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的门一被打开,高空强风就迎面扑来,还真的让身量轻的维拉踉跄了下,引的夏佐不屑斜眼看之。
“就凭你这体重,还想推人下去?先担心自己吧!”
说着,瞧不起归瞧不起,少年还是从口袋里挪出一只手,在冷洌强风里绕过维拉肩颈,捉住了她手臂,免去她歪歪扭扭像风中旗帜的蠢样。
迈上甲板,户外的光让刚从阴暗舰内离开的维拉,有了那么些不适应,眯起了眼,然后才看清,这巨大甲板上还真不少人。
暗色的甲板周围与行走路线,都镶有与甲板同色扶手,学生们捉着扶手,在上头互推喧闹。
冬日寒风强劲,上头没有一个人不是被吹开前发,露出光裸额头。
夏佐也不例外,抑郁眉宇习惯性皱眉,微微仰起的下巴线条俐落,领带被吹到风中飞呀飞的。
“干嘛?”
发现维拉眼也不眨的看他,少年不善问道。
“看一下会死吗?”说着,维拉伸手帮夏佐把领带塞回衣领中。
夏佐看看她,也顺手帮维拉把开始往外乱跑的长发,给塞回温暖围巾中,然后便揽着她沿着扶手开始闲晃。
耳朵被吹的发冻,维拉又靠近了夏佐些,将耳朵贴在少年臂上取暖。
眼前甲板虽不至于拥挤,但似乎大家都对可以让人起飞的此处很有兴趣。
“喂!那对夫妻!”远方有一小群人冲着他们挥手:“也来逛甲板呀?”
敢这样取笑夏佐与维拉的,也只有他们的怪胎小队成员。
因寒冷而缩着肩,穿着大衣的五、六个外向吵闹的成员,聚在甲板扶手边,笑嘻嘻的对他们挥手,瞬间就将所有人目光,聚焦到她与夏佐身上。
维拉与夏佐不约而同互看一眼,两人眸光里大有询问“我不想过去,你要过去吗”的意思。
两人还在用阴冷目光互相沟通,远方提姆,忽然就看清夏佐稳住维拉的那只手臂,捧腹大笑。
“夏佐!你怎么把小动物带到了这种地方!小心被吹走呀!”提姆指着揣着夏佐衣角的维拉,取笑着:“你这样会让负责甲板的教师很困扰的!”
一惊,维拉果然发现,负责甲板的黑衣教师,一边皱眉看着她,一边歪嘴刁烟,吞云吐雾。
“你没发现上甲板有体重限制吗?有哪个小女孩敢上来了?”其他怪胎小队成员也发现了,也不走近,就在远处嚷嚷:“别张开翅膀!一张开就会飞走的啊!”
维拉火了。
她也看得出少有女学生敢上这甲板,但她就是要上来,他们管那么多!
“我们过去!”自尊心受辱,维拉咬牙切齿道:“那些一出来旅行就过度兴奋的白痴!不提醒他们一下我钢戒的滋味,他们会忘记的!”
“……你确定?”
少年无言看着那群疯子,很不想靠近那群吵闹小鬼,因叹息而产生的白茫湿冷烟气瞬间散在风中。夏佐抓着她的手没放,可脚步却一点都不打算向前。
“他们很烦。”夏佐如此简洁表示。
在夏佐的嫌恶冷言中,维拉才稍稍冷静下来。
那些过度兴奋的神经病,是真的很烦。
而连前进都有点吃力的飒飒冷风中,维拉忽然发现自己肚子又更痛了,一种带着疲倦的酸意,从肚腹那处扩散,漫向四肢百骸。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是真的累了。
还好往梦魇庄园的漫长飞行中,学校给了他们很多自由时间,用来研读那本厚达五百页、每年都不一样的说明手册──那本不仅会用来出大量作业、回学校还会考试的说明手册。
拿点时间来在白日睡觉,应该是没问题的吧?
