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西藏的天堂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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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玛吉阿米的影子(5)

在上山过程中,体弱的兵们有的还未上到一半就坐下来,倚着大树喘粗气,将水壶里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找一条最美的冰瀑取一块亮晶晶的放进水壶里,慢慢等着它一点一滴的融化。现在想来,那真是一个瞬间的诗意!那时,我的体会几乎是“等”上雪峰的。体壮的老兵像野牦牛一样勇往直上,吼着山歌冲在最前面。山谷回音,散落在满山的兵们听着老兵们争当先锋的声音,眼前无比壮观。于是,几个不甘示弱的新兵紧跟其后。速度最快的那个兵,攀到有竹的雪峰时花了整整五个多小时。

这时太阳仍没有出来。雪峰与竹林浩如烟海。抬头觉察不到天空的蓝图,雾里看雨润脸庞。雪峰之竹,到天尽头!真是高风亮节啊。

我俯下身砍竹的时候,已有不少人拖着背包绳捆绑的竹子沿着冰道往山下滑去。当时我十分着急,砍竹的工期显得越来越漫长。有时,要找到一根大一点的竹子真是比登天还难。前面的人砍过的竹子周围只有一些零星的小竹枝。因此只好先找那些比较幼稚的下手了。一个多小时过去,总算凑合扎了一小捆。待我下山之时,太阳早已在连队背后的山坡上微笑着等我了。不巧的是,捆着竹子的背包绳长时间在坚冰上运行,断了。这样一来,我的竹子就一路分家,到达连队已所剩不多了。 我很无奈。抬头望山,望不到竹林的影子。真不敢相信自己是从雪峰上下来的。

指导员验收时说:你是最后一名下山的,你也太仁慈了吧!真是不如不砍。

我说,总不能一次砍绝了高原呵!

指导员的表情严肃起来比大声批评人还可怕。因为太阳还在微笑,我不敢看他的脸。那次之后,我知道在指导员眼里,作为一个新兵,我给他的印象很不好,我不应该对他说那么深刻,那么绝望的话。我没有像云南兵或山东兵那样出色地完成任务,而且砍回的竹子质量也不高。为此,我忧心忡忡了好一阵子,像一根失掉快乐的幼小竹子。

对于许多未曾到过西藏的人来讲,他们几乎是不相信冰峰林立,雪原寥寂的高原会有竹子存在的。但他们忘了高原之上还有江南,森林与河流环抱的江南,竹子的生命力最为旺盛。在离天最近的地方,她们对着雪峰的酷寒和缺氧微笑,就像我们高原军人的生活姿态一样。不知是神灵的保佑还是大自然的疏忽大意,她们就这样存活了一年又一年。生长在那么高远的地方,我真不知她们最初是怎样被人发现的?

什么时候,那片竹林从我记忆里烟消云散了呢?

今夜,我突然想起那三个倒下的女英雄,她们的魂魄,如今栖息在竹林云端?那片曾经被我们砍伐的竹林,是否已延伸到西藏的每一座森林?每一条河流?每一座雪峰?从广州大道中的尖顶屋上看出去,雪峰通常只能变成遥远的想象,想象,犹如一个不曾去过的地方那般遥远、陌生。

有一个从南方到西藏旅游的阳光少年,行至林芝千年古柏的时候,被一阵叫卖声吸引住了。他并没有像其他旅游者一样急着去看文成公主千年以前种下的柏树,而是穿行在路边那两排临时搭起的店铺之间。

这些混穿着藏汉服饰的叫卖者都是当地的农牧民,过去他们只能在山坡上靠放牧和种地摆渡拮据的生活,可自从青藏铁路开通后,前往林芝的客流量与日俱增,这让天天面朝太阳的他们看准商机一下子从田间走向了街市,他们兜售的东西都是出自林芝的土特产,那山歌儿一样的叫卖声仿佛就是一首走调的公布(林芝)民歌。

“哎,过来看看,林芝的松茸、核桃、猴头菇。”

“来瞧瞧,这里有刚从南迦巴瓦峰采下的雪莲。”

“哦,我这里有卧龙沟新鲜的野草梅和毛桃哟。”

头顶牛仔帽,脚踩灯草鞋的少年边走边看,那些悦耳的声音犹如美妙的音乐在他耳朵里进进出出,令他十分陶醉。突然,他被一个皮肤黝黑的藏族少女拉住了手:“走,学呵(哥哥),请到我那里看看吧。”

少女首先向少年推荐的是一双樟木保健筷子。少年皱着眉头,十分不解地问:“买这玩意干嘛?”

