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学园不到几年时间,维拉对凯里的信赖依恋,渐渐变的与夏佐亚柏相当了。
刚开始,维拉只是会自己跑来找凯里蹭点心吃,或是聊些没营养的屁话,但亚柏毕业、她的“梦师情绪不稳症候群”变得严重之后,维拉来找凯里的频率与时间,都更多了。
连夏佐都很晚才知道,当他没空陪维拉时,或者维拉自己没事时,会悄悄来敲凯里办公室大门,来此处蹭凯里一个晚上。
让凯里弹鲁特琴给她听,或者是问问凯里昆诺帝国时事。
聊无边海洋另一头的殖民地,聊世界各国的近日互动,也聊各地那些纷纷扰扰的战火。
凯里教给维拉的,不只学校科目专业知识与社交礼仪舞蹈,还有太多太多。
贵族界与王族心照不宣的处事习惯,军方组织的潜规则……就连当代最新的那些新奇仪器,也是凯里教会维拉的。
只因为聊到电报技术,凯里就拿来纸笔,为维拉上了堂简易电报表达。
只因为维拉问起礼仪课播放音乐的是什么,凯里就叫老家家人寄来了唱片机,现场教维拉如何使用──将有孔黑色原胶片放上机器,再放下唱针,人的歌声或管弦乐声,就这样不可思议的流溢出来。
还有好多好多。
这个看似高傲不可一世的贵族军官,一样样的带着维拉,去认识当今世界最先进的科技技术。
凯里拆开怀表外壳,让维拉看看里头究竟如何运作。
凯里在街上拦下学院城的报社记者,让他给维拉试试那不可思议的巨大照相机──罩着黑布的奇怪大黑盒,快跟行李箱一般大,一按下按钮,就会有火花爆出。
那次的几日后,维拉拿到了记者送来的小照片,是她与凯里的合照。
黑白照片看不出凯里灿烂的黄发,只能看出凯里漆黑军帽与黄发的颜色反差。
但凯里那要笑不笑的欠揍笑意、抬着下巴的傲慢模样,倒是与本人如出一辙,而维拉自己,却是一副有点害怕的逞强小鬼臭脸。
那真是好神奇的机器,好似时光的定格,永不更改的一瞬间。
拿到照片那时,维拉立刻就想,今后就算她与凯里都老了,这照片里的人也永远不会老。
今后,就算她与凯里都死了,照片里的两人,也永远都不会死。
真的好不可思议。
“凯里那个没人性的!根本不是人!”
即使一直以来嘴上都这样惨叫连连、怨怼连连,维拉其实还是很喜欢凯里的。
对于这个刀子嘴豆腐心,又从来有求必应的年轻抚育官,在维拉心中某块的独特,说不定还超过了夏佐与亚柏。
在她心情起伏不定,低落又无助时,相对于寡言发寒的夏佐,维拉其实更喜欢凯里一点。
她凭空失踪的那些时间里,除了自己躲起来自闭独处,其他时间几乎都耗在凯里这了──央求凯里弹一下午的鲁特琴,或是靠在凯里沙发脚自己读书报,她就能感到由衷平静。
是否在心中的某处,已经把凯里定位成她想象中的亲人了?
维拉自己也不是很确定。
但对于凯里这样毫不保留付出的缘由,维拉却是非常介意。
“你到底是来这做什么的?拯救异国的可怜孩子?”
维拉不只一次的问凯里,死缠烂打,软硬兼施,利诱又谈条件的,怎么样都想问出真正理由,而一番长达数月的纠缠,凯里终于耐不过维拉这样逼问。
一个阳光刺眼的下午,怎么样都要在开会前读完资料的凯里,终于弃械投降了。
“好,我说,你先让我读完这些资料总行吧!”
有了这句保证,维拉立刻像被下了命令的小狗,端坐于凯里沙发脚,再也不吵闹了。
于是凯里开会回来后,看到的就是那番风景。
在凯里开会时,显然闲闲没事做的维拉,将他办公室做了简单整理。
书籍不凌乱了,看完就乱塞、长期累积的多周日报也被捆好堆在墙边,学校会议资料的纸张也被迭好,摆放于书桌边角,大衣手套什么的,也都归位了。
这家伙似乎已经被他使唤习惯,有了女仆的职业病。
而这个时间里看来用完餐的维拉,正昏昏欲睡靠在沙发椅上。
旁边小桌上放着维拉自己带来的夜光石灯与墨水,少女垂眸,拿着旧羽毛笔,正读着膝上他指定课业书籍,无比乖巧模样。
瞎子都看得出,这个少女真的很想知道那个问题的解答。
自从他进入办公室,少女的目光就一直追随他,看着他脱下大衣,然后在她对面沙发落坐。
维拉看起来几乎是清醒了,不再有刚吃饱的神色委靡,眸子炯炯有神。
坐直身子,维拉看着他,直截了当再次发问:“我们非亲非故,你不过是领点小钱当抚育官,你到底为什么要对我们这么好?”
看着少女如此认真的神情,凯里忽然感到有点好笑。
因为少女如此汲汲营营追问了多月的问题,答案不过只有一句话。
“我在战场上被你们这样出身的孩子拯救过,所以才来这里,养伤之余,顺便减轻心中亏欠感,仅此而已。”
他说完后,维拉眼也不眨的看着他。
这只曾多年在混乱社会上打滚的小兽,像是要看进他灵魂,分辨他所说言语的真伪,又像对于这番认真发问,只要他的回答有半分虚假,少女就此生再也不原谅他一般。
“真的?”
