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王沉默片刻,叹道:“蠢木头,你可知我之所以沉入魔法森林长眠,正因为绝世的美丽与聪明,谁追求我,我都看此人别有用心,无法信任,冰国女王就帮我想了个计策,我当时觉得不错,现在想来,恐怕聪明反被聪明误,落入她圈套了。她建议我睡在有禁制的森林里,谁如果不惜一死唤醒我,当然是真心对我了——”
我骇道:“人家死都死了,你验出真心又有什么用呢!”
慧王恨道:“我设的最后一道禁制,以死亡作威胁,又不真要杀人。是冰王改了!”
可是阿鲁特用尾巴变作的鸟儿,再怎样都闯不到最后一关啊!这之中又有什么秘密?
慧王又指着这少年问我:“你认得他?他是不是冰王的人?!”声色俱厉。
“我不知道。”我说真心话。如果是,我会记得吧?可我不记得。
慧王凝视我,信了,声音缓和下来:“那你陪我上冰山成亲吧?”
成亲?等一下!他造下林子,是选伴侣的,可最后闯林的是只乌鸦,所以——
“既然是银国王子的乌鸦,”慧王很有把握道,“仆人是为主子操劳的,我该嫁这位王子。事情就这样决定吧。”
可、可是,慧王是、是王,也就是男的吧?而那位银国王子也是男的吧?!
“我天生性别不定,睡入林中许了愿,来唤醒我的人是什么性别,我会相应的定下什么性别,以利婚配。”慧王抬起手,隔着手套,也能见指形比初醒时更显纤丽,而手腕柔媚仿若无骨,“现在我的未婚夫擅自离开我到冰山去,虽然令我很生气,但婚约就是婚约。树,你何其荣幸见到本王成为一个女王,招得王夫——喂,你,醒来吧!你要睡多久?!”
少年应声而醒,用手揉着眼睛:“咦,我为什么睡着了。”很不好意思的红了红脸。
“你一定是太累了。”慧王的声音还是很冷,但冷中有了极丽的颜色。只有女人才有这样的丽。这家伙确实已经变成了女王。
少年摸摸头,还在纠结:“那么我的盘缠……”
慧王不屑道:“盘缠是靠赚的。你有什么本事赚盘缠?”
“我是个行吟诗人。”少年咧开嘴,露出雪白好牙,从怀里掏出一面小手鼓,拍着就唱起来,唱的是本地史诗,从慧王长眠、森林咒封,说到冰王趁机吞并慧国,想一鼓作气定鼎天下,害得六国纷争,大伙斗得红了眼,都安了心要把对方的魔力破坏,竟闹到魔法书全毁、魔术销亡的地步,冰王也死了。六国中只剩冰国魔女还留有魔力,因王去世,不敢有大举动,无非保护年幼的小公主退守冰峰顶,以一圈吃人不吐骨头的幻影云海封住了峰顶。余下五国都成了普通人类,改了国号,为金、银、铜、铁、锡。按国家繁荣昌盛的程度,由上而下依次排名,不打战了,仍在比拼国力。银国紧盯着金国,因金国留有一只魔法时代的老鹰,很是威武,银国前几年得了只魔女丢失的乌鸦,便高兴得不得了,想着能在鸟儿上跟金国比个肩也好。忽然有个小魔女偷了乌鸦去,银国王子便追往冰山去了。
听到这里,慧王反对了:“王子不是追乌鸦去的。他已经拿回了乌鸦,还派乌鸦解除了林子禁咒,之后才去冰山。”
也不对啦!解除林子禁咒的,是阿鲁特的尾巴。银国王子可能是看到我树洞里的鸦尸之后,怕小魔女也跟乌鸦一样死在了魔法森林里,才去冰山上找魔女救兵……少年抢先一拍大腿:“哦我知道了!银国王子雄才大略,先解魔法森林禁咒、再去与冰山魔女决一胜负。这两件事办成,银国一定能压倒金国了!”
慧王显然也对准未婚夫的胆量谋略非常满意,娇哼一声:“我们也去冰山。”
我不介意,而少年吃一惊:“我们?包括我?”
“当然!”慧王说出“当然”这两个字时,语调就像在呵斥“废话”。
“可是可是,”少年要哭出来了,“我想去森林的,为什么要去冰山。”
他越不想跟慧王同行,就越不像冰王的人。慧王态度和缓多了,屈尊向他解释:“你是行吟诗人。慧王与银国王子联手踏平冰峰、喜结良缘的大事,需要一个行吟诗人助兴,而你又正好在旁边,这是何其荣幸。”
少年吃惊得都结巴了:“您、您您就是绝世无双第一貌美聪明的慧王陛下?”
