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崩发生时,狄伦被梦魇逼到了离维拉颇远的别处,而雪浪顷刻滔天埋来,屏去日光,闷闷轰隆有如末日。
也许是习惯,也许是潜意识,等察觉时,他已反射性以瞬间移动移往维拉身边,伸手去捉那个呆楞于原地的少女。
可是他终究没捞到那个被刺目雪白吞没的少女。
那瞬,维拉被吞没而他被冲开,仿若心口被掏空的一瞬。
狄伦甚至在想,如果就这样失之交臂,自己今后的一辈子里会如何回忆这个瞬间。
而这个念头刚上心头,就觉得难以忍受。
从雪浪之中再次以瞬间移动脱身,狄伦落到终于平息雪潮之上,却发现,眼前这片雪地荒漠,忽然就只剩下他一人,其他人皆已灭顶。
刚刚那女孩也消失在眼前世界。
狄伦好像也被灭顶了,被心慌。
他刻不容缓的拿出护卫专用、侦测梦师颈圈讯号的追踪器,开始从无垠雪白里寻找维拉踪影,那顶尖仪器启动后很快发出指示鸣响。
不曾如此感谢过那束缚维拉与他的黑圈,狄伦开始挖。
刚开始用刀柄挖,之后改用双手。
块状尖锐冰雪割开他的硬皮手套,割开他的血肉,狄伦看见鲜血晕染,却觉得自己在挖坟。
从一座无垠空白的坟场里,试图挖出那个日日与他并肩生活的女孩,而他甚至不能确定,那女孩是否还真的活着。
一思及此处,他的手就开始颤抖,甚至害怕再挖下去。
雪块纷飞的漫长挖掘中,狄伦不断想起那双棕橙色眼眸,少女眼里与嘴边笑意,想起她递来军刀,要与自己打上一场时的眸中光芒……然后,他终于从深深冰雪之下,把那个生出犄角与长尾的女孩,给拉了出来。
却从维拉缓缓睁开的双眼发现,其瞳孔有了变化。
维拉生出了双野兽般的立瞳。
“你的诺言,现在还算数吗?罗布?”
“那把被埋的人,都给我活着挖出来!”
狄伦本想忽略那些,将维拉给抱回驻军点,却遇上了罗布,而两人间那语焉不详的话语,他连想忽略都无法了。
维拉一直都与罗布保持友好距离、却从不对罗布下令,今日却十分反常,就连看向他的目光,都欲言又止。
他感到无端不安,不详预感涌上心头。
在罗布搀扶下,维拉从他怀中站到了地上,狄伦看见她脱去厚重大衣,只余底下白衬衫与黑背心,看那两人交头接耳,而维拉发色鲜艳更甚以往,一种肆无忌惮的艳色。
就好像梦魇一样。
这想法让他呆了那么一呆。
狄伦想起维拉过去曾与他提过的,那扇齿轮机关门,还有维拉进入残耳军团前,那段遗失的记忆,以及刚刚将维拉从雪中掘出时,她神情的那种恍惚。
正兀自回想,刺耳的裂帛声引起了狄伦的注意。
他抬头,竟看见维拉甩着那条长尾,在自己背上衣物割了个十字,狄伦正不解,却看见有大量羽根从衣物裂缝中涌出,像是鲜艳植物那样源源不断生长出来,开枝散叶。
狄伦楞了。
梦师的梦魇化,会使其生出梦魇一般的羽翼与犄角,可是那都是非自愿的,在情绪失控下,才会生出,可是此时的维拉,却明显不是如此。
维拉能自由掌控伸缩那些部份,就好像那是她身体一部分般。
此时的维拉,正稍稍侧过脸去看自己羽翼,一根根舒展那些长而泛着萤橙色泽的长羽,然后转过脸来,看向他。
“就像你所看见的,狄伦,我想起来了。”
维拉垂眸别开目光,唯恐惊吓到他般,虚浮勉强的撑起一个愧疚笑意:“我是怪物,不是人类。”
维拉都同他说了。
同为怪物而在童年共同成长的马可仕、父亲一般的梦魔,还有那场梦师与斗师的夹击,勉强的抵抗与失联的三人,最后的失去记忆。
那个少女带着落寞的笑,一边说,一边拿出方巾替他将血淋淋双手严密包扎起。
让狄伦怎么也无法相信,眼前这熟悉少女,竟是介于人类与怪物之间的梦魇,且终将回归那噬人维生的腥臭世界。
“你不是这几年以人类身份活着,也过的非常好吗?”他试着说服维拉:“只要我们不说就没人知道,你可以继续这样生存下去的。”
你可以继续这样活在我们的世界,不要离开。
