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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白云之桥

历时二十年的人间浩劫,天魔终于永远消失于六界之中,山河愁云散尽,万物复苏,满目疮痍的大地终于有了一线生机。逆轮魔宫被摧毁,魔族溃散解体,纷纷遁入人间逃避仙门追杀,徒留残垣断壁、荒村死镇和无数个残破的家。死于战乱的百姓不计其数,或是死了儿子,或是死了妻子,有死于魔族手上的,也有死于仙门之手的,新坟处处可见,一派劫后的凄惨景象。

无论如何,一切都已过去,战乱留下的痕迹终将被岁月抹尽,那段噩梦般的日子也终将被遗忘。

街头,几个乞丐有气无力地坐在墙脚,面前破碗内都是空的。

其中有个小孩。

五六岁模样,乱蓬蓬的头发,黄黄的小脸,看不出是男是女。因为脸上没有肉,那双眼睛就显得格外大,整张脸上似乎只剩一双眼睛,却毫无光泽。脏破的衣裳遮不住身体,两条小腿露在外面,瘦骨嶙峋,如枯柴一般,上面还有多处青紫的淤伤。披着破破烂烂的衣裳,整个人活像一根枯萎的草,几乎要被冷风刮跑,让人怀疑这样一个小不点是怎么活下来的。

有人走过,丢下半个包子。

数双眼睛倏地亮起。

几乎是同时,乞丐们全都扑过去,犹如饿极的狗看见肉骨头,混战成一团。

许久,乞丐们才散开。

一个小脑袋从人堆里挣扎着爬出来,大约是怕人抢,两只小手拼命将整个包子塞进嘴里,腮帮鼓鼓的,竟然是那个小不点儿。

大乞丐骂道:“又是这小丫头!”一耳光扇去。

小女孩被打倒在地,滚作一团,却犹自不要命地吞咽着嘴里的包子,噎得直伸脖子。

那乞丐不解气,上去就踢。

挨了两脚,地上的小女孩惨叫两声,猛地抬起脸瞪他,那双大大的眼睛此刻幽深不见底,其中涌动着的,竟是浓烈的杀机,令人胆寒。

谁也想不到,一个小女孩竟会有这样的眼神,这眼神,连恶人见了也要害怕。

周围的乞丐都忍不住后退。

那乞丐也心虚,“总拿眼睛瞪人,我弄瞎了你,看你还瞪不瞪!”说完过去将她按住。

挨打无妨,却不能没了眼睛,小女孩惨叫着,拼命将脸贴在地上躲避。

忽然,一股力量凭空袭来,将大乞丐推了开去,旁边乞丐们看得目瞪口呆。

大乞丐恼怒,“谁!”

“小孩子可怜,怎好欺负她?”

那是小女孩有生以来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仿佛自天上传来。柔和的略带责备的语气,更多的却是怜悯,听在耳朵里,温暖又舒适,像母亲温柔的手抚在身上。

须臾,真的有一只手在轻轻拍她的背。

“起来,不怕。”

感受到安全,小女孩缓缓抬起脸,大眼睛里满是疑惑——别人都不管小叫花的,他为什么要帮忙?

下一刻,她就知道了答案。

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脸,轮廓分明,完美得不似人间所有。他双眉微皱,一双凤目正温和地看着她,那样的悲悯。他微微屈膝,半蹲在她身侧,作势要扶她,雪白的长袍拖在地上,黑亮的长发披垂下来几乎到腰间,真如九天下凡拯救众生的神仙。

那一脸不忍的神情仿佛在告诉她,他不仅是来救她,而且是上天派来拯救所有受苦受难的人的。

小女孩看得呆住了。

见她无事,他微微弯起有型的唇,微笑中透着一丝安慰,扶她站起来。

看出他不是寻常人,旁边众乞丐乖乖地躲远了些。

干净白皙的手扶着她,一点儿也不嫌她脏。他轻声道:“受了欺负可以生气,却不该有害人性命之心,知道吗?”

