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狄伦遮住维拉双耳之前,她清楚听见那个尸海中的少年,如此眉眼缱绻对她说道,可是下一秒便天旋地转,被狄伦挤出了梦境。
那是人们在整理梦境无意被她窥去心中秘密时,会有的惊惶防卫反应。
几秒后,床铺上的两人,双双睁开双目。
他们四目交接,而手还温热握着,而苏醒后的狄伦定定看她,有点无法确认刚刚发生何事模样,然后,少年缓缓移开了目光,放开她手,坐起离去。
维拉起身,果然看少年安静拿起床头披挂大衣,顷刻消失于幽暗室内。
狄伦瞬间移动走了,几乎是落荒而逃。
明明完全不在乎关紧闭、漫不在乎被囚禁的家伙,却这样头也不回的逃了。
她不曾看过这样不从容的狄伦。
昏暗之中,维拉呆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连要赶快收拾离开牢房也忘了。
只是想着怎么可能?那个不时毒舌找她麻烦,有时又变得少言陪她疯的狄伦,总觉得就该永远那般没心没肺,没想过这么一个心上无牵无挂的少年,也会在意一个谁。
而且那人还是她自己。
自己在狄伦面前形象,一向是很糟糕的,比在夏佐面前不收敛多了,毫不避讳显露喜爱狄伦美色之余,也没像暗恋夏佐时期表现的撒娇或可人,完全就是个奔放爷们,喝酒赌牌样样来。
可是她却也慢慢想起,狄伦从未对她说过句不“不”。
维拉恍惚的收了东西,恍惚的出了牢房,然后再恍惚的被巡卫当作梦游,领回房间。
刚被打昏的护卫正慌乱一片,看她回来了,纷纷语带哭音谢天谢地,等维拉坐上床沿而寝房复归平静,已是一阵子后了。
开始慢慢理出思绪,想起许多从前不曾多想的片片段段。
想起狄伦的永远奉陪,哪怕是再没恼的疯狂想法。
想起狄伦总在长时间出任务归返她身边的当晚,来敲她的门,走一趟她梦里的海港或荒原,拉高下巴,呆呆盯着她梦中那片满是鲸鱼的天空。
也想起,狄伦总在自她梦境醒来后,对她笑得落寞。
笑得让人无法丢下他。
“我宁愿在残耳军团跟你们一起长大,”狄伦曾一边踢着石子,一边这样带笑开玩笑道,也曾在维拉故意失手把他头发染成粉红色时,揪着维拉领子阴寒带笑道:“别以为对我傻笑,我就会什么都原谅你。”
但那口吻却已是原谅。
“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你都独一无二。”
“妳真的愿意为他而死吗?”
正当维拉陷入记忆漩涡,脑海却无端涌现这么些话,如凭空出现的翻涌棉絮,毫无预警,如此突兀,就像在阻止她继续投入感情一般。
维拉差点惊叫出声,甚至紧紧摀住了自己的嘴,才能平定心神。
“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你都独一无二。”──那说话的声音,是她自己。
“妳真的愿意为他而死吗?”──而问话的声音,竟是马可仕孩提时期的稚嫩嗓音。
为什么会突然显现这段声音的记忆?
谁对她而言独一无二?为何马可仕在孩提时代会与她有如此牵连?她愿意为谁而死?又为何愿意为那人而死?
仅只一句,便瞬间让维拉心神自狄伦与夏佐身上拉回,余悸犹存。
仿若心口空了大块,仿若悬崖踩空。
彼得被狄伦重伤送走后,维拉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写封信给他。
“我很抱歉,彼得。”
只写了几字,维拉竟发现自己写不下去了,对于这个曾是她挚友、如今却将她逼入角落的学长,让她感觉复杂至极,且不知如何表达。
想了很久,维拉终于多加了一段话──“我是真的很喜欢以前的你。”
然后才在底下署名,以火漆封信寄出。
维拉此生都没收到彼得回信,那个少年也没在康复后回到日光碉堡,继续替派克管理她,更不见有什么报复行动,就像人间蒸发一样。
只有一日,埃迪大叔偷偷把她拉到一边,说彼得写信推荐他继续当维拉的护卫头子。
“彼得其实本性不坏,是他家族的伤痛让他变成这样,”埃迪寻思着,试图寻找适当的字眼:“变成了一个加害者。”
加害者,那日以后,维拉偶尔会想起这个字眼,咀嚼这个字眼,然后想起彼得。
可是那个少年就自此在维拉人生中,消失匿迹无影无踪,好像不曾出现在日光碉堡、不曾从那学园毕业后来到她身边一样。
好像彼得的形象,又退回了那个日光灿烂的学园,不再更动。
而关于狄伦,维拉本以为本以为狄伦在那日意外告白后,会就此自自己眼前消失一段时间,可是那家伙却在囚期结束之后,便乖巧回来了。
真的可以用乖巧两字,来形容最近的狄伦。
狄伦不说屁话了,不跟其他护卫一起逗她,也不戳她痛处了,就只是安静抱胸,站在护卫群里,大部分的时间都看着地上,若有所思。
然后当维拉与他不经意对上目光,狄伦便会转开目光。
少年不着痕迹转开目光那神色,不是退缩也非尴尬,就只是缓缓转开目光,带着氤氲一般淡薄不安气息。
对于那天的事,那句话,狄伦似乎不打算多谈了。
维拉其实有点在意,可是每每被狄伦避开目光,也就打消了念头。
既然他不想提,那自己去发问大约也只是徒增困扰罢了,两人也不是像和夏佐那番闹翻,不至于需要特别说些什么吧。
再说,维拉还有其他要烦恼的事。
最近蝴蝶之潮带来的幻觉,益发的多了,但说是幻觉倒也不恰当,该说是记忆才对。
那个装着七岁以前记忆的盒子,最近就像破洞般,点点滴滴漏出零星记忆,而这些漏出的记忆以幻觉呈现。
像最近,维拉就不断听见孩子歌唱童谣。
是从前的自己和马可仕,在合唱,唱的零落稚嫩,却乐此不疲。她左手牵着马可仕的小手,而右手牵着那么一个谁的厚实大手,摇摇摆摆,赤脚走在发刺草地上,高声的唱。
然后维拉开始慢慢明白,为何从前每当马可仕看见她,便会露出弃犬一般的神情。
是她忘了马可仕,忘了两人共度的那些。
这日下午,维拉躲过了那些老妈子护卫,自己躲到了杂乱的藏书室。
不似整洁的图书资料室,这里乱七八糟的高迭大量整理中丛书,往里头随便一蹲,就谁也找不到她,而且整个房间都充斥着科尔文身上那种书香。
这里让维拉感到安心而平静。
不知不觉,离当初离开帝国斗师学院,也超过两年了。
维拉知道了不少从前想也没想过的问题答案,穿着笔挺光鲜制服走过大量城市,在护卫与狄伦相伴之下,斩杀大量梦魇,却依然觉得,日子似乎凝滞不前。
然后,梦中那扇门几乎快要完全毁坏了。
也许终于还是要等来门后真相的。
“你怎么老喜欢来这里?”