两人最后,还是没走向那群吵闹的猴子,而是自己沿着甲板边缘,观察起整体飞舰结构。
跟刚刚转乘上舰时所看不同。
刚刚上舰时是从下往上看,虽壮观惊人,却不及此时看的清晰。
从顶部的甲板往下看,连哪里有小甲板、小观景台都看的很清楚,遑论那些巨大的引擎、炮口与怪异设计。
巨大飞舰行进时发出的闷闷巨响,融在强风呼啸中,有种不真切的感受。
“你以前在军团时,曾看过这种东西吗?”维拉转脸问夏佐。
“没有。”
“那你有什么感觉?”
凝滞了那么会,少年似乎陷入了某种追忆,看着她,眉头渐渐簇起。
“……我在想,”少年轻声道,“我们母国输给这种东西,一点都不奇怪。”
维拉仰脸,夏佐垂眸,两人目光交集,陷入了种不言而喻的沉默。
在两人蹙眉的无声相望中,维拉品尝到了悲哀的味道。
无声相望了好一会,两人才缓缓收回目光,结束这场沈重对望,而维拉寻求慰藉般抓着夏佐衣角,将头靠上少年胸口,汲取温暖。
可以感觉到夏佐低下头来,吻了她的头顶。
无意识的,她又抓紧夏佐几分。
还记得刚刚,在那个巨大火车站一般的转乘机场,他们两百多个学生,穿着漆黑制服大衣,提着行李,方阵一样密麻走向巨大飞舰时,众人是如何瞠目结舌看着他们。
“看!是斗师呀!”
不知是谁先从他们的行进方式、服仪或是校徽什么的认出,先喊出了这么一句,本来已盯着他们看的航厦人群,又更吃惊了。
“斗师!”
“快看!是斗师呀!好多人呀!”
“他们要去哪呀?是内战的关系吗?”
不明究理的猜测讨论,涟漪一样迅速扩散,各处耳语嗡嗡。
他们所经之处,人群如潮水一般退开让路,又惧又畏,可是明明他们还不是真正上过战场的斗师,只是学生而已,只是孩子而已。
可是大众却都不这样觉得。
这好像都一样,不管在母国还是在昆诺,对于百姓而言,军人就是军人,斗师就是斗师。
不管年龄,不管经历,就是这样。
就像从前在母国普卡其,当****中大家看见维拉耳上勋章时,都一个个把她往敌国军人那里推,好似她就是面万能的盾牌,而无人管她是不是个不到十二岁的孩子。
每个人都害怕,也盲目相信表象这种东西。
然后,在他们快要走到目标登机门时,忽然有人发现了夏佐。
有人发现了夏佐的耳上勋章。
“残耳!”他们惊呼:“那是残耳的耳饰,那家伙是普卡其的残耳!”
人们都转头了,一个个看向夏佐,那个无恶不作的残耳。
“在哪呀?哪个呀?”
“残耳怎么会在斗师队伍里?”
“不是听说普卡其的残耳,都已经受到制裁,都死光了吗?”
新一波的耳语如浪,波波拍向队伍,拍向队伍里的夏佐。
“残耳!去死吧!”甚至有个女孩这样牵着母亲的手,一面指着夏佐尖叫:“去死吧!”
这些如棘语言,维拉、夏佐、亚柏三人去校外短途旅行时,不只一次经历,可是这样远远看着群众奚落咒骂夏佐,却是另一回事。
维拉敢发誓,残耳军团只有偷抢昆诺的资源,不曾大举侵略。
或者该说,残耳军团不曾真正的对哪国去发动攻击,或者去占领哪国领土。
他们都只是自我防卫而已,一直都是。
可是昆诺的群众,却这样咒骂夏佐,那个年仅十七的少年。
维持互相依靠的姿态,甲板上的维拉与夏佐,继续沿着甲板扶手移动,往下观看。
好像快下雨了,因为即使在飞舰这样不高的高度,也可以看见浓厚云层对他们涌来,寒冷湿凉大雾一般。
看着这样的飞舰与自身制服,维拉捉着扶手,缩在夏佐怀里。
她还想着人群的那些嗡嗡耳语。
“我国的斗师!斗师!”