慧王对这头衔比较满意,含笑道:“正是本王。”
少年长长吐出一口气,满脸敬业的喜悦:“那么,就算陛下要赶小人走,小人也舍不得走了。”
四
我们到了冰山脚下,但见茂草浩浩、密林萧萧,一丝冰雪也没有,仰面往上看,密林的上头,大约千来米高的地方,才开始有了冰,冰色青翠,大约是衬了岩壁苔藓的颜色,映着阳光,丽彩夺目。几十上百个小峰,都青玉锥似的耸立在那里,簇拥着主峰和几座高大些的从峰。青翠冰层大概延续几百米,再往上,冰色便转纯白,大约最贱骨的苔类都冻得生长不了了,到这个高度,颜色古怪的云朵叆叆的围了一圈,把冰山顶峰藏在后面,任你仰酸了脖子也望不见。这层云,就是所谓的幻影云海了。听说谁敢进去,就会被它吃了。
慧王眯着眼睛打量那云海,相当满意:“我布的局,冰王果然破不了。”
咦咦!这云海也是她布的?
“进森林睡下之前,我怕冰王有阴谋,悄悄把‘幻影咒’冻存在山腰的冰雪里,”慧王得意洋洋的解释,“这一带的气候,总归有几年冷、有几年暖和。我睡下去的时候是寒冷期,如果我进林不久,心愿得偿,那当然好,我出来后就会主动把幻影咒取消。可如果冰王是想借这林子长期困住我,暖和期一到,冰一化,咒术融解出来,成为永恒的云海,凡是胆敢穿过云海的实体生命,都会化为幻影。她们上头的人下不来、下头的人上不去,还不是要把我放出来解咒。”
“陛下英明!”少年马屁拍上。而我看着远远的云海,时不时有丝丝缕缕的透明东西从云海里飘下来:“那是什么?”
“有生命从云海上头硬闯下来,就变成了幻影!”慧王对我的智商很无奈。
“可是,为什么有这么多?上头哪有那么多人在闯云海?”我还是不解。
这会儿连慧王也回答不出。
“云海在这里很多年了,冰王怎么不放陛下出来?”少年也问。
慧王恼羞成怒:“我不知道!她那林子最多四、五十年就失效,为什么能困我一百多年,我也不知道!你们满意了?”
我们噤声。
一匹肥嘟嘟的马儿奔向我们这个方向,离我们还很远,猛然调个头,绕开了我们。我注意到它的前面两条腿短、后面两条腿长,往山上跑还算合衬,要调头平移什么的,就磕磕绊绊,再要想往山下跑的话,就只有跌个嘴啃泥的份。
天下怎么会有这种光顾着往上、不想着往下的马儿?
“这是君驷。”少年拍着小鼓,又吟唱起来:冰山的特产,君驷,几乎从来不交配,甚至根本分不出雌、雄性征,它们的生活好像就是不断在山脚下吃草,大吃特吃,越肥越好,被追赶时就往山上跑,上去后就往往下不来,只能一直跑啊跑啊……跑到幻影云海上头,就不见了。
“我没听说过这种特产。”慧王皱眉。
“是的,陛下。”少年禀报,“这是陛下入林沉睡之后,变化出来的新品种。它们本来也不过是四腿一样长的马儿罢了,跑得慢、体又弱,每每被其他猛兽捕食,几近绝种。自变化之后,倒兴旺了。”
“它们跑到幻影云海之上,就不见了,山脚下的族群怎能兴旺?”慧王问。
“小人也不知道。”少年笑道,“反正草丛里,时不时就冒出小君驷来,长着长着就成年了。大约它们改从泥土里出生了?”
慧王啐了一口。从我们身边奔过的君驷越来越多了,成群结队,竟是被人驱赶着,往小冰峰上去。驱赶它们的人,服色各异,分别佩着金、铜、铁等各国标佩,脚下全踩着什么东西,动作迅速得似有魔咒相助,却又分明是普通人,都无暇理会我们,结成个包围圈,驱逐着君驷去了。有个佩锡国标识的人绊了一下,落在后头,慧王袖子一拂,点尘不惊的将他掳过来。那人像掉进蛛网的小虫,张大嘴,却发不出声音。慧王封了他的声音,将他脚下的带轮子铁架卸下来,翻来覆去看,问道:“这是什么?”