耳边响起罗布愉悦的声音,一回头,果然看见罗布笑吟吟走向她,在她身边蹲下,摇着尾巴一副很想与她聊天模样。
无奈,维拉替这家伙挪出大量位置,好容纳其大翅膀。
自从罗布成为她护卫,每当维拉有什么需求,罗布都会第一个冲出去搜集资料或执行,态度之积极几近谄媚地步,时常让大家傻眼。
刚开始维拉还觉得很不舒服,后来,也麻痹了,对这青年的态度也不再那样疏离。
而这个整天无所事事的罗布对维拉而言,其实是个很好的指标。
罗布越老神在在,维拉就越能确定,时候将近了。
罗布那双眼睛其实很美,是和狄伦血红眸子不一样的颜色,而似燃动火舌,时常美到让维拉害怕。也害怕罗布那种无缘由的服从,那种只对她一人的愚忠,时常让维拉有种被扼住咽喉的不安。
加速的时间,与日渐浓厚的焦躁不安。
维拉其实知道自己快想起了,只是一直去压制它,因为好像一旦想起,便再也回不去了。
关于马可仕之外、另一个青年的印象,是越来越清晰。
她记起了马可仕的一直相伴有如影子,或是有如另一半的她,记忆里那两个孩子紧握的手,似乎不曾放开般。
也记起了那么一个谁,常常将她抱到膝上,温声对她说话,为她念童话书。
而那温温嗓音,竟和那消失在自己梦境多时的梦魔,一模一样。
像是地底埋着巨大黑箱,而土壤被雨水点滴冲刷,渐渐裸露出底下箱盖尖角与轮廓。
维拉记起的越来越多,也益发恐慌。
为什么七岁前的记忆,一个孩子能记得如此清楚、又过的如此丰富?感觉不像自小蒙懂成长,倒像以七岁孩子的脑袋,看了这世界七年。
太多不合理又理不清的事,维拉开始增加信件的数量与内容,一封封寄给亚柏与夏佐。
如果说她此时的处境像大海遇难,写信倾吐这件事,就像是对着天空挥舞布条,试图吸引经过的飞行器。
而和狄伦求助,就是维拉仅剩的浮木。
两年以来,亚柏自始至终都努力与她保持联络,无奈殖民地路途遥远,邮递耗时长,邮件遗失率也极高,但好歹维拉与亚柏,还是维持了最基本的联络。
但,不管维拉寄出多少描述近况的信件给夏佐,夏佐都不曾回信,像是断了音信,或是学园过去那段,只是维拉自己的幻想一般。
也写了马可仕应该是凶手的资讯,寄出去了,却也没收到回音。
就这样,维拉的世界仅剩狄伦这块触手可及浮木。
那个少年是她尚未溺死的唯一仰赖。
感觉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和帝国斗师学园截然不同的世界。
学不一样的东西,做不一样的事,思考着不同的烦恼,有不同的伙伴,就连众人眼中,那总与她粘在一起的青梅竹马,也不复相同。
从前在学校,在她身边的总是夏佐,而在日光碉堡,在她身边的,却是狄伦。
狄伦与自己经过那段尴尬期后,就慢慢回复为过往的散漫酒肉朋友了,只是偶尔当狄伦与她对上目光,还是会不自觉避开目光。
但这样对维拉而言,就已经足够了。
身旁知心伙伴避着她、一人独处面对点滴归返的记忆,实在可怕的难以忍受。
而后来,维拉也才慢慢注意,当夏佐与他们同在日光碉堡里时,狄伦也会同她一样,从窗口悄悄地看夏佐,面无表情的。
不可否认,夏佐对于她与狄伦的确有一定的影响力。
只要夏佐在她附近,狄伦便会回避,也时常造成她力量失控──尾巴、犄角什么的,常常盯着夏佐看着看着,便不自觉得生长出来。
与身边这些人的关系,渐渐变得不再更动了。
该有的距离还是在,而会陪在身旁的,就是陪在身旁。
就连那个曾被维拉嫌弃的罗布,也成了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份。
季节推移,送煤的马车进出碉堡次数越发频繁,日光黯淡,夜晚变得漫长,楼层的壁炉,也一个个燃起,不知不觉,又进入了梦魇猖獗的冬季。
维拉迎来人生中至为关键的十九岁冬日。
她终于等来想起一切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