面前的人俯身看着她,一只手放在她肩头,悲伤而怜悯,犹如救苦救难的圣人,又如谆谆教导的亲人。

他竟然看出了她的心思,方才她是真的恨不得那人死掉。

小女孩生平头一次体会到了自惭形秽的感觉,下意识垂了眼帘,羞怯地点头。

他轻轻摊开她的小手,在那手心里划了两下又合拢,“这样,今后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光华闪过,手心依旧空空。

神仙在变戏法呢!小女孩惊讶地眨眨大眼睛,腼腆地看他,有些疑惑。

忽然,一个声音自远处传来,“楚师兄,小师姐在找你呢!”

重任在身,方才感受到强烈的煞气,以为是逃散的魔族要来打魔剑的主意,想不到那煞气竟来自一个小女孩,实在有些不可思议,要不要告诉师父?

他直起身应道:“就来。”冲她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仙门的人。”

“不知道是哪派的。”

“……”

仙门?真的是神仙!小女孩呆呆地望着他离去,直到那雪白的背影翩翩消失在街角。

流光易逝,往往只一转身,匆匆就已过了数年。千里之外,仙钟长鸣,晨雾散尽,南华山巍巍浮在云端,远远望去,峰顶笼罩着淡淡的金光。通往仙山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面前这座大山,时候还未到,山门紧闭,无数人等在门外。

南华派广收弟子,五年一度。仙门收徒向来严格,且以年幼为最佳,正如一张写满字的纸和一张崭新的白纸,更好用的永远是白纸,因此南华派的规矩,通常是七至十四岁以内的孩子才有资格参选。

南华派本就是四方仙门之首,也是剑仙派之首,镇守着通天门。五年前,南华天尊大战逆轮魔尊,终于斩除魔尊,捣毁魔宫,魔族从此无容身之地,再不能横行为害,天尊却也因此重伤身亡,四方同道提起,无不肃然起敬。那一战,更使南华剑仙派成为世人心目中的圣地。现任南华掌教,正是天尊的大弟子虞度,虞掌教目前只有八位亲传弟子,其余都是徒孙辈。他早年说过只收九名弟子,因此众人都在猜测他今年大有可能会收关门弟子,而这个关门弟子的首要条件,就是资质过人,胆识过人。

大人们比孩子还紧张,将叮嘱过的话又反复叮嘱了好几遍,人人都希望自家孩子能好好表现,拜个好师父,若能被掌教和几位尊者看中,那就是天大的运气了。

前来参选的人中,有几个孩子格外惹眼。

他们都穿得极其破烂,没有大人护送陪同。领头的是个小女孩,十来岁年纪,头发像别的小孩一样用红绳子扎了两个角,但由于缺乏营养,干枯没有光泽。瘦削的脸蛋也黄黄的,唯独那双大眼睛光华闪闪,天真机灵,透着几分淘气。

“虫子,你真的要去吗?”

“当然。”

“仙长会收叫花子当徒弟吗?”

“我哪里像叫花子了?”小女孩不服气,低头扯着干净却破旧的衣裳,她已经洗过好几遍了,扎头发的绳子是她捡来的,“神仙大哥给我的法术不灵啦,我要自己去学法术,叫他们不敢欺负我们!”

“虫子,要是仙长们不收你的话,就回来啊。”

“他们一定会收我。”

“你怎么知道?”

“我胆子大啊,”小女孩挺胸,“他们喜欢胆识过人的,我胆子很大。”

“对哦。”小乞丐们都点头。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大道上,一辆华丽的马车行来。马车缓缓放慢速度,最终停在山脚下。穿着不凡的车夫先下车,搬了个脚踏放好,须臾,车内出来一位小公子,锦绣边的紫衣,小小金冠,腰间束着条雕花镶金带,一看便是出身于富贵人家。

小公子年纪还小,不过十二三岁,那长相却已了不得,依稀竟透出美男子的风采。长眉如刀,目如秋水,只是一张白白净净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神情似乎很不耐烦。他先是站了片刻,居高临下地向四周扫视两眼,然后才下车,举止很是文雅,一派少年老成的模样,可见教养良好。