那人又张了张嘴,便恢复了声音,却只有那么一点点大,不够呼救,只够回答问题的。他倒也识时务,便老实回答道:“冰车。”
“你们发明的?”
“铁国学士发明的。”
“能一直上到冰峰顶?”
“不能。还是要捕君驷当脚力,才能上到幻影云海上头。”
“你们为何要上到幻影云海上头?”
“因为本国爵士见到个女孩子,生得很美,那女孩又对我们爵士说,冰峰的云海,平时其实是许上不许下,上去的人,只要得到魔女允许,还是有机会生还的,并且可以获得魔女的魔法。爵士就禀告我了们国王允许,带我们上山去。”
“他倒不怕下不来,真是色利熏心了。”慧王冷笑一声,又问,“金、银、铜、铁、锡五国,想必都遇到了这么一位姑娘?”
这人承认了。
“你们一起合作捉君驷?不怕捉到了,其他人也能上山?”
“魔法灭世之战后,各国都学会了互相合作,不然,没办法重新繁盛。”那人坦率道,“何况云海上头是什么情况,没人知道,上去前就起内讧,岂不太蠢?”
“真有见地!”慧王重新打量了他一眼,“银国王子也跟你们合作?”
那人腮帮子抽动两下:“他买光了山脚下农户饲养的君驷,先上去了……”为了安慰自己似的,大声道,“幻影云海一年只有一天可以放人进出。他上去也下不来,抢了先也没用!”
慧王语气中的怒意,锐利如剑:“有、一、天可以放人进出?”
她想必认为根本没有一分、一秒,能放只蚊子进出。
那人抖抖道:“是……那天魔女们会下山到林子边举行舞会。就是前几天那个月圆夜……但魔女们会留人把守云口,不让我们通过……”
“咯叭咯叭”的声音,是慧王的牙巴骨咬响。她还是不信云海会有缺口,可是,这几年来,我也年年都见到魔女来林边,绝对错不了。
“我已经全说了。”那人鼓起勇气,“轮到阁下了。您是什么人呢?”
慧王回答:“不告诉你!”
“怎么能这样!”那人生气了,“凭什么?”
“就凭我是慧王!”慧王又把他刮到地上,他摔晕了,慧王也不睬,一阵风往主峰上飙去。
我……我努力抓住她帽沿……
“陛下你要百年悔恨啊!”少年追在后头高声叫喊。
慧王陡然停步,那么快,抓帽沿儿都没用,幸亏我这次提前把她的几缕头发丝儿卡在我树丫杈里,才没被甩飞出去。
慧王冷冷对少年道:“悔恨什么?”
少年陪笑:“凭陛下的本事,当然不必捕什么马儿牛儿,直接就能上去。可是陛下既然要与银国王子殿下成亲,您上去是作新娘子的。新娘子自己走上去,总缺点气派,好歹要个坐骑。有什么比在君驷这种珍兽中选捕高大威严的一头,乘骑着上冰山,更能配合您的身份?”
慧王不予作答,却忽对我道:“拉下我一根头发丝的话,你有几条命够赔?”
是……不够赔……可谁叫她先给我造成危险啦?这家伙讲不讲道理!
这时候,远远可以看见刚刚奔过去那群君驷,被人们赶到一个小支峰上头,到得峰顶,无可再上,只能纵身跃下,被人们支起的罗网一网打尽。
慧王怒冲冲对少年道:“你要我跟这些人抢畜牲?”
“不必不必,”少年道,“我知道有个好地方,藏着一头最漂亮高贵的君驷,只配殿下您使唤,其他人我都不告诉哦!”
我很想说,直接上峰顶去就好了,耽搁啥!直接上去,慧王嫁人,我则看看小魔女在不在上面、阿鲁特又在不在上面,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座骑啊、面子啊什么的,都算什么哦!
