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所以灵于万物者,谓其目能收万物之色,耳能收万物之声,鼻能收万物之气,口能收万物之味。声色气味者,万物之体也;耳目口鼻者,万人之用也。体无定用,惟变是用;用无定体,惟化是体。体用交而人物之道于是乎备矣,然则人亦物也,圣亦人也。
有一物之物,有十物之物,有百物之物,有千物之物,有万物之物,有亿物之物,有兆物之物。生一物之物当兆物之物者,岂非人乎?有一人之人,有十人之人,有百人之人,有千人之人,有万人之人,有亿人之人,有兆人之人。生一人之人而当兆人之人者,岂非圣乎?是知人也者物之至者也,圣也者人之至者也。
人之至者,谓其能以一心观万心,一身观万身,一世观万世者焉;其能以心代天意,口代天言,手代天工,身代天事者焉。”(同上卷一一在这段文字中,我们应注意以下几点:
第一,邵雍以声色气味等“感觉的要素”为万物之体,这和贝克莱认为硬软热冷色味香等“观念的集合”即万物是类似的。
第二,邵雍把耳目口鼻与声色气味之间的“收”说成体用的关系。万物之体没有定用,人之用也没有定体,两者都不完全;只有在“体用交”的情况下,两者才互相具足。因此,人心是万物之所以呈现为万物的决定条件。
第三,既然如此,人虽然也是“一物之物”,但由于他能使一切物在精神中呈现,所以他是“当兆物之物”。邵雍在诗中说:
“物有声色气味,人有耳目口鼻,万物于人一身,反观莫不全备。”(击壤集卷一九乐物吟这是邵雍对孟子“万物皆备于我”的新解释。
关于圣人与人的关系,邵雍所论比较模糊,但可以知道,他认为圣人能以一心观万心,所以圣人虽然也是“一人之人”,却能兼摄一切人。圣人的心应该是无所不包,能观一切物、一切心、一切身、一切世,邵雍说:“圣人之所以能一万物之情者,谓其圣人之能反观也。
所以谓之反观者,不以我观物也。不以我观物者,以物观物之谓也。”(皇极经世卷一一这就是拿反观精神来表达所谓“观物”的真义,而邵雍也自称其学为“心法”。这里我们可以回到本节开首所提的他的“观物”,马上就可以明白,邵雍有一套偷换概念的手法,在象数学的一系列概念上用这套手法,在认识论的概念上也用这套手法。否定物质存在而主张精神的自己反观,居然说成是“以物观物”,正集中地表现出他的手法。前一个“物”即“万物皆备于我”之“物”,实际上是绝对的精神;后一个“物”又是具于人心的一种材料,实际上是精神粒子,因此,“以物观物”的实质,就是“以心观心”的玩弄概念的诡辩!
(二)邵雍的历史观邵雍的皇极经世,即他所谓“以一世观万世”之说,企图用象数摆布整个自然史和人类史。邵雍在论述历史时所表现的历史观点,在总的方面讲是命定论和循环论,而就历史的历程讲是退化论。
邵雍将时间历程画分为元、会、运、世等四个套子。一元十二会,一会三十运,一运十二世。一世为三十年,故一元为十二万九千六百年。这种元、会、运、世的比例其实是年、月、日、时的比例的放大,所以邵伯温说:“一元在大化之中,犹一年也。”(性理大全卷八)十二会分配十二辟卦,所以每一元都是具体世界的一次生灭。
开物指这一世界的开辟,闭物指这一世界的坏灭。后世有“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之说,尚不符合邵雍的本意。
皇极经世书中也列举了一些历史事件,但一点也看不出这些事件与元、会、运、世的消长有任何联系。邵雍故意把唐尧列于乾卦的九五,作为“先乎此者所未至,后乎此者有所不及”的盛世。