可是维拉却噙着无奈的笑,缓慢摇头。
“我必须回到我父亲身边,狄伦,”维拉轻声说道:“我发过誓,直到最后一秒,他在这个世界上,对我都是独一无二。”
我发过誓,直到最后一秒他在这个世界上,对我都是独一无二。
这句话就像一块无法消化的石头,落到狄伦的胃袋里,让他难受的无法呼吸,想再说些什么却脑中一片空白。
到最后,他却只吐出发涩的这么一句:“别走。”
本来眼前的维拉都已转身,及背的蓬松软发在空中划出轻微幅度,却因这句话僵了,回过头来,脸上的神情,像是被刺伤了。
维拉看着他,似乎很是犹豫,最后却还是再度来到他眼前。
然后,少女环住他,给了他一个少见的深深拥抱。
狄伦看见其长尾微乎其微的轻颤,明显连维拉自己也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变化。
“这三年,都是你陪我走过的,在我无聊的时候,陪我到处疯玩,在我不能行走时,你便第一个来当我的脚……,不管开心的时候还是恐惧孤独的时候,都是你陪着我,都是你,全部都是你。”将脸埋在他胸口,维拉如此颤声说着。
维拉的声音因不安在颤抖,他的心,却因恐惧而战栗。
“这三年,虽和斗师学园时的快乐不同,但我过的很安稳,很安心,都是因为你,狄伦,你之于我一样独一无二,无可取代。”
维拉放开了他,仰脸看他,狄伦看见维拉红了眼眶,却完全没预料到其下一个动作。
维拉踮起脚,捧住了他的脸,吻了他。
狄伦看见维拉骤近的脸,其浅色的长睫,感觉到自己下巴上落下的暖意,一切仿佛慢动作。
他楞楞地看着维拉,但维拉已经放开了他。
“谢谢你,再见,狄伦。”
维拉退开了,然后煽动那双潋滟巨翼,激起气流阵阵后,就此消失在他眼前。
看着空无一人的前方,狄伦呆站了好一会,才慢慢蹲下。
皮肤上暂留的热意让他眼眶发痛,有热液淤积,慢慢滑下。
他一直想着,总有一天要靠自己拿到胸口黑圈钥匙,得到自由,得到能无畏与世界为敌、毫不自卑的站到维拉面前的权利,然后跟她说,和我在一起。
就像那个维拉看见的,那个他不小心泄漏自己心意的梦境。
而不是,每当看见夏佐与维拉站在一起就要落荒而逃。
这个吻别,仿若将时间无限拉长。
作为向两人一同堆积的那些日光碉堡荒唐岁月的,将所有相依都浓缩的一吻,维拉踮起脚尖,在他下巴留下轻若蝶翼、涵义却如重千钧的一吻。
像是了结了他一桩遗憾,又像是成就了他一桩遗憾。
忽然就想起那晚他陪着维拉去与班杰明见面,他站在火堆围圈欢笑人群之外,局外人一般静静看她们玩乐,维拉却忽然笑嘻嘻对他奔来。
他就站在晦暗夜色的边缘,维拉却从那温暖火光中走来,不由分说将他拉入人群,拉进那燃动火光与跃动节奏中。
亲昵相拉的手,踢踏的吉格舞步,轻快节奏与维拉脸上炙热笑意,都让他心折。
维拉老说羡慕他的不羁,但狄伦其实才是最羡慕维拉的那个。
他是何等向往维拉看待这世界的方式?
他的不羁是自厌自弃的自我放逐,但维拉的不羁,却是种崭新无拘的生活方式,一种让人艳慕的炙热狂妄。
狄伦永远都记得两人初次见面那天,那个他自己都浑然未觉将迎来截然不同生活的转捩点。
在回首都皇家学院的漆黑火车上,他看见维拉探出那个棕橙色的脑袋,好奇打量,却全然未觉发丝被风向后略去,露出那标志性的残耳耳饰。
那是很恣意的神态,耀眼,让人嫉妒。
然后少女远道而来,鲸群凭空出现,对他伸出邀请的手,长廊的晦暗与蝴蝶之潮,维拉在轮椅上的恍惚,歌剧院,天台的饮酒与满街游荡,那些他们走过的无数小城与巷弄,漫长而没有目的地的流浪,以及少女转头对他逆光微笑模样。
还有,那像是可以容纳两人永远如此生活下去的日光碉堡。
很多很多枝微末节小事,其实狄伦都记得。
而且永远都无法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