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格知道有多少女孩和女人想把这双手抱在自己心口,从此一生一世随他去,生死由他。
她们之中,有很多如愿从这双手中得到了快乐;然而,却无人幸福。
浪子手中没有幸福。
这却不是沈格有资格管的事。
终于只是把本子摊开、放在他面前。
他的眼睛渐渐亮起来,最后变得如此明亮,抬起头,看着沈格,像第一次看见她。
沈格有点哽咽。是,她一直等的就是这一刻,等到他能看见她,美丽与否,至少她不再是他身边一个可有可无的跟随者。
终于能够接受他的凝视。
沈格一个趔趄,撞到头,醒了。
见到沈之城的一切原来都是梦境。
她还在夜航的飞机上,跑道在望,正待落地。
城市灯火迷离,晚风牵动薄云、无限依依。
这个城市给她一个消息:
沈之城不见了。
六、枕洛
枕洛公主咬唇。
一粒粒雪白的牙齿咬住嫣红下唇,并不觉得疼。
恨不能把刀尖扎进自己的心口,让那鲜血、那鲜血,一瞬间喷个干净,好叫她落个干净……
又怎能干净。
刀尖颤抖,终于渐渐接近青帷帐。特制的蜜合香应该已经让帐中人昏睡了,只要把这刀子扎下去……
一国的安定应该比一个人的爱情重要、也要比一个人的命重要,是吧?是吧是吧?
刀触帐面!
先——生。
刀落,枕洛公主跌坐下去,失声哭泣:“先生!我不能……我终是不能!”
青帷帐子被她的动作扯落,露出来,里面空无一人。
只有一把匕首,女孩沈格的匕首,端端正正搁在大红凤鸾的被面上,刀芒冷冷,似一个嘲笑。
惊慌奔走,问出来,女孩沈格几天前染病,先生说要去瘟疫的上流源头,去传说中魔鬼镜树所在之地找一种药草治疗她,侍卫以大婚的缘故不让他走。而现在,看来他终是逃走了。
****双足粘了汗、粘了尘,啪啪啪跑过白色大方石的甬道,秀发飞成一抹栗色的云。
公主枕洛在任何人能阻止她之前,扑到广场阳台上,向下面的臣民们大声宣布:
妖魔在洛水里散布瘟疫,见到先生来救离国人,又化装成女孩随先生前来,如今把先生掳了去。可是我枕洛公主,一定会为了离国,救回先生!
根据王室惯例,凡是宣布了的,就是定案。难道事后再告诉臣民:王室成员撒了谎不成?
所以枕洛开金口宣布的事,就成了真的。
父王母后再怎么责备都可以,唯独不能再阻止枕洛去寻找——拯救——先生。
马蹄踏踏,山长水远,终到了那座山。
洛水从这里涌出,它应该是圣地,可是传说中它是恐怖的,因为生长着镜树。
镜树是一种贪婪、又挑剔的树种。最初它只是颗小小的种子,在世界上漂泊;遇到怀有强烈思念的人心,才扎根下来,吞食这份思念,逐渐强大。然后,直到这颗心所思念的人出现在镜树种子面前,它才猛然扑起,将这个人整个包裹进自己的怀中,借此成就自己的躯干枝叶,每一片叶子都映出这个人的面容。所有仍然爱着他的人,会不能抗拒的走近它,被食。
真恐怖……可是,多美啊,这个明月夜,只见泉傍一棵树枝繁叶茂,墨绿叶面每一片都映着先生的温柔,中间有无数雪白头骨,像一只只风铃,随风摇曳,唱着无声的歌。
“这是镜树。”树旁一个女子,栗色短发在风中飞扬,双眼如猫,唇边挂个锋利的笑,手指向枕洛只一招,再点向自己心口,“我是沈格。”
枕洛呆站着,看她双腿没入树身、还在一点一点被吞食,却像全然感觉不到痛楚的样子,唇角只带个疯狂的微笑——这奇怪女子,怎会是女孩沈格?
女子大笑,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枕洛枕洛,让我告诉你:我们怎的都会是沈格。”
七、枕格
沈格在一座座城市间穿梭,在一架架航班间飞翔,寻找沈之城,呵之城之城你在何方。
你可知道我初见你,正正十九,双唇还娇嫩得如玫瑰花瓣,作编剧原是不妨的,可不作编剧呢,也没有什么妨碍,一切都未定,一切美好都还可能实现。可是人家指出你来给我看,说:喏这就是你要跟的老师,沈之城。
你带一点憔悴,淡定指住一个本子对人道:“全部魅力都从这个女二号来,但是毁也毁在她。裁掉歌央的下半本,男主部分从云罗章开始重写。”然后任那人冷汗唯喏而去,回头看定沈格,微微一笑,“哦,我们还是本家呢。”
世界在沈格眼前轰然崩溃,大地如花般开放,有一点亮光却照得分外分明,从此沈格忽然变成了个女人,又或者说,再也不能长大。就这么跟着他,一生一世,作定了这份工,生死由他。
——然而他不看她。他不再看她!
他的世界里有多么灿烂的工作,和多么多的女人,何必看她。
她又是不能主动的,好歹读过几本书,没全读到狗肚子里去,怎能死乞白赖表白呢?姿式漂亮是第一要紧的,不然赢了也是输了——更何况,对他,她又怎能赢呢?
他有多少红粉知己、多少安乐窝,她多半是清楚的。呵,她,毕竟是他身边一个得力的影子啊,虽然只是个影子。
她终于找到了他,身畔长沟流月去无声,他一身酒气与胭脂的香,看见她来,微笑得有点恍惚:“哦,你来这里干什么?”