邵雍承认时间是无限的,所以元、会、运、世之数也是无穷的,十二辟卦不休止地循环,世界不断地出现消失,这是循环论的观点,但既然现存的一元实际容纳了整个自然史和社会史,所以自虚拟的唐尧以下的全部历史,在邵雍看来,其总的趋势乃是退化的,今不如古,后不如前。道学家所谓三代以下天地人心不过是“架漏牵补”,就是这种退化的历史观。
在一元之内的历史中也还有小的循环,邵雍认为三皇、五帝、三王、五伯这一段先秦的历史就是一个小循环。从皇到伯是退化的过程,三皇是“能大,广大悉备而固为固有者”,五帝是“能知其天下之天下,非己之天下者”,三王是“能以功正天下之不正者”,而五伯则只“借虚名以争实利”(皇极经世卷一)。
邵雍认为先秦的皇、帝、王、伯都各有其道,是“圣人之时”,因为圣人之道与昊天之道是一致的。他说:“三皇之世如春,五帝之世如夏,三王之世如秋,五伯之世如冬。春夏秋冬者昊天之时也,易书诗春秋者圣人之经也。”
皇、帝、王、伯即相当于春、夏、秋、冬,都合于天道,“昊天以时授人,圣人以经法天”,所以“圣人与昊天为一道”。
战国以下则进入新的阶段,对于战国以后的历史,邵雍的评价如下:“七国冬之馀冽也,汉王而不足,晋伯而有馀,三国伯之雄者也,十六国伯之丛者也,南五代伯之借乘也,北五朝伯之传舍也,隋、晋之子也,唐、汉之弟也,隋季诸郡之伯江汉之馀波也,唐季诸镇之伯日月之馀光也,后五代之伯日未出之星也。”(同上这一阶段最高在于王伯之际,而且总的趋向也是退化的。它与先秦一段的不同在于没有圣人,不合于天之道。到了五代,已经是黑暗的子夜,所等待的是日之出,是圣人之兴,这另一新时代即是宋。
邵雍说:“苟有命世之人继世而兴焉,则虽民如夷狄,三变而帝道可举。”(同上但皇道是不可能达到的,这是受了总的退化趋势的制约。
从五德、三统之说到邵雍的元会运世说,是一脉相承的封建主义的神秘的历史观。这些涂抹历史的正统说,是和宗教神学上的神权以至道统说互相配合的。宋代永嘉学派的叶适和清代王夫之都对这些妄说给了严肃的批判,而最令人作呕的是,为国民党反动派崩溃的前夜,还有接传道学衣钵的人,不仅从“道统”上写出“贞元”之书,也显示新圣人出现,将有救于没落的王朝;而且从“运世”上推出反动统治者的历史的否运将过,恭维蒋介石王朝正在交了“贞下起元之时”,说什么“国运方新”,企图上接王统,下开“太平”之世!不论在当时或在今天看来,这种论调不仅是荒谬,而且达到了可笑的地步。
郡雍的物理之学到性命之学对于北宋道学五子之一的邵雍,一般将其“象数学”体系视为推演宇宙万物周期发展过程的“物理”之学,对其“性命”之学关注不够。探讨邵雍《皇极经世》和《击壤集》的“性命学”体系,可以看到,邵雍走的是以天道推论人道、以先天推论后天、以物理推论性命的路子,其性命学是他“心学”的核心部分,依“性---心---身---物”作逻辑展开,以“圣人之心”、“神明之性”为本性,以先天象数为心法。儒家的人道观、价值观与道家的天道观、认识论,儒家的道德修养与道家的宇宙精神被邵雍巧妙地贯通在“易”理之中。他的身上既有道家的坦夷旷达,又有儒家的中庸仁和,达到了一种“天理真乐”的生命境界。
一物其来有一身,一身还有一乾坤。
能知万物备于我,肯把三才别立根。
天向一中分体用,人于心上起经纶。
天人焉有两般义,道不虚行只在人。
这首诗是北宋道学五子之一的邵雍写的,题目叫《观易吟》,诗中流露了作者参透天人、观易见道的智慧,显示了作者博大舒放的宇宙胸怀和洞明深湛的生命意识。