少女解释道:“送女朋友,好事成双,快生贵子。”

“可是我没有女朋友呵。”少年一脸失望地看着少女。

“呶,这是林芝的易贡茶,很好喝的。”少女的眼睛闪动着寒风吹彻的雪光。

“哎,可是我家里已经堆积很多名贵好茶了。”少年有点不耐烦地耸耸肩,一幅穷得只剩下茶的无奈感。

少女解释道:“你有名贵茶并不代表你拥有名贵,这茶送你爸妈再好不过了,喝了林芝的茶,就知林芝的事,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少年不顾少女的解释,洒脱地挥挥手,转身就走。少女急了,几步赶上少年,紧巴巴地缠住少年的衣襟,神秘地说:“不要走,你不要走,我这里还有一件你很难买到的好东西呢。”

少年诧异地问:“啊!什么好东西?”

少女侧身从氆氇里掏出一支金黄色的灵芝狠狠地放在少年手心。

“这这这……”少年语无伦次。

“这是雪域珍稀之物灵芝,拿回去,送给你奶奶,吃了白发变青丝。”少女的眼睛眯进了一缕阳光。

少年摸着珍奇的灵芝,想起白发萦绕的奶奶还在家等待他呢,内心不由一阵感动,然后,不假思索地返回少女的店铺买下了所有商品。回到南方老家,每每给人讲起西藏之行,他都不忘给人讲起这件难忘的小事,讲起藏族少女聪慧善良和孝道的美好心灵。除了将那根灵芝送给奶奶之外,那些从少女手中买回的藏域土特产他一直没用,而是将它们完整无损地封存在一个藏式的牛皮袋子里,放入奶奶的壁橱,从不让人轻意翻动。

听了这个故事,我一直想说,事情的成败有时只是缘于悄悄的一点感动,而感动最初的起因,总是由美丽的解释开始的……给我一个美丽的解释,我可以让花朵开在指尖,给我两个美丽的解释,我可以让冰雪融在心间,给我三个美丽的解释,我可以让美丽成为永恒!

他是渔水小学的一名战士教官。

很小的时候,她就开始喜欢他。大概是幼儿园的时候吧。他是第一个抚摸她脸蛋的男孩子。那时,她才4岁,红扑扑的脸活像八一农场里的嘎玛苹果。当时,可能是她爸爸未能来接她,她站在幼儿园门口望着一个个被家长领走的孩子,转过身去偷偷哭泣。这时,他准会出现在她身旁,手指轻轻滑过她的脸。

“格桑,别哭!”

这个记忆成了她永恒的爱恋,伴着她长大成人。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她代表学校参加部队的八一建军节晚会,排练了一个舞蹈,并且用红盖头表白对军人的爱。他在现场出神地看她舞蹈,好一朵格桑梅朵,她不像油菜花那样单调地黄得耀眼,她是绿中点缀着金属光泽,闪烁着让人过目不忘,普通但却楚楚动人。这也许就是格桑给他的印象吧。他悄悄走上前去,叫她闭上眼睛。

她问:“干嘛?”

他轻轻揭掉她的红盖头,很不客气地说:“红盖头代表一时的爱,哈达代表一世的情!”

“我爸爸是营长,我不要你来管?”她骄傲地说。

后来,她进入了镇上的中学。有一天,她与同学偶尔聊起小时候的事。她说:记得上幼儿园的时候,我们渔水小学有个兵叔叔,我们无话不说,有一次,他问我长大后干什么?我说当然是想成为你的新娘子。他笑着说,那我岂不是要等到自己变成一块青岩石了。我当即反驳,如果你变成了化石,我就叫你喜马拉雅山,你就叫我尼洋河好了。他笑逐颜开,便抚摸我的头,说乖孩子。

同学听了,哈哈大笑。

她一愣,抬起头看天,窗外l 6度的蓝,透明得仿佛可以浸透她云朵般纯净的心事。

再后来,她考上了大学,到了雪山之外的北京。

有一次,电视台一档与西藏有关的节目主动找到她所在的大学。她受领任务带着一群同学在课后紧张排练藏族舞蹈。一个同学说:“格桑,为了感谢高原的金珠玛米为建没我们家乡做出的巨大贡献,干脆我们的舞蹈取名叫《雪山上的红盖头》吧,我们每个人头顶一块红盖头,嫁给金珠玛米如何?”