车内紧跟着出来个穿着华贵的妇人,黑色长披风,握着条十分精美的手绢。和别的大人一样,她也拉着小公子柔声嘱咐许久,末了又取出封信放进他怀里,“你爹的信,记得交给虞掌教。”

说话声虽低,周围却已有不少人听到,人们都议论起来。

小公子脸色越发难看,勉强点头,“知道了,你回去吧。”

妇人不放心,“等山门开了,我再走。”

小公子沉着脸不说话。

“虫子,他爹认得虞掌教。”

“他们有信,虞掌教肯定要收他当关门弟子了。”

仙长们也喜欢有钱人吗?小女孩有点泄气,对方既然有信,多半是和掌教有交情。她撇撇嘴,哼了声,“仗着爹娘说情,当虞掌教的弟子有什么了不起,我要当督教闵仙尊的弟子!”

南华派除了掌教,还有一位督教与一位护教。这位督教仙尊大名闵云中,是南华天尊的师弟,比掌教还要高出一辈,当今南华派数他辈分最高,其择徒教徒之严尽人皆知,门下弟子则个个都大有名气,他也是唯一一位敢与掌教抢徒弟的人,但凡有资质好的,他都会先收归门下。

她说的声音太响,小公子显然听到了,气得小脸青一阵白一阵,待他转脸看清楚之后,目光立即由愤怒变为不屑。

见他瞧不起自己,小女孩正要再气他,忽然听得耳畔轰隆一声。

众人同时朝山门望去。

面前的山门已经消失,不,是整座山都消失了,先前看到的漫山郁郁葱葱的树木也跟着失去踪影,竟变作了万丈悬崖!

悬崖深不见底,茫茫一片,但闻风声隐隐,险恶至极。

上面有座桥。

那是一座白云铺就的桥,一眼望不到尽头,桥面仅有三四尺宽,虽说行走足够,可是这么高的悬崖,周围又没有护栏,万一不慎失足摔落,必定要粉身碎骨了。

仙长们当然不会伤到孩子,无非是设置第一道关来考验他们,大人们心里明白,纷纷催促孩子上路。无奈孩子们只相信眼睛看到的,哪里知道是幻术,一个个都吓得白了脸,有胆小的已经哭起来,无论如何也不肯过去。

“虫子,这怎么过去?会摔死的!”小乞丐们惊叫。

小女孩白着脸,迟疑了一下,旁边忽然传来一声嗤笑,再看时,那小公子已经率先走上去了。

仙长们要收胆识过人的徒弟啊!小女孩记起来,连忙朝小伙伴们道:“天黑了我还没回去的话,肯定是南华仙长们收我当弟子啦,也可能……摔死了,你们就自己回去吧。谢谢你们陪我走了这么远。”他们自千里之外赶来,一路行乞,走了整整三个月。

小乞丐们点头。

小女孩有点伤心,再不看众人,咬牙踏上云桥,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

见有人带头,后面一些胆大的孩子陆续也跟了上去,当然更多的小孩死也不肯去,那些大人们无奈,气得纷纷骂“没用的东西”,最后只得带着他们回去了。

毫无意外,第一关就淘汰了一大半人。

南华仙山,数千弟子等候在门外,六合殿上,几十名大弟子恭敬地立于两旁,殿上并排坐着三位仙长。

中间一位三十来岁,穿着青色长袍,白净面皮,面前竖着柄青蓝色长剑,剑尖朝下悬浮于半空,仙气环绕——六合剑之主,除了当今掌教虞度再无别人。

左边那位五十多岁,黑袍,下巴几缕胡须,目光冷厉,十分威严,手中亦执了柄暗灰色长剑,形状古怪至极,剑身浑圆无刃,层层竟如宝塔。

右边座位上却是个七十几岁的老头,须发皆白,面容和善,手中只拿着一卷黄旧古雅的书。

还有个位置一直空着。

殿前大铜镜上清晰地显现出孩子们在云桥前迟疑的场景,三位仙长面上不见波澜,不紧不慢地用茶,眼睛却都不时地朝铜镜上瞟。

右边年纪最大的白发老头先开口笑道:“孩子们都还小,师叔设此一关,是不是太难了些?”