当代研究者一般偏重于研究其《观物篇》中的“物理”之学,而比较忽略其“性命”之学。其实邵雍不仅是宋易之区别于汉易的开风气的人物,而且还是宋明理学“心学派”的开拓人物,他不仅建构了一套缜密的宇宙论图式,而且创立了独具特色的性命学说、修养理论与价值系统,并最终完成了他的以“物理”推论“性命”的“先天易学”体系。唯其如此,才备受二程、朱子等理学大师的称赞。邵雍的人文情怀、安乐精神和真善境界,不仅对后世易学家、理学家产生了重要影响,而且对当今的世俗人生仍然有着可资借鉴的意义。
(一)天人相为表里,推天道以明人事“天”和“人”的问题是邵雍象数哲学的基本问题。邵雍在《观物外篇》中说:“学不际天人,不足以谓之学。”他把易学分为两类,一类是研究物的,即“天学”,又称“物理之学”;另一类是研究人的,即“人学”,又称“性命之学”。合而言之即“天人之学”。邵雍还用了两个概念:“先天之学”与“后天之学”,其中“先天之学”是研究天道自然的,相当于“天学”;“后天之学”是研究人道名教的,相当于“人学”。
在对待天人的关系上,如果说儒家偏向于人道,道家偏向于天道;义理易学派偏向于人道,象数易学派偏向于天道,那么邵雍则是儒道互补(或内儒外道)、天人并重、象数与义理贯通的集大成者。
天道与人道,天学与人学、先天与后天、物理之学与性命之学,被邵雍巧妙而自然地融进他的易学中。他在《观物内篇》中说:天与人相为表里。天有阴阳,人有邪正。邪正之由,系乎上之所好也。上好德则民用正,上好佞则民用邪。邪正之由有自来矣。
夫分阴分阳,分柔分刚者,天地万物之谓也;备天地万物者,人之谓也。
天地人物则异矣,其于道则一也。
邵雍引用《易传》“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的“天道”观,将“天道”归结为阴阳、刚柔;同时继承并改造了《易传》“立人之道,曰仁与义”的“人道”观,将人道归结为“正邪”,“仁”与“义”都属“正”的范畴,与之相对的应该是“邪”。在邵雍看来,人之正邪与天之阴阳、刚柔是互为表里的关系,虽然各自的表现千差万别,但都统一于“道”上。邪正来源于君主的好德好佞,君主的好德好佞又是天道崇阳崇阴的折射。
就天道与人道的地位而言,表面上看,邵雍似乎更重天道,他不仅将自己的着作称为“观物篇”,以“观物”为认识天道的重要思维方法,而且将人看成是“物”---“天”的一分子,认为“盈天地万物者唯万物。”然而实际上并不是这样,从立论路径上看邵雍是先论天道后论人道,先论先天后论后天,先论物理后论性命,而推天道、先天、物理是为了明人道、后天、性命,人道、后天、性命才是邵雍的立论目的,天道、先天、物理不过是邵雍的立论根据。用邵雍的话说,它们之间是“体用”关系,先天为体,后天为用,后天从属于先天,后天阐发的人性、人道高于先天阐发的物性、天道。这里的“先天”与“后天”是相对关系,邵雍又把“先天”与“后天”统称为“先天之学”。先后天是体用不离,相函相依的,体者言其对待,用者言其流行,是一个统一的天人之“道”的两个不同方面,同时又是一个统一的“道”的变化过程的两个不同阶段。邵雍将宇宙演化的历史过程以唐尧时期为界分为两段,唐尧以前为先天,此时还是宇宙自然史时期,还没有人文、社会、主观等因素的参与,还没有人事之“用”,只有天然之“体”;唐尧以后的后天“用”,进入到人类文明史时期。根据这种划分,邵雍对儒家和道家作了评价,指出老子为得《易》之体,孟子为得《易》之用,今人余数康先生认为,道家的物理之学着重于研究宇宙的自然史,可称之为“天学”,对先天之“体”有独到的体会;儒家的性命之学着重于研究人类的文明史,可称之为“人学”,对后天之“用”阐发得特别详尽。老子有天学而无人学,孟子有人学而无天学。尽管老子和孟子学派门户不同,分属道儒两家,仍是体用相依,并来分作两截,道家的“天学”与儒家的“人学”会通整合而形成一种互补性的结构,统摄于《易》之体用而归于一元。邵雍称物理之学即自然科学为“天学”,性命之学即人文科学为“人学”。在物理之学上推崇道家,在性命之学上推崇儒家,超越了学派门户之见,从儒道互补的角度来沟通天人,他的这个做法是和《周易》的精神相符合的。