她说:“红盖头代表一时的爱,哈达代表一世的情。”

就在她话音刚落,一个宽厚的声音突然叫醒她灵魂的耳朵:“是你,格桑?”抬头看时,却见一个风度偏偏的中年男人在冲她笑,一脸慈爱。

回忆了半天,“你是……”她尴尬。

“你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他表情很认真。

“噢,是你,是你,是你。”她眼睛闪闪发亮。

“你的记忆没有小时候好了!”他说,一副有些失落的表情。

“是吗?”她笑。“可是,我从没忘记过你。”

他笑着说,“我可真没想到,你还一直记得那句话,我离开西藏都那么多年了啊。”

她低头吱唔道:“我也不知道。”其实她心里却在说,我的喜马拉雅山,尼洋河一直在等你呵!从幼儿园4岁,到初中,到高中,到大学,一直都在等你,等你娶我。

她淡淡地笑,简单地聊了一些西藏的近况。他总是心事重重地“哦”一声,吐一个圆圆的烟圈,露出被烟熏得黄黄的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味道。

她盯着他的眼睛,羞愧地说:“我还是用哈达跳藏舞哟。”看着他“嗯”、“哦”的表情,她以为早在1 6年前摸她脸的人早就忘了她曾对他说过的话。

她看了一下手表,说该开晚饭了。

他看了一下手机,说该上晚班了。

他抬起头,“你,你没有……”他说着,却笑了起来。

她微微摇头,眼中有淡淡的朦胧。

然后,她笑,并且很妩媚。

于是道别。

在转身的一刹那,她小声地说:“我的喜马拉雅山,尼洋河还在等你。”然后捂住自己的心跳轻轻离开。

接着,有人叫她接电话。是他打给她的。

他问:“格桑,那么多年了,有没有……有没有……有没有人对你提起过你的爸爸?”

她愣了。“我阿爸当副旅长了。”

他轻轻叹息:“原谅我好吗?格桑,我一直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讲,我有愧于你和你爸爸。当时我是你爸爸的警卫员。在他牺牲时,是我亲自把你托付给一位藏族指导员的。为了这事,我一直不敢真实地面对你的成长,离开西藏多年后我仍活在愧疚中,始终对不住首长当初对我的嘱托……”

“这,这,这是真的吗?那,那,那你知道我妈妈吗?”

“你的阿妈是一个了不起的藏族女人,为了支援部队,还没生下你,她就参加了大后方队伍,去给部队运送粮食……”

在电话两端的他们,都无法看到对方的表情,只听到彼此呼呼的喘息声。

最终,他们不说再见。他们都知道,不说再见,就意味着不可能再见面。

但是,那个16年前唯一喜欢的他,是她一时的单恋,就像舞蹈中的道具红盖头一样。至于那个已经步人中年的他,她要学会慢慢忘记,在忘记中将他珍藏一世,就像一个民族珍藏哈达一样,他们的情感比爱情圣洁。

这一天,羊卓雍湖的阳光好得真是没法比喻。

我是从曲水通往羊卓雍湖的路上遇见他们的。路上,一位慈善的老阿爸和一个穿着藏族盛装的八九岁的小女孩牵着一黑一白两头牦牛,也在赶往羊卓雍湖。前后行走的两只牦牛好像是夫妻,走在前面的黑牦牛不时转过头,对跟在身后的白牦牛“哞哞哞”地叫上两三声,很亲昵的样子。

出于好奇,我把头伸出车窗,问老阿爸:“黑牦牛是要娶白牦牛回家吗?”老阿爸憨厚地笑道:“不,它们早就是夫妻了。我们每天都要带它们到羊卓雍湖去。如果只带白牦牛去,黑牦牛在家就会造反。”说话间,两只牦牛也放慢了脚步,小女孩挥动手中牧羊的嘎朵在白牦牛屁股上打了一记响亮的脆响,白牦牛倔强地调转头,停在原地急促而凄惨地叫嚷起来。黑牦牛迅速调过头,用自己的头角蹭了蹭白牦牛,又“哞哞”地叫了两声,鼓鼓的眼睛里满是委曲和无奈。我不知道他们去羊卓雍湖做什么。在藏族生民的日常生活中,至今保留着一种转山朝湖的习俗。世代居住在藏域里的信徒相传,围绕神山圣湖转一圈可以得到神灵相应的赐福。

