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青山岭的七爷和老吴,站在墨色环顾的西北荒原上,面对那看去似无穷无尽的高耸群山与宽阔大地,仰望着天地间巨大的存在,苍穹冷月,一点一点落在无垠的群山后头,天色缓缓黯淡。
谈吐呼吸间,星辰流转中,还有谁能胜的过时光?十年前独人单骑奉命闯荡漠北,五入其内,经历无尽的艰难险阻,如今终于迎归,不过除了老吴,他又孤身独行。
事实如刀锋般划过,即便似七爷这般的人物也不免唏嘘,只是不知是为这命运还是其他,目光不时掠过那静默的车厢,难道付出这么多真的值得么?
他不知道,也不该知道。
未曾继续前行,现在的时辰,即便平稳的抵达浮梁,也休想入得其中。夜间宵禁,左右这里距城不远,沿御水修筑的官道上太过招摇,其实他们不曾撤出青山岭。
谁知道前边还隐藏着什么,为今只有寻个地方躲起来,伺机而动。希望青山岭南麓的斥候部队某时能寻得踪迹,夜幕渐渐低垂,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方才激战中损失了大半东西,晚饭也吃得拮据。七爷凑手又诊了苏景的情况,无奈手头也无像样的伤药,只能看他自己了,两个粗枝大叶的老爷们那里会照顾人。
累得满头大汗,才堪堪给他灌下半碗肉汤。身子虚弱的老头儿静静看着车厢里的少年,褶皱似紧凑了许多,指尖在竹节上缓缓摩挲着,似想着什么,然而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这夜注定难眠,老吴和七爷略作商议,行至路口侧,那里还算是好些。相距不远,又扼守至高点,有什么动静都能轻松侦测到,林间正有大石,看去还算平整。
也便于歇脚休息,老吴在林间拾柴,七爷则在青石下委身。荒原上的冬夜难熬,要是不拢些火,只怕在深夜就能在梦里冻得没了气儿,回过头来,老吴取出火折子。
不过连日豪雪,密林风厉。即使积郁多年的腐叶也潮湿异常,点着着实费了番力气。伤口处已经包扎用药,不过效果终究有限,如今闲了下来,疼痛又不时涌上来。
七爷环顾四下,只见林间黑光充溢。沉沉片刻,他的目光又向车厢所在的方向看去,半点火光,在被拉扯变形的火焰下,柔和的暗黄闪烁,笼罩着须发浮动面目模糊的老者。
古木在寒风中悄然而动,卷动着松散的腐叶和尘埃。浮在夜色中两点火光间,只有无尽的黑暗,他瞧了瞧,只是垂首叹息,却是没有再说什么。
行至此处也就没了那么多讲究,老吴偷藏的烈酒装在水囊里,其实他早就知道。接过递过来的酒囊,昂首饮了一大口,顿时间剧烈的灼烧感自口腔蔓延到胃部。
随后散作温热烘焙着冻得青黑的脚掌。昔年行走江湖时,对于酒品也算有所了解,轻触舌尖他便知这是上好的汾酒,有些诧异的瞥了一眼老吴,但旋即又释然。
向来吝啬的老吴竟然舍得花几两银子打几角汾酒,无奈苦笑。看来他并未打算活着回去啊,又是饮了一大口,张七早已经记不得多少年没喝得这么痛快过了。
悄然间将酒囊递回,双手拢在袖子里,忽然道:“汾酒清冽,不过多饮伤胃。咱们都已知天命,若真愿饮还是花雕好些,细细地切上几块鲜姜,三两话梅足以。”
相处已有多时,老吴还从未见过他如今模样,愕然间点了点头,看着火堆旁抄手缩脖的莽汉。夜色中,跃动的火光映衬在脸上,交织出忽明忽暗的节律性情形。
目光有意无意的向七爷看去,七爷看了他一眼,缓缓低下了头,心中却轻叹。没说什么,老吴轻轻移回目光,目光怔怔看着身前的火堆,火光映衬在有些浑浊的眼中,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着什么,寒风凛冽中气息却渐渐安静下来。
谁都没有再说话,只见四下深深夜色,沉沉黑暗中,突然间起了风。这风声仿佛呜咽,在林间轻轻涤荡,掠过枝杈,整座黑暗的森林,在这个浓重的深夜里,仿佛在呼吸。
夜色更深,寒风过际,林梢头顶正是一轮硕大冷月。火光摇摆不定,老吴似累了,合身躺在火堆边,只有七爷依然依靠着青石,半点睡意也无,目光炯炯盯着燃烧的火焰。
缓缓的,那双不知了结了多少性命的粗粝大手伸出去,拿过枯枝。“啪”地一声坳断,扔进火堆中,捡起脚边的木棍,轻轻的挑动,火星沿着寒风剥离出来,四散而飞。
映衬在眼中的火光似更旺盛了几分,许久后他似有所感,向旁边看去,只见不知何时开始,老吴睁开眼睛,默默地望着他静默无言。
“七爷。”似乎是顾忌什么,因此声音多少低沉道:“过了今晚你有什么打算?”
张七怔了怔,却又收回了目光,重新看着眼前的火堆,过了一会才摇头淡淡道:“我还没想过,或许也无我选择的余地吧,事情办完了,该死的也都该死了。”
老吴这悄无声息的疑问,使其遍体生寒,不自觉又裹了裹棉袄,他自然能听出话中的含义,这么大的事儿,代王怎么会叫他安生离去,以前尚不打紧,只是迎归过后。
知晓太多对其而言终究是个祸患,等待他的也唯有一死而已,最是无情帝王家!这是保命的谨慎,何况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自无多言。
“现在朝中的情势尚不明朗,王爷虽执掌四镇兵马,扼守要冲关隘。但限制也颇多,近些日子猜忌更甚,而且你觉不觉得那阉狗所言还有些道理?”
“圣上初时登基励精图治,那可是有目共睹的。只是这些年却似换了个人,这是为何你想过没有?”老吴的眼中倒映着燃烧的火焰,一闪一闪的。
“或许你尚不知晓,据说圣上幼年时,由于先帝北狩的事儿受尽了折磨,以致性子有些孤僻,对此事最是忌讳。因此朝廷才多次设法要将四镇兵马司收归,不过碍于王爷从中作梗,皆半途夭折罢了。”
“不过这始终是个大祸害,表面看来如今圣上荒淫无道,可实际暗地里如何谁又能知?”老吴叹息半声,“不过这些都是神仙打架,咱们这些小鬼儿还要早作打算才是。”
七爷眉头深锁,仔细想来这么多年,朝中昏庸的决策,无论是西厂还是传奉官,哪项不是为限制西北而设,看来如今代王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