邵雍对“天”和“人”、“天道”和“人道”作了多角度的界说,其《观物外篇》说:自然而然者,天也;惟圣人能索之效法者,人也。若时行时止,虽人也,亦天也。
元亨利贞,交易不常,天道之变也;吉凶悔吝,变易不定,人道之应也天变而人效之,故元亨利贞,《易》之变也;人行而天应之,故吉凶悔吝,《易》之应也。
自乾坤至坎离,以天道也;自咸恒至既济未济,以人事也。《易》之首于乾坤,中于坎离,终于水火之交不交,皆至理也。
认为自然的、非人为的是“天”,效法天然之道、参与主观意识的是“人”。就《周易》而言,上经言天道,下经言人事。元亨利贞四德配春夏秋冬四时,反映了在天道四时以及自然万物的变易流行;吉凶悔吝反映了人事的变化规律。天道和人事相互对应,“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奉天时则吉,违天时则凶,元亨利贞四德各包含吉凶悔吝四事,吉凶悔吝四事又对应元亨利贞四德。邵雍在《观物内篇》中从另一角度归纳天道人道:“夫分阴分阳,分柔分刚者,天地万物之谓也;备天地万物者,人之谓也。”阴阳、刚柔是天道本然的现象和规律,而领悟并运用这种规律的却是人。
邵雍将“人”看成是“万物之灵”,天地宇宙之间充盈了万物,人是万物中有灵性的出类拔萃者,人灵于物;人中可分出一部分最优秀的人,就是圣人,圣灵于人。“人之所以灵于万物者,谓目能收万物之色,耳能收万物之声,鼻能收万物之气,口能收万物之味。“(《观物内篇》)万物的色、声、气、味能被人的目、耳、鼻、口所接受,具有其他事物(包括动物、植物)所达不到的灵性、智慧,远远超出其他事物接受宇宙的信息的能力,不仅如此,人还可以改造或适应宇宙的信息、事物的运动变化,”夫人也者,暑寒昼夜无不变,雨风露雷无不化,性情形体无不感,走飞草木无不应。”(《观物内篇》)而人中之“圣”又具有一般人所达不到的智慧,“然则人亦物也,圣亦人也人也者,物之至者也;圣也者,人之至者也。”邵雍对人中的至者圣人作了界定:
人之至者,谓其能以一心观万心,一身观万身,一世观万世者焉;又谓其能以心代天意,口代天音,手代天工,身代天事者焉;又谓其能以上识天时,下尽地理,中尽物情,通照人事者焉;又谓其能弥伦天地,出入造化,进退古今,表里人物者也。(《观物内篇》
这样的圣人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见到的,只有“察其心,观其迹,探其体,潜其用,虽亿万千年可以理知之也。”在邵雍看来,除了伏羲、黄帝、尧、舜、周文王、周武王、齐桓公、晋文公以外,只有孔子称得上“圣人”。孔子整理修定了《周易》、《尚书》、《诗经》、《春秋》四部经典,邵雍将春夏秋冬称为“昊天之四府”,将这四部经典称为“圣人之四府”,两者一一对应,《易》为春,为生民之府;《书》为夏,为长民之府;《诗》为秋,为收民之府;《春秋》为冬,为藏民之府。将四府交错组合,则有四四一十六种,如《易》与《易》、《书》、《诗》、《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