刚开始他们是这样敬畏呼唤,然后又一个个伸出他们的手指,改变了语调。
“残耳!普卡其的残耳!”
有着无上荣耀的昆诺帝国斗师,和普卡其残耳军团余党。
她与夏佐,到底是算是哪一个呢?
飞舰起飞到梦魇庄园,有足足两天的路程,而在第一天晚上,忽然就下起了滂沱大雨。
这雨并非下的忽然,早在启程那天就看得出来。
天空晦暗,乌云密布,空气中水汽厚的吓人,几乎都贴在身上了。
即使疲惫更甚以往,维拉依旧整夜没睡好,凌晨四点多就起床,越睡越不舒服。
披上厚重制服大衣,她开门出去,看见房间外门廊还是一片晦暗。
明明临近黎明,厚重云层里似乎透不出一点光。
就算有光,也穿不过飞舰那厚重玻璃吧。
带上梦魇庄园的厚重说明书,维拉在房外长廊席地而坐,拿出随身空间里的夜光石小灯,就这样看起了书,不忘偶尔做上几行笔记。
飞舰庞然大物般的引擎声,混在微弱雨声里,好像本来就该是相辅相生。
这样的天气不知道看不看的到下方风景……
好奇起身,维拉伸长脖子从密封的透明窗子往下看,竟还真看到下方风景。
因为飞舰飞的不高,还可以从晦暗云层里,蒙蒙看见下方昏暗森林。
现下还只是黑森林的边缘而已,长年出入森林野地的维拉可以看出,下边的植被还会越来越茂密,往前看去,果然眼前正是一整片冬日不枯的耐寒植物林。
昆诺西方边境的黑森林果然名不虚传。
阴暗,无边无际,残着雪,是维拉怎么样都不想硬从中穿越的那种森林。
尤其是在哪都找不到食物的冬日。
贴在凉冷窗上眺望那片晦暗森林,让维拉益发感到寒冷,她拢了拢大衣。
这样死寂无声的早晨,于房门外空无一人的长廊,让维拉有了进入荒诞梦境的诡异感,背脊发凉而突感孤寂。
多想就这样缩着肩膀走到高阶学生的寝室区,自己开门进去,然后钻到夏佐被窝里。
如果在无人无声的此刻,能抱着那个少年,她就不会感到这么寂寞了。
但时间终究会过,维拉在长廊上读书,不久就等来了第一个、第二个出房门的人,漱洗的漱洗,拉筋的拉筋,很快维拉也收起了书本,加入他们的行列。
早晨就耗在小幅度的晨练与课堂上了,但下午倒都是自由时间。
“下午时间我想用来睡觉,我们晚上再一起读书好吗?”用午餐时,维拉向夏佐这样问道。
拿个盘食物刚要坐下的夏佐,看着她,顿了顿,眉头又簇起了。
“你昨天又没睡好?”少年在餐桌前坐下,忧心看她:“你一个人睡得着吗?”
明白夏佐在问她是否需要陪伴,维拉摇头了。
“我先自己睡睡看好了,真的睡不好,我再去找你。”
听维拉这样说,夏佐看起来有点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将语句吞回腹中。
“我都会在房间里看书,你可以直接来找我。”
少年这样闷闷道,顺便插起半块水煮马铃薯,送入口中。
“你这次的三个室友,是中阶学级宿舍那三人吗?”
“对,”夏佐咀嚼着,模糊不清道:“都是我们这边的人,不用担心。”
维拉真的放心了,因为她还真没有一个人香甜入睡的自信。
就这样,在飞舰坠毁前约两小时,维拉拖着沉沉四肢爬上了自己床铺。
拍拍那灰布大枕头,徐徐入睡。
也还好维拉懒得换掉制服,才让她不至于在之后飞舰陷入火海时,穿着细软没有防御力的睡衣,同雨点一同失速坠入无边黑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