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5月今日承京津中华书局代表之招,得与诸先生晤言一堂,不胜荣幸。中华书局,为供给教育资料之机关;诸君子皆有实施教育之职务;今日所相与讨论者,自然为教育问题。鄙人于小学教育,既未有经验;又于直隶省教育情形,未有所考察,不能为切实之贡献。谨以平日对于教育界之普通感想,质之于诸先生。
夫新教育所以异于旧教育者,有一要点焉,即教育者非以吾人教育儿童,而吾人受教于儿童之谓也。吾国之旧教育以养成科名仕宦之材为目的。科名仕宦,必经考试,考试必有诗文,欲作诗文,必不可不识古字,读古书,记古代琐事。于是先之以《千字文》《神童诗》《龙文鞭影》《幼学须知》等书;进之以《四书》《五经》;又次则学为八股文,五言八韵诗;其他若自然现象,社会状况,虽为儿童所亟欲了解者,均不得阑入教科,以其于应试无关也。是教者预定一目的,而强受教者以就之;故不问其性质之动静,资禀之锐钝,而教之止有一法,能者奖之,不能者罚之,如吾人之处置无机物然,石之凸者平之,铁之脆者煅之;如花匠编松柏为鹤鹿焉;如技者教狗马以舞蹈焉;如凶汉之割折幼童,而使为奇形怪状焉;追想及之,令人不寒而栗。新教育则否,在深知儿童身心发达之程序,而择种种适当之方法以助之。如农学家之于植物焉,干则灌溉之,弱则支持之,畏寒则置之温室,需食则资以肥料,好光则复以有色之玻璃;其间种类之别,多寡之量,皆几经实验之结果,而后选定之;且随时试验,随时改良,决不敢挟成见以从事焉。故治新教育者,必以实验教育学为根柢。实验教育学者,欧美最新之科学,自实验心理学出,而尤与实验儿童心理学相关。其所试验者,曰感觉之阈,曰感觉之分别界,曰空间与时间之表象,曰反射,曰判断,曰注意力,曰同化作用,曰联想,曰意志之阅历,曰统觉,凡一切心理上之现象皆具焉。其试验之也,或以仪器,或以图画,或以言语,或以文字。其所为比较者,或以年龄,或以男女之别,或以外界一切之关系,或以祖先之遗传性,因而得种种普通之例,亦即因而得种种差别之点。虽今日尚未达完全之域,然研究所得,视昔之纯凭臆测者,已较有把握矣。
因而知教育者,与其守成法,毋宁尚自然;与其求划一,毋宁展个性。请举新教育之合于此主义者数端。一曰托尔斯泰之自由学校,其建设也,尚在实验教育学未起以前,乃本卢梭、裴斯泰洛齐、弗罗贝尔等之自然主义而推演之者;其学生无一定之位置,或坐于凳,或登于棹,或伏于窗槛,或踞于地板,惟其所欲;其课程亦无定时,惟学生之愿,常以种种对象间厕而行之;其教授之形式,惟有问答。闻近年比利时亦有此种学校,鄙人欲索其章程,适欧战起,比为德所据,不可得矣。二日杜威之实用主义,杜威尝着《学校与普通生活》一书,力言学校教科与社会隔绝之害;附设一学校于芝加哥大学,即以人类所需之衣食住三者为工事标准,略分三部:一曰手工,如木工金工之类;二曰烹饪;三曰缝织,而描画模型等皆属之;即由此而授以学理,如因烹饪而授以化学,因裁缝而授以数学,因手工而授以物理学博物学,因原料所自出而授以地学,因各时代各民族工艺若服食之不同而授以历史学人类学等,是也。三曰蒙台梭利之儿童室,即特设各种器具以启发儿童之心理作用者,是也;吾国已有译本,想诸君已见之。四曰某氏之以工作为操练说,此说不忆为何人所创,大约以能力说为基础。能力者,西文所谓也,近世自然哲学,以世界一切现象,不外乎能力之转移,如燃煤生热,热能蒸水成汽,汽能运机,机能制器;即一种能力之由煤,而热,而汽,而机,而器,递相转移也。惟能力之转移,有经济与不经济之别,如水力可以运机发电,而我国海潮瀑布之属皆置而不用,是即不经济之一端也。近世教育,如手工图画等科,一方面为目力手力之操练,而一方面即有成绩品,此能力转移之经济者也。其他各种运动,大率止有操练,并无出品,则为不经济之转移。若合个人生理及社会需要两方面而研究之,设为种种手力足力之工作,以代拍球蹴球之戏;设为种种运输之工作,以利用竞走竞漕之役;则悉于体育之中,养成勤务之习惯,而一切过激之动作,凌人之虚荣心,亦可以免矣。其他类是之新说,为鄙人之未知者,尚不知凡几,亦足以见现代教育界之进步矣。吾国教育界,乃尚牢守几本教科书,以强迫全班之学生,其实与往日之《三字经》《四书》《五经》等;不过五十步与百步之相差。欲救其弊,第一,须设实验教育之研究所。第二,教员须有充分之知识,足以应儿童之请益与模范而不匮。第三,则供给教育品者,亦当有种种参考之图画与仪器,以供教员之取资。如此,则始足语于新教育矣。
(《蔡元培选集》,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58-6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