她失语,她无措,她手忙脚乱从包里拿出离国的本子递给他:
“看,你看。”
他的眼睛没有焦距。他沉浸在另一个女人的回忆中。他看不见她,也看不见与她有关的任何东西。
(女孩说先生先生,我并没有中毒,我只是,把你引诱来这里,让你变成镜树好吞食我。)
疼痛。像要把匕首扎进心口的疼痛。她只能把本子一次次塞过去:“看,你看!”
(女孩说先生先生你生气吧、你害怕吧,这样你终于能张开眼来看我,不再只当我是身边一个沉默的弟子。)
眼前模糊。血红温柔糊住眼帘。什么东西在心中拱出来。“看,你看!”
(管它美丽与否,这是我,请看着我!)
她失去了唇舌、失去了骨骼,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棵树木越长越大。镜树。
呵吞食着我对你的痴恋,吞食着无望的爱恋,我腐烂于时间荒芜的原野中,白骨间惟有这棵树木抽芽生长,终于就此冠盖亭亭。
沈之城目瞪口呆看着面前女子血肉中滋养出一棵树木,墨绿苍郁、渐长渐大、扑过来了,却无处逃。
从看见镜树起,就已经是它的俘虏。
如何逃?无处逃。
只有吞食或者被吞食。
来呀,爱人的头骨!
八、镜树
镜树中的女子大笑:“看看树上的头骨,我告诉你为何我们都是沈格,公主!”
月光流转,所有的头骨忽然明亮如镜面。无数镜面中映出她的影子,叫她看见她——
哎呀,看见她!
看见她自己,怎样的痴恋、怎样的怨毒,清高画皮下,原来是这样熟悉一副白骨!
眉目流转、唇齿颠倒,肢体破碎交融,无到有处有还无,却原来,枕洛就是沈格,沈格就是枕洛!
不过水木倒错,怎样一场大错。
(都是你,一切都是你本来的样子或渴望成为的样子。)
(是你像女孩一样的苍白,是公主一样的怯懦,却又渴望能有女孩一样的任性妄为、公主一样的娇艳幸运!)
自遇到镜树的种子起,用自己的血肉喂养它,趁那忍不住心防的一夜,将痴恋的男人吸入镜的世界中,将自己也哄骗,在自己的梦中脂粉登场、醉眼流离。
整个离国,不过是借着镜树魔力织出来的一场大梦。
梦中圆了自己想作的一切,却也一步步、被镜树牵引着,走向它,直到被吞食。
公主枕洛捧起女孩沈格的脸:“痛吗你痛吗?我要如何救你?”
“救?”女孩梦呓的微笑,“救我离开我爱的人?”
呵,是,先生在这整棵镜树之中,能被这棵树吃掉,便能与先生血肉交融。
公主的手滑下去,落到树皮上,只觉得一股诱人的吸力,吓得一甩,忙把手甩开了。
女孩可一点一点被吃下去。
剩一颗头,眉眼却越来越妩媚,扬起来一笑道:
“或者你要砍掉这棵树?先生会跟树一起死去,而你就能脱离镜树的梦界,回到原来的世界中去。”
“我们现在……都是在镜树的梦界里么?”
“是。”
“那么你呢?”
“我是你的梦,是你心中注定要死去的一部分。如果你毁掉树,我会和先生一起随树死掉,而你可以逃出去,忘记这里的一切。你要杀了我们么?”
杀?不不不,只是砍断一棵树,并不是真的要砍断谁的脖子。所以,即使下手,也会比较没有负罪感吧?
可是没有刀。
你忽然发现那把刀就在你手里。女孩手中光芒刺目的匕首、公主手中沉得坠人的匕首,就在手里,那么稳妥、那么有力,仿佛从未稍离。
扬起来,砍下去吧,再留下去迟早会成为树的食粮,无处可逃,除非断脉——便断了这魔树的血脉!
“哦,我们还是本家呢……”
刀刃碎成片片雪晶,消融殆尽,公主双膝跪进泥水里,额头抵着女孩的额,喃喃:“我终是不能。”
女孩的下颔都没入树身中,双唇微张,低道:“那末你也来罢。”
公主扳住女孩的头,微笑:“好,我来了。”
手臂用力,从来没发现自己这么有力。
轻易的,像摘下一枚熟透的果实。
便摘下女孩的头。
镜树一震、颤抖,咆哮呻吟!
一切枝叶都粉碎落下,连同这个世界。
这个树中的世界,这棵世界中的树,根本只是一颗小心中的欲望哺育生成。
杀了这棵心,连这棵树也死去。
而树中的人会得到释放。
你在尘灰中静静躺落,随整个世界碎落,看那抹影子得以逃出生天,潇洒飞走。
余下几段泡影般的对话:
“真是很蠢的家伙呢……公主。”
“我知道。”
“他将不记得一切,不记得你我。”
“我知道。”
“那末,伴我温暖的死去吧,我的宿主。”
“我会伴你死去。”
“很温暖呢……很温暖,你的碎片。”
“我知道。”
九、之城
沈之城刚醒来时,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
他记得自己曾将头枕在美人的膝上,染来一身酒气和脂粉的香,然后是谁来了又走了?留下他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极目远望,夜色清明,只见一江水色浓重如墨,绵延开去仿佛直至千里之外,波心映着轮明月光,水浪一击,便成无数眸光闪闪的碎花瓣儿,随着水珠还没飞起,便已熄灭,任那江水依旧、缓歌而徜徉。
呵画舫上又有清歌荡漾,是这样的花好月圆夜。沈之城独自扶着栏杆而立,袖底荡起西风无限,只觉心底舒畅、是那样温柔和安然。