少女睁着澄澄双眸,又问了一次。
“真的。”凯里温温答道。
这一应一答,也让他忽然察觉,也许自己在少女心中已有了不寻常的地位。
听到他这样保证,维拉目光稍稍偏移了,落在夜光石桌灯上,像在沉思。
好半倘,少女才抬头再问:“什么伤?”
“来此处养伤的军官,几乎都是梦魇咬伤。”他不厌其烦答道。
维拉喔了声,就乖巧不再说话,继续读起他指定的学业书籍。
撑着下巴,凯里若有所思,看着仿若褪去一身尖刺的维拉,有些出神。
其实他没想过,维拉会是学园几个特定对象中,第一个对他卸下心房真心信任的。
三个人,维拉、马可仕、吉儿,他总以为会是少言的马可仕,或是曾与他共同成长的吉儿,会先接受他,建立这样的信任关系。
可是他都猜错了,竟是里头最像难驯野猫的维拉。
而另外两个的关系,反倒都停滞不前。
马可仕依然还是刚来时候模样,少言到几乎不说话,像个没心的石头,虽完成他所有要求与刁难,却连点情绪起伏都没有。
明明那样优秀,却没有人的感觉,倒像机器了。
还有吉儿也是。
吉儿,当今社交界最美丽的年少淑女,他身世错纵复杂的妹妹。
──恨着他的妹妹。
在傻里傻气什么都弄不懂的童年,他们就像一般贵族孩子那样无忧成长。
在种着繁花的庭园奔跑,在有著名贵玫瑰的温室里头用茶点,读手工制作的精美童话书,一起学社交舞与骑马……直到那次决定他们人生的家族会议。
一直到那时,他们才知道在他们年幼时期即逝去的父母,有着他们想也没想过的纠葛。
贵族世界的黑暗面、老式贵族特有的乱伦文化、母亲与手足的牵扯不清、正统继承人与私生子,荣耀与污点……
都是一线之隔,而叔叔伯伯们甚至都不知道真实答案,可是竟因为他是男孩,就将正统继承人的位置,给了他。
“不应该给我这个位置的!”
那时的他追了出去,揪着长辈们袖管,不只一次的激动说服长辈们。
“吉儿比我更需要这个位置!我可以成为斗师,为马里诺家族带来新的荣耀,”他说:“这位置应该给吉儿的呀!”
可是一切都成定局。
凯里马里诺,成为马里诺氏族其一支系的正统继承人。
而吉儿马里诺,只是马里诺大氏族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私生女。
那次狂风暴雨一般荒谬会议后,无法劝服长辈们更改心意的凯里,回到散会之后的厅堂。
他看见吉儿还坐在原来座位,垂着头,少女盯着桌上凉掉的茶水,柔软鹅黄长发覆盖了她半张脸,看不清是什么神情。
这让凯里,觉得难受极了。
他在吉儿身边坐下,捉住她的手。
“吉儿,妳不也有斗师天赋吗?我们从前因为好玩所做的那些练习,今后都可以用到了。”
他温温安抚自己这个失魂落魄的妹妹,轻拍她脑袋。“我会进入帝国斗师学院替你探路的,你也跟我一起进入斗师学院吧,正统继承人没什么了不起的……。”
没想到凯里都还没安慰完,吉儿就狠狠的挥开他的手,愤怒站起,扯下桌布,扔在他身上。
茶具狼狈的倾倒滚落,和桌布一起被摔在地上,深色红茶很快氤氲了雪白桌布与昂贵地盘,一地狼藉,凄惨至极。
那也是凯里少数几次,见到吉儿发飙的样子。
“为什么!为什么你明明能进我梦寐以求的首都皇家学院,却要进帝国斗师学院!”吉儿气疯了,指着他鼻子尖叫:“忘记自身血统骄傲与维系传统的贵族,跟那些只会追求利益、粗鄙的新兴贵族又有什么不一样!”
那一瞬,凯里忽然发现了很多事。
关于老式贵族的自傲及他们早逝的母亲,他一直以为吉儿当时还小,也许记得母亲模样,却必定不记得,母亲灌输他们那些老式贵族骄傲与残忍。
有着皇家尊贵血统的美丽母亲,总是让他们坐在膝上,一直讲一直讲。
就是在说这些,说血统的独一无二至高无上与不可违背。
可是凯里看过母亲对仆役的残酷,也受过父亲的开导,没有全盘接受那些想法,可是深爱着母亲的吉儿,如今看来,好像惜字如金那样的接纳了母亲所有想法。
看着吉儿扭头离去、那与母亲神似的背影,凯里初次发现,这个与他一同成长的妹妹,竟有着极大的价值观落差。
并不是说谁对谁错。
但他俩似乎注定此生,都不会走在同一条道路上。
从回忆中回神,凯里再次看着眼前的维拉,看她咬着手指皱眉盯着拼字书,忽然觉得有些怀念。
他从前也曾这样,和吉儿共度一切生活细琐片刻。
如今要回到那样的日子,却是很难了。
凯里也想起马可仕,要是马可仕和吉儿都能像他对维拉这样,真心付出关爱,就能得到同等信赖回应就好了。
可是现实却不是这样。
马可仕与吉儿,依旧远的像是另一世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