但慧王和少年显然都跟我不是一条心。
五
慧王终于跟着少年去“那个好地方”了,我蹲在慧王帽沿上,不情不愿的跟着。
忽然间,我不再是我。
脚底一沉,我仍然是一棵树,冠盖亭亭,每一片枝叶上都洒满阳光,像眼前,每一层波涛上都金光粼粼。
眼前是海滨。
我是一棵海边的树,生于斯长于斯,见过船只像欢快的飞鱼一般扬翅扎进茫茫远方,见过海女潜入冰凉的海底采摘珍珠,见过繁殖期海鹰的粪便把那边的石岛染成一片白花花,见过大风突起,海面浪峰狂暴得像有一万群巨大的海牛在奔腾咆哮。
我听见一个少年在跟一位客人介绍这些景致。少年是有着黑鸦鸦的鬓发、和始终笑意弯弯的眼睛,而客人全身都披在阴郁的斗篷里,站在海边显得很茫然。少年卖弄手段介绍了很久,那客人才勉强点头:“好吧,我是来大海散散心的。”以及:“好吧,我雇你的船。”
这时候天已经晚了,海天交际的地方聚拢起起淡淡的、蓝灰色的暮云。客人想要第二天清晨再出发,少年竭力想劝客人现在就出发,称颂起夜晚捞星星的盛景来:
“晚上可以拿网捞星星哦!”少年鼓吹道,“您知道星星是像透明的小石子一样粘在天空上的,白天,太阳升起来,光线太过强烈,我们就看不见它了。但它其实是一直都在的,太阳月亮可以滑来滑去的休息,它们这些小东西却要一直坚持粘在那里,渐渐的也会变老、也会疲倦,‘噗哧’就掉在了海里,那点透明的小火焰,被水一激就噗哧熄灭了。熄灭了火焰的星星,再泡几天就会腐烂。但还有一些幸运的星星,在腐烂之前,被大蚌抱了去。大蚌是一种很好奇、也很有爱心的生物,看见那疲倦熄灭的小石子,会吃惊的说:‘呀,这是什么东西?快来我壳里休息一下吧!’于是就用自己粗糙的外壳保护星星、用自己柔软的身体抚慰星星、还流出许多眼泪来滋养星星。如果是小沙子、小石头,受这样的待遇,就会变成珍珠,大蚌会很欣慰的说,‘孩子,现在你们胖乎乎圆滚滚了,可以去面对世上的风浪了。’于是放心的把它们吐出去。可是星星是星星啊。珍珠再美,星星也不会变成珍珠,在寂寞的蚌壳里它寂寞得碎掉了,每一片都是一颗小小的星星,推着挤着敲着蚌壳吵着道:‘我们要出去,放我们出去!’”
少年形容得惟妙惟肖,我听得津津有味,连那客人在斗篷里,都逸出一声笑来。少年继续说下去:
“‘出去?你在外面那么疲倦,我才把你拣回来的呀’大蚌会吃惊的对小星星们说:‘现在你没有变胖——事实上还变得更细碎了——我怎么可以让你出去呢?’
“‘我们不知道什么叫疲倦,不知道你拣回来的是什么样子。’小星星们嘈杂道,‘总之现在我们气闷了。放我们出去!’
“唉呀它们都是新生的星星,不记得前生、不知道凶险,它们拿细细的小脚丫子蹬丰嫩的蚌肉,蹬到它的痒处,它忍不住了,张开壳哈哈一笑,就把它们吐了出去。
“出壳的小星星不认识路,有的游到深深的海底,就死了,尸体变成细细的沙粒——你看,海滩那边几片沙子会发光,就是小星星的尸体,从深海里被大浪卷到了沙滩上——还有一些小星星呢,比较幸运,隔着海水,看到天上的那些星星,于是它们就向它们游去,一直游到海面,糟糕了,没办法再往上去,海面像一只有粘性的大手一样拉着它们,它们只能像水母一样漂浮,如果没有人救它们,它们漂浮久了,也是要死的,幸好有水手在。水手们看到星星,就会把它们捞起来,一枚一枚吹干了,用渔火点燃。于是你就看到一枚新生的小星星,柔软的、娇嫩的,在你手心里放出光来、爱娇的伸着懒腰、向你抛个感激的小媚眼儿,冉冉的升上去,贴着夜空,成为新的星星了。一只小星星在你手中发光,是你这辈子能见识到最神奇的事了,千万不能错过!”
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听过这个故事。它动人得能引诱我到任何地方去。这感觉似星星的细脚丫子痒痒蹬着我的枝丫,我便开了花。
花开的声音,如低不可闻的叹息,如梦碎了一场。
我依稀觉得,我是开过一次的,那次所有的光彩,只为了一个人,而他辜负了这幕韶华,于是盛开的心事都凋碎,我躲在枯裂的树皮后,懒下去,懒得再说话、再摇曳,甚至懒得再想起,仿佛自己从来只是棵枯燥的树。
披着斗篷的客人淡淡对少年道:“我去。但你忘了带上足够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