左边神情威严的黑袍老人道:“宁缺毋滥,贪生怕死之徒要来何用!”

掌教虞度笑而不语。

黑袍老人忽问:“音凡不来?”

虞度答道:“或许会来。”

黑袍老人皱眉,“他还是不收?”

虞度道:“这两年九幽魔宫兴起,有壮大之势,他身为护教,责任重大,一心修习剑术,自然无暇,少个人与师叔抢徒弟岂不更好!”连他也称黑袍老人为师叔,可见那老人便是督教闵云中无疑了。

闵云中道:“话虽如此,也要有人传承衣钵才是。”

二人说话间,白发老头忽然“咦”了一声,赞道:“这两个孩子不错!”

大铜镜上,两个孩子一前一后走上云桥。当先的是个紫衣小公子,装束不凡,满身贵气,神情傲然;后面那个年纪更小,竟是个穿着破烂的小女娃。

小女娃面有怯色,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害怕至极,两条小腿却仍旧一步步朝前走。

历来过关的女弟子很少,想不到这次倒出了个胆量特别大的。虞度双眼一亮,嘴角逐渐弯起,就连闵云中那张不常笑的脸上也浮现出两分欣赏与自得之色。有眼光的人都已看出来,这两个孩子筋骨奇佳,要认真比,那小女孩反而更胜一筹。仙门中,好徒弟比稀世宝贝还重要,二人都在庆幸这两个孩子没有去别处,而是来了南华。

闵云中不慌不忙地取过茶,“这回有两个,掌教还要抢吗?”

虞度笑道:“师叔要哪一个?”

闵云中似是不舍,半晌大方地一挥手,“女娃虽说麻烦,我座下却还没有一个女弟子,这回就破个例,那男娃娃让给你吧。”末了又补一句,“看看再说。”

白发老头叫苦,“两位又忘记我了,可怜我天机处无人。”

闵云中道:“这两个孩子资质非凡,要他们去学卜测占算,太可惜。”

虞度亦点头。

有这两位在,好徒弟总是轮不到自己,白发老头早已料到这结果,无奈叹气,“两位是看不起我天机处吗?”

虞度笑道:“师弟莫多心,下回让你便是。”

掌教言出必行,唯独这句话是次次都不算数的,遇到好的又找借口抢走了,白发老头苦笑。

云桥上,紫衣小公子独自走在前面,大约是感觉到不对,忍不住停了脚步回头去看,果然有人紧紧跟在后面,竟是先前那个穿着破烂的小女孩。

小女孩白着脸,大眼睛盯着前面的他,两条腿微微颤抖,却仍坚定地朝前挪动,似在努力追赶。

从未见过这么胆大的女孩子,小公子有几分意外,终于收起蔑视之色,上下打量她。

小女孩误解他的意思,立即挑衅地嘟起嘴巴,大步走过去。

小公子愣了下,哼道:“丑丫头。”

小女孩亦重重地哼了声,“靠爹娘说情才当南华弟子,不羞!”

小公子怒道:“你说什么!”

小女孩指着他怀里,“你本来就拿了信。”

“我不用信,也照样能当南华弟子!”小公子涨红了脸,一甩袖子,大步朝前走,“丑丫头,有本事就跟来。”

“谁怕!”小女孩快步跟上去。

脚下看似松软的白云,其实踏上去十分硬实,和走在地面上没什么两样。两个小孩一前一后又走出数十米,前面的深渊连同云桥忽然都消失了,但见一片深蓝色不见边际的汪洋大海,波涛起伏,耳畔是阵阵风声、海浪声、海鸟鸣叫声。

二人停住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