莫非,他们是去朝拜心灵圣湖的?目睹这一幕,我难以释怀。

不幸的是,仅仅隔了两个小时,我又遇见了他们。在羊卓雍湖边:老阿爸——小女孩_黑牦牛——白牦牛,形成了一道湖水吹奏的四重奏景观,在绛红色玛尼堆的衬托下,十分生动有趣。不少中外游客依偎在他们身边大呼小叫。看得出,游人无不喜欢那一头漂亮的白牦牛,它有着洁白的身躯,洁白柔软的长毛,它的犄角上戴满了花朵,脖子上挂着银光闪闪的铜铃;它总是低着头,那双噙满泪水的眼睛像一个满腹心事不肯出嫁的新娘。可这时,偏偏就有人掏出肮脏的纸币迎娶它的美丽。起初,是一个美国的西部牛仔纵身跃上了牛背。接着,又有两个法国女郎尖叫着被老阿爸护上牛背。后面,排着络绎不绝的长队,等着要与白牦牛合影留念。

此时,蹲在地上的黑牦牛如一堆无人问津的牛粪。

看着这一切,我内心不禁涌起一阵酸楚。没有人知道,黑牦牛的心里在想什么,它渴望游人像骑白牦牛一样骑在它身上吗?它想过如果有游人来骑它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如果它为了白牦牛而叛乱又将遭遇怎样的命运?

阳光吻在湖面上。

蓝色的波光,一重一重的像波浪鼓敲击着我的心海。小女孩提着牛皮袋子在人群里转来转去,她在吆喝人们交钱骑她的牦牛。高原风,吹过她蓬乱的发梢。看着黑牦牛和白牦牛无奈的表情,我突然失去了欣赏圣湖美景的心情。

旅游者无论走到哪里,都渴望把美丽的风景带走。可大家想过当动物被人为打造成风景的心情吗?

这些天来,天天就这么想着那一只白牦牛和黑牦牛,它们的一举一动,喜怒哀乐,常常牵引我内心诸多的思考和不安。也许,在这个世界上,人对人已经熟悉得有些乏味了,而且,人大多数时候总是让人失望。人和人的感情不过如此,人在人身上已经很难再找到什么新奇的东西,所以,只好把眼光投向动物。想必动物的悲伤常常都是人的蛮横所致吧。你看那只黑牦牛和白牦牛就像触犯了上帝的禁忌被人天天看守着,它们天天面对不同的人,任意拿它们寻欢作乐,对它们指指点点,说东道西,人们这样对它们,难道它们就不会对人产生怨恨吗?

恨也罢,爱也罢,都无力。当它们有一天真的获取自由,回到青青的草原,会不会因生命中有过如此不同寻常的经历,变得更加智慧呢?如果黑牦牛和白牦牛真的能像那位占卜者说的有智慧,我情愿天天为它们这样祈祷着。

那年夏天,牧童尼玛为了攒够坐飞机去雪山之外看世界的一张机票,从藏北草原来到那曲,挨家挨户推销日用品。黄昏时分,饥寒交迫的他摸遍全身,却只有一个五分钱的硬币。于是他决定向下一户人家讨一个糍粑吃。

当一位身材苗条,头发飘逸,面容好看的美丽少女打开房门的时候,这个衣裳褴褛的小男孩却有点不知所措了。他没有要糍粑,只乞求少女将手中剩下的半瓶矿泉水给他。少女看小男孩饥渴的样子,连忙倒了一杯酥油茶给他。小男孩端着木碗,仰起头,一饮而尽,然后慢慢地将手伸进口袋:“阿姐,对不起,我今天只赚到五分钱,都给你。”

少女顿时喜出望外,露出好看的牙齿,笑道:“一分钱也不用给我。你叫什么名字?”

“尼玛。”(太阳的意思)他怯怯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