世界跟学校不同。
学校还有校规在保护他们,而外面世界对于他们这些罪犯只会更加苛刻,遑论加上各贵族在外边世界那可怕影响力。
在校园这些学生,还未能得到他们无法匹敌优势之前,扼杀于摇篮,是最好的。
如果夏佐没有受伤,也许维拉会想联合他,一起驱赶梦魇对付未来的敌人,借刀杀人。
但夏佐伤得不清。
两人对望,似乎都在想同一件事,因为神情都有些遗憾。
想了想,维拉补充安慰道:“大部分的他们,应该在觅食上都有点困难。”
“希望战略科没一个活下来。”夏佐安静道。
维拉睁大眼睛看着他。
“说得好呀!夏佐!说得太好了!”她原地乱跳,激动附和:“希望吉儿已经死了,不然她说不定会叫谁来杀我。”
“例如马可仕?”
维拉摇头:“我指的是马可仕以外的人,马可仕他应该不会对我动手。”
哼哼笑了,夏佐斜眼看着维拉:“你确定,马可仕无论如何都不会对你下手?”
本来已经开始蹲在地上观察植被类型、寻找食用植物踪迹的维拉,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夏佐微妙神情,轻轻笑了。
“当然不确定,怎么可能确定,”维拉耸肩自嘲:“这森林里,唯一能确定永远不会对我动手的活物,就只有你而已,夏佐。”
夏佐挑眉看她,伸手将要起身的她拉起。
两人又低低谈论了一阵,维拉才再次飘到半空,从高处寻找起今晚两人的落脚疗伤地。
而在户外的光线下,夏佐更清晰的看见了维拉的伤口──烧伤、擦伤,但最严重的,还是她自己取血抹在砍刀上所造成的伤。
那深深地刀痕就在维拉左臂,深的好像可以见骨。
夏佐说不清心口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维拉落回地上后,夏佐忍不住以无伤的那手紧紧揽住她,将脸埋在少女肩上,将其压入怀中。
才发现,他并不是不害怕,只是刚刚迫于逃生的分秒必争,没时间颤抖而已。只要仔细回想飞舰上一连串事端,夏佐就忍不住开始颤抖。
感觉到维拉也轻轻回拥他,夏佐闭上双眼,又抱紧维拉几分。
两人在这萧索昏暗黑森里无声相拥。
好像整个心都吊在这个少女身上,牵肠挂肚,却适得其反。
也许他们的要面对的明日就像这场灾难。
无法弃之不顾,毫不犹豫的舍身,谁却差点害死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